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狸奴(2 / 3)

葉青春站在樓上,看著小虎的背影,心裏也怪不好受的,不過想起昨夜那一場驚魂,又不由得要摩挲摩挲心口,認為自己是除了一樁大患。略施小計除去了旗袍上的巧克力漬,他這回心靜了,回到樓上喝茶吃點心讀報紙,然後鑽進自己的羽絨被窩,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覺。

到了下午,他懶洋洋地起了床,溜達到了樓下。這時店內靜悄悄的,一名顧客都沒有,夥計們坐在屋子裏,也都是昏昏欲睡。葉青春摸了摸那些柔軟光滑的印度綢,心中有些愉快,有人將一杯冰鎮過的碧螺春送到了他麵前,他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後說道:“小虎啊……”

這三個字出了口,他含著碧螺春怔住了。

麵前站著個高高大大笑眯眯的青年,可不就真是小虎?把茶杯往櫃台上一放,他急了:“怎麼回事?當我說話是放屁不成?我已經發話不要你了,誰許你又回來的?”

小虎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看他,其餘的夥計站起了身,也是滿臉的莫名其妙。葉青春環視周圍,越看越感覺這氣氛不對,於是開口問道:“你們都發什麼傻?我上午剛把小虎攆走,誰許你們又讓他進來的?”

夥計們麵麵相覷,末了,一人撓著後腦勺答道:“先生,您……沒攆過他啊!”

“胡說八道!上午你們都在場,怎麼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尤其是你,小張,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你把小虎推出大門的!”

夥計小張徹底傻了眼,扭頭去問身邊的人:“我把小虎推出去的?”

葉青春急了,又從櫃台後麵揪出了賬房先生:“老王,我是不是讓你給小虎結了半個月的工錢,讓他滾蛋?”

老王也是目瞪口呆:“有,有,有這事兒嗎?”

一屋子的人忽然全患了失憶症,葉青春又驚又怕,抬頭再去看小虎,就見小虎對著自己一歪腦袋,微微一笑,口中微露了兩枚虎牙的尖端。

葉青春第一次發現他口中竟然藏著利齒!

“好,好!”葉青春抬手用力一拍櫃台,“那我現在把話重說一次,小虎這人我不用了,讓他滾蛋!現在就滾!小張,你把他給我趕出去!”

小張當即上前一步,對小虎說道:“先生下令了,咱也就不用再廢話。兩個山字落一塊兒,您請出吧!”

小虎看了葉青春一眼,沒說什麼,垂著腦袋轉身走出了店門。

一個下午加一整夜過後,葉青春照例下樓,然後驚了個魂飛魄散。

他看見小虎站在夥計群裏,這一幫人正在若無其事地掃地擦櫃台,預備開門營業。

他直接把小虎又攆了走,然後一整天都守在店鋪裏,直到傍晚店鋪要關門時,他才因為肚子疼,跑了一趟茅房。

等到他出了茅房回來時,他就見夥計圍成一圈在吃晚飯,其中有個個子特別高、食欲特別好的,正是小虎。夥計們一臉的天經地義,似乎小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小虎抬起頭又是對著他一笑,笑得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葉青春想,自己這回真是見了鬼了!

葉青春勉強鎮定下來,沒有帶了細軟逃出家門去住旅館。

他也沒再徒勞地繼續驅逐小虎,隻在夜裏入睡之前,像個黃花大姑娘似的,往枕頭下麵藏了一把大剪刀,又將房門牢牢地反鎖了住。

無論如何,這一夜總要先度過去。葉青春蜷縮在被窩裏,先是豎著耳朵,生怕那怪物要摸上樓來,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動靜,便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他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房內一片黑暗,暗中回蕩著輕微的呼嚕聲音。慢慢地掀開棉被坐了起來,他低頭一瞧,看見了趴在床尾的小虎。

他一動,小虎慢慢地翻了個身,抱著膝蓋縮成一大團,沉甸甸地壓在棉被上。兩隻黃光閃爍的大眼睛睜開了一條線,他顯然也是醒了,但是口鼻之中依然呼嚕嚕地響著。

“你來幹什麼?”葉青春嚇得聲音都變了。

小虎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顯出上下四枚尖牙。打過哈欠之後,他一伸舌頭,舌頭奇長,竟然結結實實地卷過了鼻尖。

