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揮,揮出了一陣烈風,直接把她卷起來砸到了水泥牆壁上。她短促地慘叫了一聲,然後在地上摔成了蜷縮著的一團。伸開的一隻手下意識地亂摸起來,她想要找個縫隙空洞,讓自己鑽進去逃命。然而這地下室是個水泥盒子,並不給她發揮本能的機會。掙紮著抬頭再去看那玉棺,她就見那棺中逸出的霧氣越聚越濃,最後竟然漸漸形成了個修長的人影。
空曠的地下室裏,響起了金性堅的聲音:“夜明。”
霧氣中發出了一聲模糊而遙遠的輕笑,人影則是越來越清晰。頭發出來了,額頭出來了,鼻梁出來了,眉眼嘴唇都出來了。一個女子從霧氣中探出了她精致的頭與麵孔。長眉入鬢,美目流盼,那女子的眼中有璀璨星光。一個人美到這種程度,就刺眼了,就不善了。
她是金性堅的夜明。
目光流過金性堅的雙眼,她轉動光潔的頸子,向後去看白衣。沉重的長發隨著她那一轉而輕揚,見白衣依然活著,她便又麵對了前方,對著金性堅說道:“許久不見。”
金性堅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我們已經共度了十年光陰。”
夜明微微一笑:“於我來講,更像是死了十年。”
金性堅凝視著她:“你身體有傷,應該回去繼續休養。”
夜明在霧氣中一轉身,光裸的肩膀若隱若現:“想讓我繼續死?”
金性堅的嘴角微翹,嘴唇笑了,眼睛卻不笑:“你死了,也沒什麼不好。”
夜明昂了頭,一揚眉:“想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金性堅不再說話,也不動。軋軋之聲忽然又起,玉棺棺蓋自動地繼續移動,要讓玉棺完全地敞開。夜明垂了眼,慢慢地側過臉向下看了一眼,然後斜了眼睛,去看金性堅:“又要動武嗎?”
金性堅一言不發。
夜明問道:“怎麼不回答?”
金性堅答道:“我對你,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還是無言以對?”
金性堅把兩隻手插進了褲兜裏,對著夜明一歪腦袋,他的眼角似有一點光芒閃爍,仿佛是淚。
夜明抿嘴笑了,明豔不可方物:“怎麼?又傷心了?”
金性堅答道:“我隻要你活在我這裏,或者死在我這裏。都可以,沒關係。”
夜明這回咯咯笑出了聲音:“這麼霸道?不怕姐姐我記恨你嗎?”
金性堅也一笑:“我不在乎。”
在他這一笑間,夜明身下的棺蓋忽地直立起來拍向了她。旁邊的白衣見了,嚇得驚呼了一聲,然而夜明好整以暇地側過臉,一陣來曆不明的寒風瞬間揚起了她的長發,飛在半空中的棺蓋隨之猛地落下,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砸中了下方的玉棺。破碎石屑濺上了白衣的臉,疼得她緊閉雙眼向後一躲。淚光蒙矓的再睜開眼,她忽然一愣。
她看見金性堅身後多了個人——是佳貝勒!
五 雷霆
白衣不知道佳貝勒是怎麼找過來的,隻是急得向上一挺身,連連地揮手想要趕他走。然而佳貝勒將一根食指豎到嘴唇前,遙遙地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不敢亂動了,眼睜睜地看著佳貝勒抬起另一隻手——那隻手,攥著一根腕子粗的木棒!
佳貝勒一棒子就敲到了金性堅的後腦勺上!
他可真是沒惜力氣,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一棒子把金性堅打暈,金性堅猝不及防地受了這一擊,當即向前踉蹌了一步——一步之外,便是台階。
金性堅一腳踏空,幾乎就是順著台階滾了下去。佳貝勒匆匆看了夜明一眼,一邊感慨這妖精居然又會發光又會冒煙又會飛,瞧著真是比白衣高明了不少。一眼瞧過了,他蹦跳著跨過了樓梯下的金性堅,直奔了角落裏的白衣。借著夜明身上的光芒,他看清了白衣的臉,立時蹲了下來:“你怎麼了?”
白衣一摸臉,摸到了冰涼的鮮血。胡亂把鮮血往裹身的白布上一蹭,她抓住了佳貝勒的衣袖:“你怎麼來了?”
佳貝勒反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回家再說!”
