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毒蛇(3 / 3)

喊完了這三個字,他忽然意識到此地乃是鬧市,當即一捂嘴噤了聲。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門開了,有人扶著牆壁,姿態僵硬地慢慢走了出來,正是金性堅。

扭過臉望向了蓮玄這一邊,金性堅不看蓮玄,隻看那條大蟒蛇。看了幾秒鍾之後,他緩緩地伸出了一隻手。

空氣奇異的流動起來,流成了一股越來越急的旋風。蓮玄知道金性堅這是要施法驅逐那條大蟒蛇,可是憑著金性堅此刻的狀態,他哪還有餘力去和那蟒蛇一鬥?思及至此,蓮玄撕下一塊衣襟,咬破食指在衣襟上畫起血符,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哪知血符畫到一半,那大蟒蛇忽然開口說了人話:“金公子?”

旋風慢慢地停了,金性堅收回了手臂:“你是誰?”

大蟒蛇一扭身,在一道白光之中扭成了個高個子青年,蓮玄看得清楚,發現此人很是麵熟,仔細地再一想,他忍不住問道:“你和齊大帥家裏的那個阿彎姑娘,是不是有親戚關係?”

青年轉向他,認認真真地答道:“我就是阿彎。”

蓮玄大吃一驚:“你不是女的嗎?”

青年依舊是認真的,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金公子沒有對你說過我嗎?”

蓮玄當即轉向金性堅:“他誰啊?”

金性堅不忙著回答,先笨手笨腳地轉了身,走回到了那黑洞洞的屋子裏去。摸索著在一把搖椅上坐下了,他這才對跟了進來的蓮玄,講起了那阿彎的來曆。原來這阿彎確實是個蛇精,但並不是一條凡蛇。說她天生畸形也罷,說她與眾不同也罷,總之她出生之時,乃是一條雌雄兼具的陰陽蛇。這樣的一條蟒蛇修煉成精、有了人形,也是時男時女,沒個準譜。一百多年前,她偶然結識了金性堅,竟是對這位金公子一見傾心,單戀了他二三十年。而金性堅實在是不能對這條性別不明的大蟒蛇動情,眼看阿彎一片癡心地對待自己,他一邊是想逃,一邊是感覺過意不去。

於是,思來想去的,金性堅將手中僅存的一枚印章送了她,算是給她留個紀念。而紀念品一出手,金性堅立刻逃之夭夭,溜了個無影無蹤。阿彎既找不到他,隻能是自嗟自歎,也無心留戀人間了,索性找了一處古老的墓穴鑽進去,久久地睡眠了起來。若不是齊大帥的士兵驚動了她,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要睡到哪天才罷。

金性堅這一席話講完,蓮玄旁的沒聽見去,隻雙目炯炯的望著那阿彎問道:“你有印章啊?”

阿彎點點頭:“有哇!”

蓮玄一拍大腿:“太好了!算你救了他的命了!”

然後三言兩語的,蓮玄向阿彎講述了金性堅此時的情況。阿彎聽了這話,立刻就要走:“那枚印章,被我收起來了,現在正在齊大帥的家裏。我去取來給你。”隨即她又對著蓮玄說道,“你夜裏說我是妖精,差點讓我沒法子繼續在齊家安身,所以我今夜過來,本打算殺掉你報仇的。既然你是金公子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和你計較了,你繼續活著吧!”

蓮玄向她拱了拱手:“哼,那我還應該謝謝你囉?”

阿彎匆匆答道:“不客氣。”

蓮玄感覺這蛇大模大樣,也說不清她是傻,還是坦誠直率。不過此刻這宅子裏的人都是有求於她,自己自然也就不能再挑剔人家的言語了。

阿彎並沒有察覺到蓮玄對自己的腹誹。飛似的一路回到了大帥府,她忍著饑餓,直奔了府後的藏寶庫。

所謂藏寶庫者,其實乃是一所小院子,院內的幾間空房都是門窗堅固,正適合安放齊大帥弄回來的那些古物。院門外也有士兵站崗,但是齊大帥這府邸的戒備太森嚴了,無論大門小門,都有衛兵,日夜還有巡邏小隊來回的走,所以此地站崗的衛兵到了這夜深時候,料想無事,也就悄悄的各找地方打瞌睡去了。