然後,他答道:“今天夜裏冷,我來給你暖腳。”

隔著一層棉被,葉青春慌忙把腳丫子抽了回來:“胡說八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虎抬手攥拳揉了揉眼睛,隨即一躍而起——他這樣大的個子,躍起之時居然是異常的輕盈,無聲無息地就撲向了葉青春。葉青春被他撲了個仰麵朝天,就見他一邊扯起被子將自己蓋嚴,一邊用古怪尖細的聲音喃喃自語:“蓋好一點兒,你身體弱,小心凍出病來。”說完這話他往旁邊一滾,竟是公然躺到了葉青春身邊。伸手把葉青春牢牢地摟了住,他伸過頭來,對著葉青春的耳朵就舔了一大口。

葉青春沒敢動,也沒敢出聲,怕這怪物狂性大發,再啃了自己的臉。

葉青春非常配合,任由小虎舔了自己半夜。清晨起床之時,他熬得眼圈發黑,白臉泛青,靠著小虎的半邊腦袋烏黑鋥亮,被小虎舔了個一絲不苟的大背頭。

頂著半邊背頭,葉青春完全沒敢抗議,小虎則是蹦蹦跳跳,早早地就下了樓去預備營業。葉青春瑟瑟發抖地坐在臥室裏,簡直被小虎嚇出了心病,而就在這時,一位女客趕在所有人之前登了門,指名道姓地要見他,於是他不得不隨便披了一件大衣,在自己的設計室裏見了女客。

女客一進門,他立刻就把大衣甩到了一旁,露出了本相:“原來是你呀!”

女客年方十八,花容月貌,身穿洋裝,頭燙卷發,戴一副藍框平光眼鏡,做摩登女大學生的打扮,正是他的親妹妹,葉麗娜。

葉家兄妹相貌極像,葉麗娜就約等於女版的葉青春。自從葉青春被葉老太爺驅逐出境之後,葉麗娜就難得能和這位兄長相見。葉老太爺這人有些盲目,一提起當了裁縫自力更生的葉青春,他老人家便痛心疾首地叫罵不止;然而自家女兒在大學裏學成倒數第一,成天好吃懶做驕奢淫逸,他倒看著十分順眼,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葉麗娜在學業上一塌糊塗,且不急著嫁人,所以每天悠遊自在,活得十分得意,加之她和葉青春一樣,自我感覺都是極美,故而也不安分。今天她起大早來看哥哥,也不是因為兄妹之情發作,指著葉青春的頭發大笑了一通之後,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直接進了正題:“哥,你認不認識金性堅?”

葉青春翹了大拇指向窗外一指,雲淡風輕:“金先生是我的鄰居,對我的藝術造詣很欣賞,時常請我過去吃茶。怎麼了?”

葉麗娜的雙目登時有了光芒:“真的呀?你和金先生是朋友?”

“我作為一名大藝術家,他和我交朋友,很稀奇嗎?”

葉麗娜嘻嘻地笑出白牙齒來,藍框眼鏡滑到了鼻頭上:“其實是上個月,我在南開大學的畫展上見了他一麵,覺得他年輕有為,不但有才華,還那麼英俊瀟灑……我的意思是,現在社會上難得見到這樣有內涵的青年,又聽說他仿佛是和你相識,所以就趕過來問一問嘛。”

葉青春正色答道:“你看上他了?那你還是算了吧,那個人,本領一定是有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名氣;不過他性子悶得很,上輩子可能是塊石頭。再說我現在哪有閑心給你介紹朋友,我跟你講……”他伸長脖子湊到妹妹耳邊,“我好像是見鬼了。”

葉麗娜把眼鏡向上推到了鼻梁:“哥,你瘋了?”

葉青春抓住妹妹的一條胳膊,嘰嘰喳喳地長篇大論了一番,末了鐵青著一張臉問道:“你說這可怎麼辦?”

葉麗娜看著哥哥,平光鏡片之後,美目一轉:“哥哥,我也讓你說得怪害怕的,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你一個人的力量有限,當然要去向朋友求援才行。”說完這話她站了起來,抓起自己的漆皮小包,“走!要找就找個最近的,就是金先生吧!”

