壹·癡魚(3 / 3)

蓮玄聽見了後方汩汩的水聲,然而似乎不為所動,他是心如鐵石的法師,麵前這條小小魚精的生死哀樂,對他來講,輕如鴻毛。

妖精都是邪惡的,他想,都是蠱惑人心、禍亂人間的!

於是,在大水彙聚成浪之前,他猛然出手,一掌擊向了小魚!

小魚慘叫一聲橫空飛起,同時一股大浪劈空而至,正拍在了蓮玄頭上。

院內房中的白玉書閉著眼睛坐了起來——他在夢裏聽見了小魚的聲音,所以在清醒之前,先有了動作。

光著腳跳下床,他先是衝進了小魚的屋子裏,隨後又打開院門跑了出去。腳下的泥濘讓他徹底恢複了精神——沒下雨,怎麼會有滿地的水?

院子前頭沒有人,於是他憑著直覺往院後跑,正和小魚撞了個滿懷。緊緊握住小魚的肩膀,他低頭去看她:“怎麼了?又有人來搗亂了?”

小魚哆嗦著像是要說話,可是一縷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兩隻眼睛緊緊盯著白玉書的臉,她心裏還清楚著,能覺出五髒劇痛如焚,蓮玄那一掌,正好打中了她的胸膛。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死死抓住了白玉書的衣襟,有話要講,可是氣息混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白玉書慌了神,扶著她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前方有人朗朗地開了口:“這是妖精,還不放手?!”

白玉書這才發現自己麵前還站著個落湯雞似的光頭大個子。把小魚拽到自己身後,他問道:“是你打傷了她?”

“替天行道而已!”

白玉書抬手指了蓮玄的鼻尖:“行啊,你們這幫混賬流氓,現在又來耍這套花招了?你這樣一條大漢,動手打傷一名弱女子,還振振有詞說是替天行道,你還知不知羞?你還要不要臉?”說完這話他彎腰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今夜我跟你拚了!”

蓮玄不以為然地一搖頭,隻對著前方一揮手。一道金光從他指尖飛出,越過白玉書的肩膀,直奔了小魚的麵孔。小魚慌忙一躲,可金光來勢太快,還是擊中了她的脖子。白玉書隻聽她歇斯底裏地哭喊了一聲,回頭看時,就見金光已經消失,隻有一道黃符緊緊貼上了她的脖子,所貼之處嗤嗤地冒煙,黃符周圍的皮膚也在痙攣扭曲。

小魚心知不好,捂著脖子拚命地推他:“別看我,你快走!求你快走!”

白玉書不理會,伸了手就要去揭那張黃符,可就在這時,一股大浪從天而降,竟把此地的三個人全拍倒在地。大浪之中落下一個赤條條的黑大個,那黑大個拎起小魚就跑,白玉書見狀,不假思索地爬起來就追。兩人一前一後跑得飛快,而後方的大浪是一浪接一浪,徹底吞沒了那個蓮玄。

在遠離碼頭的一座破屋裏,黑大個停了腳步。

小魚脖子上的黃符不知何時脫落了,露出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膚。此刻她已經覺不出疼痛了,隻覺得心中悶如火燒,四肢卻又冰冷。眯著眼睛看清了黑大個的麵孔,她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鯤哥。”

鯤哥把小魚氣跑之後,心中很不踏實,忍不住破了例,化成人形追上了岸。

他真的是見多識廣,真的是知道小魚在岸上久了,一定不會落到好結果,可小魚不信他的話,小魚看見了個清俊些的小白臉,就瘋瘋傻傻地追著人家跑了。

她就是不懂人間險惡,就是不懂隻因為她是個妖精,她便天生有罪,她便隻該藏在江河湖海裏,藏在深山老林裏!

可是他不肯再責備小魚了,因為小魚的瞳孔擴散開來,眼中含著那樣痛苦悲哀的光。

有人拖泥帶水地衝了過來,跪在小魚麵前急急地喚她。小魚遲鈍地轉動了眼珠,看見了白玉書。

“我對你撒了個大謊……”她說了話,奄奄一息的,含羞帶愧的,“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白玉書氣喘籲籲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忽然伸手要把她從鯤哥懷裏搶回來:“咱們趕緊去醫院!”

鯤哥抱著小魚一躲,不肯把人給他。

小魚的脾氣忽然溫柔了,誰也不責怪了:“玉書,我確實是個妖精,我騙了你。你記不記得那條七彩小魚?它就是我,你喂了我那麼久,我還變成人的樣子……來騙你……”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我知道錯了……你別恨我,好不好……”

白玉書盯著她,氣息一顫,眼中便有了淚。抬袖子一抹眼睛,他伸手又要去搶人:“醫院夜裏也開門的,咱們走!”

鯤哥冷冷地推開了他的手:“你聾了嗎?我們是妖精,我們的傷,不是你們人類大夫能治的!我這就想辦法帶她回海裏去。她年幼無知,耽誤了你幾個月的年華,還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了!”

