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狸奴(1 / 3)

楔子

午夜時分,月黑風高。

它躥入了塔內,不往上走,而是東撓西嗅地往下找道路,忽然一躍而起重重撲下,它將腐朽了的木板地硬砸出了個窟窿來。

然後把肥碩的身體抻成了不可思議的細長形狀,它通過窟窿鑽下去,落入了地下漆黑的密室。一切都如它先前所料,於是它滿意地抖了抖胡須。

鋒利的爪子抓撓地麵,它開始瘋狂地掘土,圓腦袋和尖耳朵一點一點地深入到了土坑中,它最後隻露出了一尊圓圓的胖屁股和一條直豎向上的粗尾巴。

它也累了,但是不能停,為了找這深埋在土下的寶貝,它已經做了幾年的準備。它有直覺,那寶貝已經近在咫尺了。

隻是,為什麼身邊空氣會忽然流動起來?

像通了電一樣,它周身的皮毛火花閃爍、劈啪作響,不祥的預感一點一點滋生出來,讓它挖掘得愈發瘋狂了。

一 葉青春的鄉間奇遇記

葉青春回了天津衛,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醫生,不是他生了病,是他被隻野貓撓破了手背,雖然沒流血,但他心中也還是很悚然,既怕野貓的爪子上有細菌,又怕野貓的皮毛中有跳蚤。

在確定自己安然無恙之後,他鬆了一口氣,又有了閑心。這點閑心催著他逾牆而走,溜進了畫雪齋,對著半夢半醒的金性堅大說大講:“好家夥,往後我可再不下鄉去了,為了收那麼幾捆土布,我這幾天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太陽還毒,曬得我啊——你看我這鼻梁,是不是都出雀斑了?”

金性堅半閉著眼睛端坐在太師椅上,沒理他。

葉青春有點急:“你是石頭人呀?倒是看我一眼啊!”

金性堅這回向著他一抬眼皮,抬過之後從鼻子裏哼出回答:“嗯。”

葉青春稍微滿意了一點:“這還不算什麼,最危險的是,在我和夥計帶著布回來的時候,走山路——你猜怎麼著——遇上大爆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開炮打仗,反正我沒瞧見大兵,就看前頭山尖上的一座破塔,‘轟’的一下子就炸了!從塔底到塔尖,炸了個粉碎,磚頭瓦塊滿天飛!我倒是沒被那些東西砸著,那些東西真要是砸了我,一下子就能給我開了瓢!你猜我是讓什麼東西砸了?”

金性堅坐在書房內的半明半暗處,默然地搖頭。

葉青春早就不指望他能有問有答地給自己捧場了,所以掏出手帕一擦嘴角的白沫,他順勢輕輕一拍自己的大腿:“天上飛來一隻大花貓,我讓貓給砸了!”

抬手往頭上一擋,他對著金性堅比比劃劃:“嚇得我抬手這麼一擋,結果正好擋在了貓爪子上,我這細皮嫩肉哪是貓爪子的對手?當場就破了三道皮!”放下手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他對著金性堅連連搖頭,“可怕可怕,若不是我用手擋了一下,這回非破了相不可。”

這一回,金性堅終於說了個整句子:“區區三道爪痕,倒也無損葉君的風采。”

葉青春一愣,覺著對方像是在誇獎自己,便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哎呀,金兄你可真是的,又拿我開玩笑!”

金性堅抬手堵嘴,打了個哈欠,因為一直是犯困,且被葉青春聒噪得發昏,所以頗想翻臉動手,把這位葉君拎起來扔出去。

不過就在他意淫之時,克裏斯汀服裝店的夥計找上門來,一陣風似的就把葉青春裹了回去——店裏的夥計在大街上被汽車撞了,葉青春作為老板,不能不管一管去。

二 超級夥計

葉青春如今頭大如鬥。

進了醫院的夥計,差一點就被汽車碾成了肉餅,無論怎麼算,都要休養上個小半年才能重新直立行走。照理來講,隻要有錢,不怕招不來夥計,可這夥計是他手下的第一幹將,不但會用好幾國洋話和顧客打招呼,更兼潔淨伶俐,見了誰都是未語先笑,在葉青春眼中,堪稱一名人才。

人才如今臥了床,克裏斯汀服裝店又是這樣摩登雅致的所在,總不能隨便從外麵招個不懂“美”的小子過來招待客人,所以葉青春十萬火急地裁出一張大紅紙,用碗口大的墨字寫了一篇招工啟事,貼在大門口。