白衣聽到了“回家”二字,心中忽然生出了許多力量,掙紮著爬了起來,她靠在佳貝勒身邊,心想自己一定要加千倍萬倍的小心,一定要活著逃出去,一定要回家!和他認識了這麼久,感情好到了這般的地步,他們卻還沒有互相的表白過,那怎麼成?這樣的大事,怎麼可以不講個明白?
可在她爬起來的時候,金性堅也站起來了。
金性堅挨了一棒子,然而渾不在意,甚至沒向佳貝勒這裏多看一眼,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夜明身上。仰起頭望著夜明,他說:“別鬧,回去!”
夜明低頭,居高臨下地看他:“我若是不聽你的話呢?”
金性堅反問道:“你說呢?”
然後他把目光轉向了角落裏的白衣和佳貝勒。
夜明一直盯著他的神情舉動,見他對著他們紋絲不動地隻是看,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預感。而金性堅忽然又開了口:“就像他們一樣!”
夜明聽到這裏,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聲:“小老鼠快跑!”
然而,已經晚了。
巨大的玉棺平地飛起,帶著風聲砸向了白衣和佳貝勒。藏著光芒的霧氣從後方追趕上來包裹了玉棺,可玉棺帶著無可挽回的慣性,還是飛向了那兩個人。白衣想都不想,一轉身擋在了佳貝勒麵前,抬起雙手撐上了佳貝勒身體兩側的牆壁。一股力量狠狠衝撞了她,撞得她魂飛魄散肝膽俱碎,可她那兩條胳膊如同鐵鑄的一般,筆直堅硬地撐住了她的身體。
也保護住了她身前的佳貝勒。
玉棺轟然落地,砸出了滿室的煙塵。佳貝勒抱住了癱軟下來的白衣,見那夜明胸前的霧氣之中劈出一道寒光,直奔了金性堅的眉心。然而空中回蕩了一聲金石之響,金性堅不躲閃,不反擊,任憑那道寒光在自己的額頭上留下了一道紅印。
也就隻留下了一道紅印。
“你的身體恢複得不錯。”他說了話,若無其事,“可笑我還一直在苦苦地尋覓內丹給你,怕你虛弱,怕你死了。”
夜明冷笑著望向別處:“我騙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還是要對我死纏爛打?我罵你一聲賤,大概不算委屈了你吧?”
金性堅這回顫抖了一下。
夜明的目光掠過一旁抱著白衣的佳貝勒,直視了金性堅的眼睛:“怎麼?石頭腦袋的小弟弟,你又要哭給我看了?”
金性堅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腳下隱隱起了震動,氣流順著地麵石板的縫隙向上吹拂,淡淡的灰塵隨之盤旋遊動。
這一回,他真是怒不可遏了。
然而就在他的雷霆之怒發作之前,夜明先他一步動了手!
霧氣之中光芒爆發,亮如白晝。夜明幾乎是在一瞬間消失了,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佳貝勒與白衣。金性堅什麼都顧不得了,跌跌撞撞地一路直衝向外,可是一隻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你這裏的妖氣怎麼這麼重?妖精大聚會了?”
他茫然地回頭一看,看到了蓮玄的麵孔。
看過了蓮玄,他再去看夜明的背影——然而沒有背影,夜明在蓮玄出現的那一刹那間已經逃之夭夭了,徹底消失了。
“蓮玄。”他在淩晨的冷風中喘息良久,血液終於漸漸降了溫度,“我很後悔,那一年沒有直接殺了你的曾祖。”
“什麼意思?”
“你這人可厭至極,不應存於此世。”
六 如未曾有
佳貝勒覺著自己是被一團光裹挾出來的。
那團光把他和白衣丟在了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團光就已經飛了個無影無蹤。
光去了哪裏,無所謂,他跪在地上把白衣抱在懷裏,隻是覺得她會冷,於是撕撕扯扯地脫了自己身上的褂子,要把她包住。她的身體軟極了,隔著皮肉,他能摸到她斷裂了的骨頭。
如果她不是妖精,她是凡人,那她現在就已經死了。
“白衣。”他輕聲地呼喚,“我背著你走,很快就到家了。你忍一忍,千萬別死啊!”