說完這話,他起身就要走,哪知白玉書一步邁到他麵前,大聲問道:“你是什麼人?小魚是我的未婚妻,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你把她給我!”

鯤哥咬牙切齒地答道:“滾開!我們是魚,是妖精,是邪祟,沒有資格高攀你們人類。我們從海裏來,死也死回海裏去!”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視了,忽聽小魚輕輕地說了三個字。白玉書連忙把耳朵湊到小魚嘴邊,小魚重複了一遍,這回他聽清楚了,是“金性堅”三個字。

“金性堅?”白玉書帶著哭腔問道,“你要找金性堅?”

小魚閉著眼睛微微一點頭,很奇異的,她會忽然想起這個名字。她完全不信任金性堅,可是在這個人間世界裏,至少那個人對於妖精,是有一點點善意的。

她想活著,不想死。

白玉書找來一輛馬車,揚鞭催馬成了馬車夫。一輩子沒這麼心思澄明過,一輩子沒這麼孔武有力過,他的馬車掠過夜深人靜的街頭,飛一樣地直奔了畫雪齋。

在畫雪齋內,他們見到了金性堅。

金性堅似乎並沒有入睡,裹著一襲黑地紅花的絲綢睡袍走下樓來,他的短發絲毫不亂,臉上也沒有睡意倦容。雙手插在睡袍兩側的口袋裏,他漫不經心地看了麵前這三人一眼,沒有說話。

白玉書喘得激烈,所以是鯤哥先開了口:“先生,小魚受傷了,聽她說您能救她,我們就找了過來。勞駕您幫忙瞧瞧,她、她還有沒有活路?”

金性堅的態度是輕描淡寫:“我可以救她,診金是她的半顆內丹。”

這話一出,白玉書沒怎的,鯤哥卻是臉色一變。凡是修煉成精者,體內皆有一枚內丹,內丹便是修煉者畢生修為的精華。少了半顆內丹,便等於是虛度了半世的年華。

“先生,咱們商量商量。”鯤哥幾乎是哀求了,“我付你錢,金銀財寶要什麼我給什麼,您把內丹留給她吧!她本來就沒有多深的道行,這要是再缺了半顆內丹,豈不是——”

金性堅不假思索地一搖頭:“我對金錢並無興趣。”

“那、那我把我的內丹給你一半?”

金性堅繼續搖頭:“我這個地方,裝不下你這樣的大魚。”

這話白玉書聽不懂,鯤哥則是一聽就明白。妖精少了半顆內丹,法力不足,自然也就無法維持人形。可他的本來麵目和小魚不同,精致的人類房屋,確實是容不下他這樣巨大的一條魚。

“那行……”他替小魚做了主,“內丹就內丹,隻要您能救活她,留她一條小命就行!”

金性堅一點頭:“跟我來。”

畫雪齋竟然藏著兩層地下室。

順著盤旋樓梯走下去,他們隨著金性堅進入了一個封閉的新世界。這個世界被黯淡的燈光照亮著,燈光所及之處,是他們的影子在動,燈光不及之處,不知隱藏著何等秘密。

高大的青玉案靠牆立著,金性堅將一隻白玉碗放到了案子上麵:“請先付酬金吧!”

小魚打了個冷戰,發現這屋子裏竟然妖氣很重,這妖氣讓她感到了舒適和親切,以至於她恢複了一點力氣,可以勉強扭過臉去,再看白玉書一眼。

這便是最後一眼了,她想,一眼過後,失去了半顆內丹的她將不能再維持人形,將徹底地露出真麵目。鯤哥說得對啊,他們終究是殊途。

這樣的相愛,可還是走不上一條路。

“你還不走?”她輕聲地問。

白玉書答道:“你嚇不跑我的。”

小魚虛弱地一笑,思來想去的,也沒有話講,隻覺得有歉有愧,隻能再說一句:“對不起。”

然後她閉了眼睛,扭過頭去對著那隻玉碗張開了嘴。血跡斑駁的嘴唇內,有銀色的光芒越來越盛,一枚渾圓的銀色珠子緩緩升起,她銜住珠子,合攏牙關,用力咬下。

“叮”的一聲輕響過後,半枚銀珠掉落在了玉碗中。而那銀光從小魚的口中傾瀉而出蔓延開來,漸漸籠罩了她的全身。少女的身體倏忽間消失了,鯤哥手裏隻剩下了一捧衣服。

小心翼翼地把那衣服放到了案子上,鯤哥從中尋出了一尾軟綿綿的小魚。捧著小魚轉向金性堅,他囁嚅著說道:“先生,您看——”

金性堅把小魚接到了手中。小魚的七彩鱗片斑駁脫落,腹部也有鮮血滲出。將小魚隨手丟入一隻玉製的小魚缸裏,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小塊碎石,也扔進了缸內水中。

“讓她靜養一個月,一個月後,你們把水中的石頭送還給我。”

鯤哥和白玉書對視了一眼,然後問道:“這就完了?”