阿彎進了院門,直奔了正房而去。正房的房門是鎖著的,她不懂這時代的洋鎖頭應該怎麼撬,於是幹脆伸手一攥那大鎖,攥得那鎖頭走了形,“咯嘣”一聲,自己彈了開。

然後推門走了進去,她伸手用力按著自己的胃部——也許是上次睡得實在是太久了,她這一回醒來之後,總是心急火燎地害餓,無論怎麼吃都吃不飽。那些精致的菜肴,雪白的米飯饅頭,她盡管是成盤子成碗地往嘴裏扒,然而吃過之後,腹中依然感覺空虛。

或許她天生就不是吃這些東西果腹的,人類的菜肴再好,她吃進嘴裏,終究還是沒滋味。

躡手躡腳地走進一隻大陶罐前,她彎腰伸手向內,從裏麵摸出了一隻小小的布包。布包打開來,裏麵躺著白白的一枚小印章,瞧著很不起眼。這件東西,她留著也是沒意思,要說它是感情的紀念,那她睡了這麼上百年,也把那段感情忘了個七七八八了。

把布包往懷裏一揣,她轉身要走。然而轉身剛出房門,她忽見前方走來了一名士兵。那士兵懶洋洋的扛著步槍,人在院門口晃著,仿佛隻是想向內窺視一眼,冷不防地瞧見了阿彎,他也是嚇了一跳:“喲,誰?”

說完這話,他端起步槍做了個瞄準的架勢,同時一步步向內逼近。阿彎愣愣地看著他,也傻了眼。

士兵越走越近,終於看清了阿彎的麵容:“哎?你不是大帥身邊那個姑娘嗎?”

阿彎呆呆地看著他,一時間沒了主意。

士兵又道:“不管你是誰,反正這地方是不許外人來的。你既然來了,那我也沒法子,隻好押了你去見大帥了。有話你對大帥說去吧!”

話音落下,他放下步槍,伸手就過來拽阿彎。阿彎向後一躲,同時嗅到了這人身上濃烈的活物氣味。

她再怎麼修煉,身上始終還是殘留著一點蛇性。

她愛吃活的。

士兵第二次出了手,這回終於抓住了她的腕子。借著月光抬了頭,士兵瞧見她慘白著一張臉,嘴唇蠕動著,大口吞咽唾沫。瞳孔中忽然有光一輪,她的瞳孔變成了狹長形狀。

下一秒,她猛地纏上那士兵的身體,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以著人類的形象,她無法完整地吞下獵物,隻能抓緊時間吸血吃肉。上氣不接下氣地瘋狂吮吸著血液,她正是感覺滿足,卻不料院門外忽然亮起了電燈。

幾名壯漢手裏抬著什麼,一路呐喊著衝向了她。她受不得這樣的強光,當即抬手一捂眼睛。然而就在短暫的光明與黑暗中,壯漢已經將抬著的鐵籠直扣下來,把她牢牢地扣在了原地。她下意識地要向外衝,可在皮膚觸碰到鐵籠的一刹那間,燒灼般的劇痛讓她慘叫一聲,又退了回去。

這一回她睜開眼睛,看到了鐵籠上粘貼著的黃色紙符。

是蓮玄留下來的紙符。

黃色紙符之外,有人緩緩走了過來,是齊大帥。

五 最好的人

距離著鐵籠一米多遠,齊大帥站住了。

周圍的電燈馬燈一起放了光,照亮了齊大帥與她。背著手看著她,齊大帥歎了口氣,又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我真不愛信那個法師說的話。”

阿彎盯著齊大帥,知道自己是犯了錯又被人捉了住。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是犯了這人間的法,但她實在是餓得慌,她以為自己可以偷著吃。

偷著吃,然而還是被捉住了,她囁嚅著張了張嘴,想要向齊大帥認個錯。不讓吃人,那她以後不吃就是了。她想這事情是好商量的,不是什麼天大的問題。

這時,齊大帥又開了口:“不愛信,可又覺得人家也不應該是平白無故地冤枉你,我就略施小計,預備下了這個籠子。我想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幹的,我這籠子預備了一萬年,也碰不到你一根毫毛。沒想到啊……”

