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狸奴(3 / 3)

他後退,蓮玄上了前。走到小虎麵前站了住,他無言地盯住了小虎的眼睛。

小虎和他對視片刻,兩隻眼睛越瞪越大,忽然弓起腰仰起頭,他張大嘴巴露出上下四枚尖牙,從喉嚨深處發出了顫而粗啞的怪聲。葉青春最怕這副嘴臉,嚇得抬手要捂眼睛,哪知蓮玄驟然揚手,“啪”地抽了小虎一個大嘴巴!

這個嘴巴抽得太狠了,打得小虎一個踉蹌,怪叫聲也戛然而止。慌忙原地站穩了,小虎這回急了眼,對著蓮玄便是一撲,蓮玄當即側身一躲,把後方的葉青春露了出來。葉青春隻覺脖子上一疼,竟是小虎的指尖蹭過了他的皮膚——他第一次發現,小虎竟然有著奇長的指甲!

四腳著地地落了下去,小虎隨即回頭去看葉青春:“好哇!你們姓葉的又要害我!”

葉青春捂著脖子,邊躲邊問:“我們姓葉的怎麼惹你了?我原來又不認識你,怎麼談得上‘又’害你?”

小虎直起腰來,擰著眉毛大叫:“你們葉家——”

說到這裏,他臉色一變,看見蓮玄從懷中摸出了一道黃色紙符。齜牙咧嘴地又怪叫了一聲,他這回就地一滾滾出了院門,可惜蓮玄在這同時出了手,黃符如同一道火光,閃電般地打到了他身上。

他瞬間消失了,蓮玄幾大步追了出去,見街道上空空蕩蕩,已經沒了小虎的影子。

小虎是憑著直覺來躲藏的。

一道紙符,對於人類隻是一張紙,對於他卻是如刀如火。那符牢牢地貼在了他的肩胛骨上,他不敢去撕,隻覺得烈火從自己的肩胛開始燃燒,燒得半邊身子都是血肉模糊。瘋了一般地見洞就鑽,他鑽進了最近的一扇大門縫裏。連滾帶爬地繼續向前逃,他想自己運氣好,因為麵前的小洋樓沒關大門,正能讓他再鑽一次。

可是就在他進門的一刹那間,沉重的樓門“哢噠”一聲,嚴絲合縫地關閉了。

蜷縮著委頓在地上,他勉強抬起了頭,就見樓內幽暗豪華,一盞水晶吊燈半明半晦地亮著,光束之下的樓梯台階上,站著一名男子。

是金性堅。

金性堅西裝革履,身姿筆挺,雙手背在身後,橫握著一根亮晶晶的黑漆手杖。兩隻眼睛看著小虎,他沒有表情,單隻是看。

他看小虎,小虎也看他,小虎不但看到了他,還察覺到了這樓內淡淡的妖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拚命地擠出了聲音:“救我……”

金性堅慢慢地邁了歩,皮鞋底子一塵不染,在鋥亮地板上碾壓出細不可聞的聲響。走到小虎麵前,他開了口,聲音也很輕:“我可以救你一命,報酬是半顆內丹。”

小虎倒吸了一口涼氣:“你——”

他幾乎想哭了:“給你半顆內丹,我就做不成人了。”

“你這樣子,本來看起來也不大像人。”

小虎沉默了幾秒鍾,把牙齒一咬,顫巍巍地從衣領中掏出一根絲絛:“我拿個寶貝和你換,這寶貝比我的內丹貴重得多!”

絲絛拴了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白色玉石,金性堅見了,猛地彎腰出手,一把將那玉石扯了下來。玉石放在他的掌心中,是個粗糙的印章模樣,然而上麵沒有文字,隻有長短參差的幾道橫線,正是八卦之一的“艮卦”。

“這東西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小虎喘了幾口氣,感覺自己整個後背都被那道紙符灼燒得沒了皮肉:“我花了十幾年找它,從一座古塔下麵……挖出來的。這寶貝……我還不知道怎麼使用,可是我聽說它對於我們妖精來講,有起死回生之效……它真是一件寶貝……我是個好妖精,從來不騙人……”

金性堅把這玉石印章往懷裏一揣,臉上神情不定。小虎可熬不了這份痛苦了,強撐著伸手去抓他的褲腳:“你收了我的寶貝,快救我啊……”

金性堅低頭看了他一眼:“這寶貝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小虎登時傻了眼:“啊?”