紅紙一貼,立刻就有人上門。葉青春前幾天到那窮鄉僻壤中走了一趟,收上來幾大捆土掉渣的土布,本打算用這本鄉本土的土物製造出一點東方美,高價賣給他的西洋朋友們,如今也顧不上造美了,每天都要忙裏偷閑,接見十幾名應聘者。

應聘者數量雖眾,然而質量參差,有那談吐好的,然而相貌不美;偶爾遇了個相貌合格的,又是滿口方言,莫說洋話,連官話都講不清楚。葉青春急到了一定的程度,簡直想去畫雪齋借個仆人用幾個月——金性堅身邊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男仆,大名不知道,反正別人都喊他小皮,小皮跟著金性堅久了,也有幾分雅氣,看著不比平常人家的少爺差許多。

葉青春越想越覺得對,這一天他在店門外逡巡不已,差一點就真要去畫雪齋借小皮了,可是未等他往畫雪齋的方向轉,忽聽有人問道:“先生,請問這店裏是要招夥計嗎?”

葉青春抬頭一瞧,嚇了一跳——不是光天化日見了鬼,是被這位來客驚豔到了!

來客是個青年,看著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有點人高馬大的意思,然而是有型有款的高大,把一身青布褲褂支撐得又有棱角又有線條,低頭看著葉青春,他微微含著笑,臉挺白,濃眉毛,大眼睛是清清澈澈的琥珀色,一頭短發有點亂,頭頂還有一撮直立著的毛,也是琥珀色的。

“喲!”葉青春盯著他看了半天,“你想到我這兒當夥計?”

青年笑眯眯地一點頭:“您是老板?”

葉青春立刻就把小皮給忘到了百裏開外。把青年引入店內的一間小休息室裏,他將這青年盤問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末了得知這青年也姓葉,大名叫做小虎,識數認字,家裏本來也是做小生意的,因為新近破了產,所以從北京來了天津,想要自找活路,工錢不拘,隻要管吃管住就成。

小虎英俊和氣,打扮得也幹淨,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臉上總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葉青春萬沒想到自己招夥計能招來個知書達理的美男子,自覺著是撿了寶貝,立刻讓人出門撕了大門口的紅紙,又把廚房後頭的一間小屋子收拾出來,安排給小虎居住。

不過半天的工夫,小虎換上襯衫長褲,開工了。

小虎在店裏當了三天夥計,結果除了葉青春之外,其餘的夥計都不願意搭理他了。

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太能幹了,太殷勤了,太招人愛了。夥計們背地裏都說他一頭雜毛、兩隻黃眼,模樣很像個雜種,然而女客們膚淺得很,見了小虎就要笑,並不管他雜不雜。見了客人,他能滴溜溜地轉成陀螺;見了老板,他更是諂媚,葉青春忙於在店鋪樓上的房間裏造美,偶爾下樓亮個相,隻要是讓小虎瞧見了,必定如同李蓮英見了西太後一般,恨不得亦步亦趨地攙著葉青春行走。葉青春略微咳嗽一聲,小虎已經把茶水送到了他的嘴邊;葉青春略微一扯領口,小虎輕搖折扇,向他送出一縷清風。

葉青春活到如今,雖然也一直過著少爺的生活,可還沒有享受過這種程度的服侍,不由得飄飄然要發昏。

於是,等到一名夥計這天下午悄悄溜進他的設計室裏,向他打小報告時,他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夥計的小報告內容如下:“先生,小虎這人不對勁,他夜裏總偷著去廚房吃東西。”

葉青春感覺這夥計蠢得令人發指,栽贓都不知道栽個好的:“偷東西吃?他為了什麼?咱們這裏本來就是管飯的,又沒限了誰的飯量,都是管飽吃,他犯得上夜裏不睡覺,再去偷幾口嗎?”

“他不是偷幹糧吃,他是偷肉吃。”

“這話更荒謬了,你們這幫東西,一到飯點就如狼似虎的,一頓飯吃完了,還能剩下肉菜給他偷吃?”

“他偷生肉吃。”

葉青春皺起了眉毛:“怎麼回事?你還沒完了?他是個人,又不是豺狼虎豹,人能吃生肉嗎?你瞧見了?”