齊大帥搖了搖頭:“阿彎,你騙了我,你不是個好姑娘。”

阿彎試探著要從那籠子柵欄裏伸手,可是那紙符像是一團火,燒得籠子都是灼熱無比,把她牢牢地困在了籠中。

“不是的!”她對著齊大帥說話,“我沒有害過你。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

齊大帥冷笑了一聲:“阿彎,你今天不害我,不代表你明天不害我。我還想問一句,你既是個吃人的妖精,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變的?你我相識一場,總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麵目吧?”

阿彎問道:“你真的想看嗎?”

齊大帥答道:“想看。”

阿彎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他,那麼現在為了表示歉意,決定聽他的話——他想看,自己就讓他看。

一道白光包裹了阿彎,漸次膨脹開來,又緩緩地消失。光芒散盡之後,院內的人——包括齊大帥——一起驚叫著後退了十來步。

因為籠中的阿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黑紅相間的巨蟒!巨蟒對著齊大帥歪歪頭,意思是讓他好好地看看自己,可齊大帥回應給她的,先是一串鬼哭狼嚎,隨即便是連滾帶爬地往院子外跑,且跑且道:“找火油!燒死她!快啊!”

齊大帥一逃,院內眾人也哄然而散。阿彎見狀,當即將蛇身扭絞著盤旋緊縮,從一人多高的一大盤蟒蛇,縮成了指頭粗細的一條小花蛇。貼著地皮從欄杆縫隙中爬了出去,她下意識地要去追齊大帥,可是轉念一想,金性堅那邊還在等著自己這枚印章救命,便臨時扭頭,飛快地遊動而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天還沒亮,阿彎已經重新出現在了金性堅麵前。

這回陪著金性堅見了她的人,除了蓮玄之外,還有夜明。

夜明和蓮玄對待阿彎,真是熱情極了,恨不得一擁而上,從她手中將那枚印章硬摳出來。阿彎被這樣兩個人圍著,顯然也是有點發慌,當即把那印章往蓮玄手裏一塞:“我就隻有這一個,現在還給他。”

夜明把印章搶過來看了看,然後遞還給了蓮玄,又對著阿彎笑道:“小妹妹——”叫過這三個字後,她覺著有點違心,就換了稱呼,“大妹妹,你這回是幫了他大忙。聽說你先前很喜歡他,那等他度過了這一劫之後,一定對你以身相許,報你的恩情。”

金性堅聽了這話,登時渾身一起動了動,而阿彎看了他一眼,卻是搖頭答道:“我不要他報答我,更不要他以身相許。我不想和他過日子了。”

夜明以著一副老姐姐的心腸,滿以為這回可以把金性堅推銷出去了,沒想到阿彎也不肯收他,不禁問道:“怎麼?你又有新的愛人了嗎?”

阿彎聽了這話,不禁皺起了眉毛,垂眼對著地麵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愛不愛他,但是他對我很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我做蛇的時候,蛇們說我是怪物,不肯和我交朋友;我做人的時候,人們嫌我古怪,也都不喜歡我。隻有他和別人不一樣,不管我怎麼著,他都說我好,見了我就笑。”

夜明問道:“這個人確實待你很好,他是誰呢?”

阿彎輕輕地歎了口氣:“他是齊大帥。”

夜明在夜探大帥府時,曾經偷偷瞻仰過齊大帥的尊容,回想起來,就隻記得這人膀大腰圓,翹著兩撇小胡子,真是相當的不俊俏。

“他呀……”夜明有點不讚成,不過人家愛人家的,輪不到她來饒舌,她便隻把話往好裏說,“是還不錯。”

阿彎繼續說道:“可是他被我嚇跑了,還要點火燒死我。”

話到這裏,她把自己今夜的所作所為講述了一遍。金性堅和蓮玄聽著,都覺著沒法子,唯有夜明說道:“那你是不是真的愛他呢?”