葉青春有些猶豫:“那他會不會以為我發神經病啊?”

葉麗娜一秒鍾也等不得了,當即答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代你出麵好了。”

說完這話,她踩著高跟鞋,轉身就走。葉青春見勢不妙,抓起大衣起身去追:“人家又不認識你,你少跑過去給我丟人現眼——你站住,他現在還沒睡醒呐,你去了也白去!”

葉青春追著妹妹跑到了畫雪齋門口,結果發現今日異於往時,嗜睡的金性堅居然起了個早,並且就站在樓前的台階上望天,算是被他兄妹二人堵了個正著。

葉家兄妹進了公館客廳,並且一人得到了一杯熱茶。金性堅——不知道是起了大早還是一夜沒睡,周身收拾得挺拔利落。筆直地站在沙發後頭,他正對著葉青春,默然審視了片刻,他的兩道長眉輕輕一動,低聲說道:“你這個藝術,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葉青春下意識地抬手一摸腦袋,隨即反應過來,苦著臉答道:“金兄,你可是在說我這個腦袋?唉,這不是我故意弄出來的新發型,我是——我是——我是夜裏讓鬼舔了!”

此言一出,葉麗娜立刻開口,將自家兄長夜裏的那一場驚魂記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一邊講,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金性堅瞧。

金性堅微微偏著點臉,半垂眼簾不看人,隻似聽非聽地盯著地毯上的幾點光斑。聽到最後,他並沒有譏諷葉青春神經錯亂,隻略略地一低頭,葉青春感覺他像是微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轉瞬即逝,令他看不清楚。

“你向我要辦法,我也沒辦法。”金性堅說了話,話是冷冰冰的,不帶感情,又冷又清晰,“不過我認識一位法師,你們如果相信,我可以介紹你們去見他。”

葉青春立刻點了頭:“我信!”

金性堅一言不發地離了客廳,過了片刻回了來,將一張小紙條遞給了葉青春:“這是地址,你去找他吧!他若肯來,便來,他若不肯來,我也沒辦法。”

葉青春接了紙條,起身就走,走出幾步轉過身,硬把妹妹也扯了起來。葉麗娜本來還想和金性堅攀談幾句閑話,哪知哥哥力氣不小,自己暈頭轉向地便被他拽出了畫雪齋。

“你回家吧!”葉青春站在街上,告訴葉麗娜,“這事兒真是有點兒玄,你別跟著摻和。等到太平了,你再過來,我再帶你去見金性堅,好不好?”

“我不怕!”葉麗娜鼓著嘴跺腳,“我們新時代的女性——”

葉青春壓低了聲音:“你再不聽話,我可往家裏打電話了!你在外麵交男朋友那些破事兒,我也全給你講出去,看爸爸饒不饒得了你!”

此言一出,葉麗娜果然被他嚇跑了。

葉青春覺得自己盡了做大哥的責任,左右看了看,他摸到大衣口袋裏還有幾塊零錢,打算直接去找法師救命,可是一隻大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一回頭,正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

“該回家吃早飯啦!”小虎笑笑地說話,聲音有點尖銳刺耳,還有點嗲。

葉青春咽了口唾沫,沒敢反抗。

吞下了麵包夾煎蛋和一杯牛奶之後,葉青春又問小虎:“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小虎本來是坐在他身邊,這時就往他身上一靠,喉嚨中又“呼嚕呼嚕”地響了起來。葉青春試探著躲了一下,沒躲開。小虎抬手一拍他的腦袋,懶洋洋地說道:“你長得這麼大了。”

葉青春沒聽明白這話,思索了一下,又問:“你是不是喉嚨上火了?我給你錢,你去看看醫生好不好?”

小虎一搖頭,俯身趴上了他的大腿:“我要和你呆在一起,哪兒都不去。”

葉青春心中一凜,心想這怪物對自己動手動腳,難不成是瞧自己貌美,看上自己了?

“我的老天爺啊!”他的腦海中拉起了警鈴,“這個天殺的怪物,竟然還瞄上我的貞操了!”