金性堅答道:“記住,一個月後送還,不要讓我久等!”

鯤哥還想再問,白玉書卻是不聲不響地把小魚缸端起來抱在了懷裏。水中的小魚沒有動,但是也沒有翻白,隻緊緊地貼著那塊石頭。

“原來真的是你。”他用最輕的聲音對她說,“你這條小壞魚,我喂了你那麼久,你還裝模作樣地對我冒充女俠。往後不許你再騙我了,你再騙我,我可要生氣了。”

然後他笑了笑,心中竟然會生出一點溫暖來——原來是個舊相知、老朋友。

她愛他,他的心思,她早知曉。

金性堅找了一身舊衣,讓鯤哥穿了上。

外麵天亮了,鯤哥和白玉書重新走回了大太陽下。鯤哥本是想帶著小魚回到海裏去的,可是因為有了那一月之約,所以暫時也隻能留在陸地上了。對著白玉書伸了幾次手,他都沒能把小魚缸搶回來,故而最後就不耐煩地問道:“你有完沒完?”

“我還沒有嫌你動手動腳,你反倒問起我來!我是小魚的未婚夫,你又是什麼人?”

“我是小魚的朋友!我倆認識好幾十年了!”

“既然隻是朋友關係,那就請你注意一點分寸,不要總想搶我的魚!”

“你留著她有什麼用?”

“我等著她變回人樣,和我結婚!”

“你是不是瘋了?她現在元氣大傷,保住性命就算不易!你知道你要等多久嗎?”

“我家裏的生意眼看著就要關門,回家閑著也是沒事做,那就慢慢等著唄!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說完這話,白玉書走向了停在街口的馬車:“你若是肯來,就請來;不肯來,就請便。”

鯤哥連忙跟上了他:“我當然得跟著你,看你瘋瘋癲癲的,別再把小魚給吃了!”

四 秘密

一周過去了。

葉青春在店裏翻看賬簿,問夥計道:“白少爺上周定製的那幾套洋裝,還是沒派人來取嗎?”

“一直沒人來,當時他也沒留電話。”

“唉,他們家現在破落得很,也未必會有電話。”葉青春合上賬簿,又嘲笑道,“難不成是他婚事有變,顧不得來取這些洋裝禮服了?”

說完這話,他丟下賬簿,帶著個夥計要出門去,然而剛出院門,他便發現畫雪齋外來了個不速之客。

畫雪齋素來是不缺客人的,但這客人看著實在古怪得很,和“畫雪齋”三個字格格不入,且不提他那個護法金剛一般高大威猛的塊頭,也不提他那個僧不僧俗不俗的造型,隻說他那眉宇之間煞氣繚繞,一瞧就不會是個風雅之士。

畫雪齋內的仆人堵住了大門,正在客客氣氣地對他講話:“報歉得很,我家先生此時不便見客,要不然,您換個時間再來如何?”

那人昂首問道:“你沒告訴他,我是蓮玄嗎?”

仆人賠笑答道:“我告訴了。”

“那就再去告訴一遍!我今天是非見他不可!”

仆人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內走,結果不出半分鍾的工夫,便又跑了出來。那叫蓮玄的大個子當即問道:“這回他又說什麼了?”

仆人答道:“先生說……”

“說什麼?”

仆人有些為難:“先生說,他死了。”

葉青春聽到這裏,捂著嘴竊笑離開,心想這是哪裏來的粗魯莽漢,活該受到這種待遇。

金性堅知道此地是英租界,治安很好,容不得蓮玄公然撒野,所以在地下室內坐得很踏實。

地下室是陰冷的,然而他不在乎,甚至感覺有些愜意。不知道那條小魚和那個少爺如今是怎麼樣了,感情這個東西,可以比金堅,也可以比紙薄,他說不準,也懶怠說。

越是見得多,越是懶怠說。

在椅子上坐夠了,他起身走到青玉案前,案子上擺著一隻小碗,碗裏的半枚珠子,還是上周那條垂死的小魚吐出來的。

端起那隻小碗,他走去地下室的盡頭角落,伸手推開了一道暗門。順著暗門繼續向下,他走過潮濕的磚石樓梯,進入了地下室的第二層。

第二層空曠陰森,隻在正中央擺放了一口玉棺。室內無燈無火,可那玉棺之內活動著一小團蒙矓的光影,光芒自內向外發散,將玉棺照射成了一塊半透明的冰。

走到玉棺跟前,金性堅抬手摸準了棺蓋的機巧之處,使了力氣一推。棺蓋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線,他隨即將玉碗中的半枚內丹倒入棺內。

“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對著棺內那團光芒說道,“不過你放心,我會盡量保全自己。在救活你之前,我一定不會死。”

光芒之中依稀遊動著一隻小小的影子,那影子模糊得不辨頭尾,但確實是個活物。

因為它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