金性堅說道:“我的規矩就是如此,半顆內丹,不劃價。”

“可是那寶貝……”

“我說過,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與你無關!”

“啊?你怎麼耍無賴?”

金性堅用手杖敲了敲小虎的後腦勺:“因為我就喜歡欺負你們這些小妖精。”

小虎瞪著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末了認命地哀泣一聲,垂下了頭。對著地麵長大了嘴巴,他口含金光,慢慢吐出了一顆黃色的內丹。翻著眼睛向上又看了金性堅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合攏牙齒,將內丹咬下一半,吐了出去。

內丹“啪嗒”落了地,變成了半顆平平無奇的黃珠子。小虎歎息一聲,身體愈發蜷縮成團,一團光芒掠過之後,地上的小夥子不見了,隻剩下一套襯衫長褲,和癱在襯衫中的一隻大狸花貓。

隔著一層襯衫,那黃符還緊緊貼著大貓的脊梁。金性堅蹲了下來,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隻貓。”

大花貓緊閉眼睛,擠出了一滴淚。

金性堅從褲兜裏摸出了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劃出了火苗。先將那半顆內丹撿起來收好了,他隨即對著黃符伸出了手。手指捏住黃符一角,他的手明顯也在哆嗦,接觸到了黃符的指尖甚至也嗤嗤冒出了煙霧。

但他似乎並未感覺出疼痛來,一把將黃符硬扯了下來,他用火柴將它燒成了一小堆灰燼。

大花貓長出了一口氣,然而依舊動彈不得,後背的皮毛焦黑痙攣,似乎是被烈火燒了個透。

金性堅捏住大花貓後脖頸的皮毛,拎起它走出了客廳。

在那間與世隔絕的地下室裏,大花貓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一張青玉案上。

半顆黃色內丹被金性堅扔進了一隻小小的玉碗裏,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案子前,他好整以暇地扯了扯貓胡須,而大花貓勉強睜開一線眼睛,喃喃地還能說人話:“你說過要救我的……”

金性堅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玉石印章。捏著絲絛讓它在大花貓眼前來回蕩了幾下,他輕聲說道:“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我本以為它們已經徹底消失了,沒想到今天能從你這裏又見到了它們。你知道餘下的七枚印章,都在哪裏嗎?”

大花貓呻吟了一聲:“啊?還有七枚?”它哼哼著搖頭,“我不知道,我隻聽說這是天下至寶,得了它就能百病不侵……”

金性堅拍了拍他的貓頭:“不知道?諒你也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把手伸到暗處,摸出了一把鋒利的刻刀。刀尖抵上食指指肚,他輕輕一按,紮出了自己的一滴血。

刀尖那樣鋒利,然而就隻紮出了他一滴血。

那滴血落在了印章上,瞬間就消失了,隻在印章表麵留下了一抹紅跡。鮮血像是被玉石吸收了進去,原本模糊粗糙的艮卦圖案卻是漸漸鮮紅清晰起來。

金性堅將這印章,輕輕印到了大花貓的脊梁上。

大花貓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涼。

這玉石似乎化成了寒冰,所到之處冰霜密結,劇痛火熱的皮肉立時就麻木了,待到冷到極致了,一身的骨肉卻又慢慢轉暖,它忽然變得耳聰目明,能聽見自己的鮮血在急急地流動,暖流一般地把熱量輸送到四肢百骸。非常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它又拚命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隻覺得自己柔軟虛弱,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覺。

然後,它一閉眼睛,竟是真的睡著了。

大花貓睡醒之時,發現自己正趴在一隻軟墊子上。外麵天光昏暗,也不知是淩晨還是傍晚。

少了半顆內丹,它這回是無力變成人形了,自己下意識地舔了舔爪子和皮毛,它忽然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恢複了原樣,原地打了個滾又扭了扭,也絲毫不覺得疼痛。

再一扭頭,它看到了坐在旁邊沙發椅上的金性堅。

“你和那玉石印章,有關係?”它好奇地問。

金性堅正在讀報紙,頭也不抬:“你不必問。”

大花貓很識相,果然閉了嘴。

金性堅讀完最後一條新聞,把報紙折好扔到了前方的茶幾上:“我很奇怪,你賴在葉家不走,是為了什麼。”

大花貓趴回了原位,喵喵地說話:“我在十幾年前就認識葉青春了,那時候我在他家裏……”

“你在他家裏做什麼?”