四 真相

葉青春發現這小虎雖然不言不語,其實已經是在無言中對自己攤了牌,夜裏不但公然地溜去廚房偷肉吃,而且吃完了必定要蜷縮到自己的床尾睡大覺,睡也不好生睡,總要呼呼嚕嚕地湊到自己身邊,舔得自己滿臉口水。

這便不是一個“怪”字可以簡單形容的了,葉青春遭遇了這生平第一大危機,居然急中生智,臨危不亂。不動聲色地熬了幾天之後,這一日他在樓下和一位熟識的女客談笑風生,談著談著便送對方走了出去。等到那女客坐上私家汽車離去了,他看了畫雪齋內一眼,很想能夠湊巧遇上金性堅,讓他派出汽車送自己一程,然而畫雪齋內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小虎這些天一直黏著他,此刻見他站在院外不動,便邁步要往他這裏走。葉青春側過臉,用眼角餘光向後一瞟,心中不禁發焦,偏巧這時,一名洋車夫拉著洋車跑過小街,葉青春看準了,也來不及多想,竟是一個箭步躥上車去,屁股還未坐穩,嘴巴已經發了話:“走走走!去日租界旭街!快!”

洋車夫不明所以地加了速度,而葉青春一邊坐正身體,一邊扒著洋車車篷往後瞧,正好看見小虎走出了院門。對著洋車跑了幾步,小虎似乎要追,可是一輛汽車鳴著喇叭迎麵開過來,正好擋住了他的道路。葉青春慌忙縮回腦袋,把一口氣喘了個亂七八糟。

洋車夫一鼓作氣把他拉去了日租界,按照金性堅所給的地址,他在一處魚龍混雜的公寓裏,還真找到了個形象不凡之人。

此人生得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潔淨便裝,先前一定做過和尚,因為在短短的一層黑發之下,明顯可見戒疤痕跡。葉青春見這人高大威武,僅從身材來看,就足以將小虎揍扁,心中便略微有了三兩分底氣:“請問,您是蓮玄法師嗎?”

不凡之人獨住了兩間不好不壞的屋子,房內陳設簡潔,正類似他本人的形象。用蒲扇般的大巴掌捏著一隻小小的茶盅,蓮玄轉動著茶盅沒有喝,隻一點頭。

葉青春的底氣長到了四五分:“是金性堅先生介紹我來拜訪您的。哈哈哈,我一瞧見您,就看出您一定是金兄的朋友,您和金兄一樣,氣質都是這樣的冷傲脫俗。”說到這裏,他一拍大腿,“我說我瞧您這麼眼熟呢!我是不是前兩個月在畫雪齋門口見過您?”

蓮玄有著壯漢的體魄,可是沒有壯漢的膚色,他偏於蒼白,偏偏眉毛眼睛又非常黑,一張臉黑白分明,天生的刺目。

“金性堅讓你來找我?”蓮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清茶,“這倒是難得了。”

葉青春看著蓮玄這個態度,懷疑他和金性堅之間的關係未必隻是朋友那麼簡單,所以也不敢多說,直接講道:“法師,我這一趟來,是求您救命的。實不相瞞,我家裏來了個不大像人的人,他對我——他對我——唉,我都說不出口哇!”

蓮玄又喝了一口茶:“但說無妨。”

既是無妨,葉青春便敞開了大說一場。蓮玄聽著,並不驚異。等到葉青春把話說盡了,他答道:“隔壁是間空房,葉先生可以過去休息半天,天黑之後,我隨你前往府上,會一會那位不大像人的人。”

葉青春唯唯諾諾地去了隔壁,結果發現這法師真是實誠人,房內除了一把椅子之外,果然是什麼都沒有,他直挺挺地坐下來,一直坐到了天黑,其間法師連把瓜子都沒抓給他。等到夜幕降臨之時,他已經餓得冒了虛汗。

抖抖索索地跟著法師上了路,他現在都顧不得怕小虎了,隻是好奇這法師究竟是吝嗇,舍不得給自己吃飯;還是他過午不食,連帶著也讓自己挨了半天的餓。乘坐洋車進了英租界,葉青春在克裏斯汀服裝店門口下了來,就見大門虛掩,店內燈光暗淡,正是夥計們都各回各家去了。

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他正要說話,一個黑影已經從樓內撲到了他麵前:“你到哪裏去了?”

那影子亮著兩盞小燈似的黃眼睛,正是小虎。葉青春支吾著後退了一步:“我找了一位朋友來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