“大師傅說的,自從小虎來了之後,頭天晚上剩下的肉,第二天早上過來一瞧,準沒!小虎夜夜住在廚房後頭,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葉青春看著夥計,眨巴眼睛。廚房裏的大師傅早來晚走,負責店裏眾人一整天的夥食。這大師傅甚是老實,況且和小虎也沒有競爭關係,沒有理由造小虎的謠言。

對著夥計沉默了片刻之後,葉青春開了口:“你把大師傅給我叫過來。”

油漬麻花的大師傅從廚房趕了過來,麵對葉青春的質問,他沒提“小虎”二字,隻說這租界地裏又不荒涼,不會有野獸出沒,可是——他從袖子裏抽出一根大骨頭:“您瞧這啃的,狗都啃不了這麼幹淨!”

葉青春用手帕捂著口鼻,看著那根大骨頭。大骨頭未經烹飪,上麵還殘留著鮮紅的筋膜,然而一絲肉都沒有了,隻見幾道深深的齒痕,將要深入骨髓。

“那這也不能是人啃的呀!”他說。

大師傅深以為然:“沒錯,所以才奇怪呢!”

葉青春放下手帕,下意識地咬了咬指甲,忽然覺得有些悚然。難不成自家其實藏了一隻猛獸?幼年時自家的老房子塌了一間,不是就發現那牆裏藏了一條人腿粗的老蛇嗎?

不置可否地把大師傅和大骨頭全打發走了,葉青春抱著肩膀坐立不安,隻覺房內全是蟲豸,處處都是危機重重,可是又不便聲張,畢竟證據隻有一根大骨頭,太不充分。心亂如麻地思忖了一番之後,他不動聲色,靜等天黑。

天黑透了,家在本地的夥計們關好大門,絡繹地下班離去,小虎把院子掃了掃,也回了他的小屋。葉青春回了臥室,換上一身利落短衣。把腰帶鞋帶全係緊了,他坐在桌前攬鏡自照,自覺著很有幾分俠客風采,可惜身手略差一點,放下鏡子的同時碰掉了桌上的香水瓶,五十法郎一瓶的香水落在地上,啪嚓一聲摔了個粉碎。葉青春急得伸手去接,結果一屁股從椅子上滑了下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香水泊中。

萬幸,碎玻璃沒有紮傷他的皮肉,他也顧不得收拾,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他就這麼奇香撲鼻地關燈出門,夜探廚房去了。

葉家的格局,是前方一座小洋樓,樓下是店鋪,樓上是葉青春的住所。洋樓後頭另有一座紅頂小房,乍一看挺美,其實房中煙熏火燎,是間廚房,廚房還連著個小小的暗間,本是打算用來堆煤的,但葉家的煤是隨燒隨買,所以大師傅為了圖省事,索性在廚房門口支了個小小的棚子,權充煤棚,暗間空下來,便成了小虎的臥室。

這暗間和廚房並不相通,各自開門,所以不受油煙汙染,倒也幹淨,小虎住進去也絕不算是受虐待。葉青春有心把小虎叫過來給自己做個伴,可是轉念一想,又怕小虎要笑自己異想天開——這樣繁華的一個大都會裏,難道還真會藏了獸類不成?

這麼一想,葉青春就索性縮進了廚房門口的小煤棚子裏。棚子裏除了蜂窩煤就是他,他抱著膝蓋蹲下來,倒也和夜色融為了一體。

春夜的風,吹久了也寒涼,葉青春蹲了許久,連隻野貓都沒見到。雙腿酸麻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幹脆席地而坐,一邊揉捏著小腿,一邊心中暗想:“我是不是讓夥計和大師傅串通起來給騙了?”

這個念頭一出,他立刻心中冒火,當即掙紮著就想往外走,明天要找夥計和大師傅算總賬,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一動也動不得,有心爬出去,又覺得形象太不雅。

然而,就在他要爬未爬之際,棚子外頭來人了。

他聽見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音,以為是個人,可是定睛一瞧,他影影綽綽地又覺得那不像個人——哪有活人是這樣深深弓腰四腳著地走路的?

可是他漸漸看清了那人身上的青布褲褂,還看清了那人挽起了兩隻袖口,露出了半截白胳膊——確實真是個人!