“做貓。”

金性堅無言。

“我是看著葉青春出生的,他一直對我很好,給我吃好東西,還抱著我睡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可是,因為我總也不老不死,葉家的人漸漸怕了我,有一天就趁著葉青春不在家,一磚把我拍暈了。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被他們家的人扔到了城外。”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敢再回去,就在外麵做野貓,心裏空落落的,直到聽說這一帶藏了一件寶貝,才又有了一點盼頭。哪知道找了十幾年,我才在一座破塔底下找到了它。可這也是因禍得福,我剛把那寶貝刨出來,破塔就無緣無故地爆炸了,我當場飛了出去,正好就落在了葉青春頭上。哼,他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他!”

說到這裏,大花貓的眼睛黯淡了許多:“我念著舊情,想要幫他的忙,照顧他,對他好,可他竟然找了個大光頭,要殺了我。人類都是這麼沒良心的,我心都碎了。”

金性堅又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我流浪了十幾年,什麼苦頭都嚐過了,現在覺著,還是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地做貓好。”

“你現在性命無虞,可以去找了。”

大花貓長歎一聲:“可是我念舊,我就想回葉家。”

金性堅想了想,忽然彎腰揪住大花貓的後脖頸,把它又拎了起來。大花貓糊裏糊塗地被他扔進了一隻大鐵籠裏,還以為自己坐了牢,正急得要喵喵大叫,然而一條絲絛拴上了他的脖子,他低頭一瞧,發現是金性堅把那枚玉石印章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玉石印章上還有淡淡的血色殘留,說來也怪,自從沾了血之後,這印章便像是變了個東西,大花貓隻要一碰到它,就覺得渾身溫暖舒服,非得趴下來睡上一大覺不可。

大花貓睡了又睡,睡到最後,就覺得自己身體恢複了許多力氣,雖然變不成人,但是變個其他的貓樣子,是沒問題了。

五 皆大歡喜

葉青春的脖子被小虎撓破了皮肉,嚇得魂飛魄散,連夜便跑去醫院瞧了急診,回來之後又連著上了幾天的藥,結果不出一個禮拜的工夫,他那脖子就恢複了細皮嫩肉,連血痂都脫了個一幹二淨。

他向蓮玄要了幾道紙符,悄悄地貼在了店鋪中不顯眼處,生怕哪天小虎又回了來,而全體夥計又一起失憶。蓮玄告訴他,說那小虎是個妖精,夥計們失憶,十有八九是中了那妖精的迷魂術。葉青春聽了,當即有了疑問:“那個妖精怎麼就偏偏不迷我呢?”

蓮玄想了想,末了答道:“大概,你對他來講,是個特殊的人吧!”

葉青春聽了這話,感覺十分肉麻,當即轉移話題,表示自己要重謝法師。然而蓮玄並不貪財,隻喝了他一杯清茶,然後便要告辭:“葉先生休息吧,我既然來了這裏,也該去見一見金性堅了。”

葉青春臉上笑著,心想他不是連大門都不讓你進嗎?

然而沒等他笑完,蓮玄走到院子裏,直接翻牆跳到金家去了。

金家的男仆沒攔住蓮玄,蓮玄把金性堅堵在了家裏。

兩人打了照麵,金性堅坐在一張大沙發上,端著一杯熱咖啡,顯然是對蓮玄毫無好感,以至於在看見他的一瞬間裏,情不自禁地先翻了個白眼。

蓮玄毫不在乎,自顧自地開了口:“你讓那個姓葉的裁縫來找我時,我還以為你終於要洗心革麵,和那幫妖孽禍害一刀兩斷了,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發現,原來你是賊心不死,又擺了我一道!”