白衣的眼珠在眼皮下轉了轉,是她唯一能做出來的反應。大事完成了,要回家了,回了家,關上門,可以做三十年的人。
三十年,很長了,足夠了。
趴伏在了佳貝勒的後背上,她覺出了他正在向前疾走。這一刻,她倒覺得身心都比方才好過了些,像是緩過了一口氣。然而,這並不是好兆頭。
“我是一隻白老鼠。”她的頭搭在佳貝勒肩上,隨著他的步伐擺動。有些話,她此刻非說不可,趁著還能說。
“不好意思告訴你,怕你嫌棄我。誰會喜歡老鼠呢,又不是白狐狸。我也不叫白衣……我沒有名字……”
佳貝勒氣喘籲籲地笑了:“傻話。”
“早就認識你了。”她不顧佳貝勒的回答,自顧自的繼續說,“心裏覺得你很好……其實你好不好,我哪裏知道?隻是覺得你好……”
說到這裏,她的氣息漸漸弱了。佳貝勒鼻子一酸,忽然有了某種預感。把背上的白衣用力向上托了托,他再說話時,就帶了酸楚沉悶的鼻音:“忍著點兒,快到家了!你可……你可千萬別死。”
“嗯。”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我忍著呢……”
她說到做到,忍著不死。將周身最後一點力氣運向了右手,她心如明鏡,自知大限已到。救命之恩是應該回報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理所當然,她不後悔。
隻是……沒有三十年,有一年也好;沒有一年,有一個月、一個禮拜也好。
或者,再有一天也好,再有一個清晨也好。
可惜啊,一個清晨也沒有了。
她不肯對不起夜明,也不肯對不起佳貝勒。分別之前,她要送給他一樣小禮物,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右手顫巍巍地撫上他的頭頂,她使出了最後一點法力,歎出了最後一口氣。
她使了一招迷魂術,讓佳貝勒頹然倒地。等他昏迷之後再醒來時,他會忘記這個月內的所有事情,包括她。
她怕他真的是個好人,真的愛自己,自己死了,他會痛苦,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天明之後,巡警發現了昏睡在街邊的佳貝勒。
巡警以為自己這是遇到了醉漢,硬把佳貝勒推了醒。佳貝勒莫名其妙地回了家,死活想不起來自己昨夜是和哪個王八蛋一起喝的酒,自己醉得人事不知,居然就被那個王八蛋扔在了路邊。不過他本就是個醉生夢死的人,想不起就想不起,沒什麼關係。
懶洋洋地睡了一天一夜,佳貝勒無所事事,忽然感覺自己仿佛是有日子沒去畫雪齋了,便一路晃蕩出門,溜溜達達地前去了金宅,想和金性堅閑聊一番。
可惜得很,金宅的仆人小皮告訴他,金先生病了,不能見客。
佳貝勒碰了一鼻子灰,隻好又回了家。剛一進門,家裏的仆人送來了個信封,說是他前些天拿了底片到照相館去,照片早洗好了,夥計不見他去取,便親自送了過來。
佳貝勒打開信封抽出照片,發現這照片拍得不怎麼樣,有些模糊,但照片上的姑娘白衣黑發,模樣倒是挺好看,隻是一臉驚訝之色,像是被人嚇了一跳。
“這是誰?”佳貝勒很疑惑,“我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個女朋友,還給她拍了一張照片?”
然後他失笑:“這姑娘打扮得也太不摩登了,哪裏來的一個鄉下丫頭?”
在佳貝勒研究照片之時,畫雪齋大門緊閉,仆人小皮戰戰兢兢地一邊掃院子,一邊不住地回頭往樓內看。
他的主人,金性堅,此刻正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窗前向外看。兩天了,他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說。
他平時也是沉默寡言,但在這兩天裏,他不隻是沉默,他還魂不守舍。小皮自認為是比較了解他的,甚至也隱約知道他這人有些奇異古怪的地方。但饒是如此,小皮此刻也看不透他了。
掃好了院子,小皮扶著笤帚,大著膽子走到窗下,抬頭說道:“先生,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金性堅緩緩地一搖頭。
“那您是被那晚兒來的那個光頭氣著了?都是我不好,我睡覺太死,那人什麼時候來的,我一點都沒聽見,要不是您和他在院門口大吵起來,我還醒不過來呢……”
金性堅一擺手,止住了他沒話找話的道歉。
小皮察言觀色:“那……我請隔壁的葉先生過來,陪您說說話?”
金性堅又一搖頭。
小皮快要哭了:“您到底是怎麼了呢?”
金性堅看了他一眼,隨即轉身向內走去,留給了他一句冷冰冰的答複:“沒什麼,我在鬧頑疾。”
“呀,什麼頑疾啊?”
“我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