鬼鬼祟祟地連走帶跳,那人輕輕巧巧地停到了廚房門口,轉動腦袋東張西望了一番。葉青春圓睜二目屏住了呼吸,就見那人麵目模糊,唯有兩隻眼睛驚人,圓溜溜地放著金光,竟如兩隻小燈泡一般。

天色再黑暗,麵目再模糊,姿態再詭異,葉青春也認出來了:他就是小虎!

小虎半人半獸地停在廚房門口,四處嗅了嗅,然後打了個巨大的噴嚏。葉青春一動不敢動,因為氣都不敢大喘,所以不受自己這一身奇香的幹擾,倒還保持了絕對的安靜。棚子外的小虎似乎是很討厭這刺激氣味,抬起一隻手胡亂揉了揉鼻子,然後從褲兜裏摸出了一枚小鑰匙,三下五除二地捅開門鎖,鑽進了廚房。

葉青春依舊不敢動,就聽黑洞洞的廚房裏傳出哢嚓哢嚓的啃噬聲音。直過了十幾分鍾,小虎才一邊咀嚼一邊走了出來,重新鎖好了廚房房門。“嘎”地打了個大飽嗝,他伸手指頭進嘴裏摳了摳牙齒,然後半走半爬地跳躍進了夜色之中。

小虎走了,葉青春還是沒動,隻是身下漫開一股暖流,尿了一地。

三 天殺的怪物

葉青春洗澡洗到了天亮。

洗到天亮也沒洗去他那一身香水氣味,他疑神疑鬼地對自己嗅了又嗅,不怕自己太香,是怕自己身上還存留著尿騷。好容易盼到了天光大亮,夥計和大師傅也絡繹地來了,他芙蓉一般地出了水,一邊按照美的準則梳洗打扮,一邊在心中擬好了對策。店裏再缺夥計,也不能雇個怪物。現在天氣涼,廚房裏有存肉,倒也罷了;萬一等到天氣熱了,生肉不能過夜,那怪物到廚房裏找不到東西吃,再跑過來把自己嚼了怎麼辦?

謀劃妥當了之後,他也無心享用每天清晨的牛奶蛋糕,直接下樓在店鋪裏巡查了一番。夥計知道這位老板雖然看著油頭粉麵不是個做事的人,但是經營有方,一貫謹慎,所以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把成衣往架子上擺放。

忽然間,店鋪內響起了一聲大叫:“哎呀!這是誰弄的?”

夥計們嚇了一跳,就見葉青春站在一襲軟緞子白旗袍前,牽著那旗袍的前襟怒目圓睜,旗袍上麵蹭了長長一條子黑跡。夥計們嚇壞了,慌忙跑上前去細看,結果發現那黑跡是一抹巧克力。

“這是何總長夫人定製的衣服,今天下午就要派人來取的,如今弄成了這個樣子,怎麼交得出手?”葉青春扯著喉嚨大叫,“誰幹的?誰吃巧克力了?”

夥計們紛紛退卻,唯有一人膽子略大一點,囁嚅著答道:“先生,昨天下午……隻有您吃了巧克力……您還給了小虎一塊兒……我們連巧克力的毛都摸不到,哪有機會吃呢……”

那人的話一出口,正中了葉青春的下懷,聲音立時又提高了幾度:“那一定是小虎幹的!小虎呢?”

小虎匆匆忙忙地從外麵跑了進來,見了眼前情形,也是一愣:“先生,我在這兒呢!”

葉青春將那旗袍扯下來往他麵前一摜:“混賬東西!我好心好意招你過來,你卻給我火上澆油,糟蹋我的東西!你給我走,我不用你了!”

不等小虎辯解,他回頭又對著賬房先生咆哮:“老王!給他結這半個月的工錢,不許跟他囉嗦,讓他立刻走人!”

老王被葉青春的雷霆之怒震住了,哆裏哆嗦地瘋狂點頭,葉青春嚷了一通,累得直出汗,鬢角熱烘烘地做癢,轉向前方抬手欲撓,他嚇得打了個激靈:“哎喲我的娘!”

小虎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正低了頭在他耳鬢之處吸氣。見他一驚,小虎不為所動,繼續圍著他亂嗅,嗅過之後抬起頭,睜大了兩隻圓溜溜的眼睛,一臉驚訝地看他。

平心而論,小虎這表情簡直有點楚楚可憐,但葉青春把心一橫,決定不受他的蠱惑。

三分鍾後,小虎垂著頭,被幾名夥計連推帶搡地趕出了克裏斯汀服裝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