金性堅喝了一口咖啡,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

蓮玄又道:“說!你是不是故意讓我出麵,讓那妖精慌不擇路,逃進你的口袋裏?你早就知道葉家來了個妖精,你也早就盯上那妖精的內丹了吧?”

金性堅做了個深呼吸。

蓮玄冷笑一聲:“你倒是膽大包天精得很,現在連我也敢利用了!”

“不敢,隻是好心給你介紹一筆生意。”金性堅上下打量著蓮玄,“想你祖上也是體麵人物,看你祖宗的麵子上,我也不忍心見你如今落到這副僧不僧俗不俗的落魄境地。”

“我落到何種境地,不勞你費心。我坦坦蕩蕩,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世間大眾,‘落魄’二字又是從何而來?難不成非要像你一樣,成日修飾得人模狗樣,和些俗不可耐的所謂名流虛與委蛇,才叫不落魄麼?”

金性堅聽了這話,竟是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怒視著蓮玄,隔著一張大茶幾,他將手中的大半杯熱咖啡潑了出去。這咖啡潑得漂亮極了,一股子浪一樣直飛出去,準確無誤地全砸到了蓮玄臉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金性堅低聲說道,“你我這些年來,從來都是話不投機,既是相見兩相厭,你又何必非要對我糾纏不休?”

蓮玄聽到這裏,提高了聲音:“不識好歹!難道我是要害你嗎?我不是為了你好嗎?”

金性堅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扔,轉身就往外走,且走且喊:“小皮,送客!”

蓮玄本來就白,這回一生氣,皮膚越發白得透明,額角上現出一道道的青筋來。忽然覺得身邊有風,他一回頭,看見了個在喘氣的小活人。

這活人比他矮了一個腦袋還多,正是男仆小皮。小皮陪著笑容加著小心,很溫柔地提議:“大師,要不然,您到那邊屋裏坐一會兒去?”

蓮玄一甩袖子,轉身就走:“我坐個屁!”

蓮玄法師一怒而走,走了個無影無蹤。畫雪齋與克裏斯汀服裝店就此又恢複了往日的太平局麵。

這一天下午,葉青春笑嘻嘻地進了畫雪齋,進門時見金性堅正在和佳貝勒賞鑒一幅古畫,佳貝勒是位京津有名的闊氣遺少,名聲和身份都頗高,所以葉青春很有眼色地坐在一旁,沒敢插嘴。

等到佳貝勒告辭走了,他才得了機會,跳到金性堅麵前,一敞洋服衣襟:“你瞧!”

洋服敞開來,裏麵露出一隻比巴掌略大些的小花貓。這貓通體銀白,畫著一身黑色斑紋,看著和一般花狸貓大不相同。金性堅和這小花貓對視了一眼,然後要笑不笑地去看葉青春:“瞧什麼?”

葉青春答道:“昨晚兒我在外麵走,撿了這麼一隻小洋貓!”

“貓還有洋的?”

葉青春認真地解釋:“真是洋貓,西洋貓!你看它這身上的花紋是不是與眾不同?我找人瞧過了,真是洋貓!買都沒地方買去!”

金性堅伸手摸了摸貓頭,就見這洋貓瞄了自己一眼,隨即扭開臉去,似乎是要重新做貓,和自己劃清界限了。

“那很好,你養著它,一來是個樂子,二來也是救了它一條小命。”

葉青春笑道:“誰說不是呢!不瞞你講,我最會養貓了,我小時候就養過一隻大貓,可惜後來跑丟了。等這貓長大了,我給它找個媳婦,生了小貓,給你一隻!”

金性堅連連擺手:“不必,那倒不必。”

葉青春將這小貓向金性堅展示了一番,然後將它抱回家中,很珍重地放進了一隻大籃子裏,這籃子裏鋪滿了綾羅綢緞,芬芳柔軟。小貓懶洋洋地趴下去,很享受地等著喝牛奶。

多少年沒有過這種好日子了,它現在真是心滿意足。伸出舌頭一卷粉鼻子頭,它眯起黃眼睛,情不自禁地打了幾聲小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