阿彎困惑的抬了頭:“我不知道,反正,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有多願意?讓你為了他,從此不吃活物不殺生,隻吃人類的飲食,你肯嗎?”

阿彎垂下眼簾,這回沉吟了許久,終於一點頭:“我願意。人類的飲食,我隻不過是吃得不大飽而已,不飽就不飽吧!”

“說不許吃,就真的一點都不許吃,你做得到?”

阿彎點了頭:“做得到。”

夜明笑道:“那你就把方才對我說的這一番話,原樣去講給齊大帥聽吧!他若是不嫌你是妖精,願意繼續和你一起過日子,那我這裏就提前恭喜你。他若是依然怕你,你也不要嚇唬他,走就是了。我們本來和人類就不是同族,人妖殊途四個字,你一定也常聽說吧。”

阿彎聽到這裏,冒冒失失的,轉身就跑出去了。

阿彎一口氣,走回了大帥府。

這個時候,天就已經是大亮了。她這回長了心眼,並不公然地往府裏闖,而是遠遠地站在街角先張望,結果就見府門內外亂哄哄的人來人往,連著三輛大卡車停在路邊,士兵們正押了工人,往那卡車上運送後院藏寶庫裏的古物。一名軍官從外麵跑到府門口,大聲的向內問了句什麼話,府內有人跑了出來,大聲答道:“卡車不跟著大帥走,單往火車站開。大帥說了,這回打完了仗也不回來了,這些東西用火車直接往北運!”

阿彎認得那個人,他是常跟著齊大帥的阮副官。

阮副官說完這句話,急急地跳上了卡車車廂裏。三輛卡車滿載了古物,上頭又用帆布苫蓋了,然後便絡繹地發動,駛上了大街。而這些人和車一走,齊府門前驟然冷落了起來,不但無人出入,甚至連站崗的衛兵都不見了。阿彎摸不清頭腦,便轉身又往那齊府後頭的小門繞。

繞到一半,她遇到了幾名在街邊看熱鬧的閑人,閑人正在談論著齊大帥,她聽見了,便走去問道:“請問,大帥府裏,怎麼走了好多人?”

閑人答道:“這個齊大帥,上戰場去啦!”

阿彎大吃一驚:“什麼時候上的?”

“天沒亮的時候,這府裏就熱鬧起來了,說是北邊忽然開了戰,齊大帥直接奔戰場去了。”

“北邊……是什麼地方啊?”

“那誰知道!你買份報紙瞧瞧吧,上頭肯定寫著呢!”

阿彎聽了這話,轉身又跑了。一路撲通撲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個剛領了報紙上街來賣的小孩子,花兩個銅子兒買了一份晨報。

晨報上果然有齊大帥的名字——齊大帥的軍隊在徐州吃了大敗仗。

“徐州……”阿彎記憶著這個地名,一邊記著,一邊咽口水,她又餓了,餓得簡直要惱火起來,不是惱別人,是惱自己。哪有自己這樣饞嘴大肚皮的蛇?蛇裏沒有這樣的,人裏也沒有這樣的,她想自己果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

一邊恨著自己,阿彎一邊跑去了火車站。火車是什麼,她已經知道了,火車怎麼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夠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車不肯載她,那她走也要走過去。

阿彎坐上了火車。

火車開了一段路,忽然就停了,說是鐵軌被炮彈炸斷,前頭已經沒有了路。阿彎隨著旅客下了火車,自己看準了方向,開始步行。

連著走了三天後,她聽見了槍炮聲。

這時,她路過的村莊裏已經看不見百姓了,據說是為了躲避戰火,全都逃了。沒有人,也沒有食物,她從地洞裏掏了幾隻田鼠出來,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吃。今天她能吃了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這樣的話,自己還來找齊大帥做什麼?專為了來嚇唬他嗎?

這樣一想,她就決定再忍一忍,橫豎她不是平凡的生靈,總不會輕易地餓死。

又走了一天多,這日淩晨,在兩座村莊之間,她見識到了真正的戰火。

炮彈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飛,落了地便要爆出一聲轟天的巨響。她怕了,慌不擇路地亂跑,忽見前方活動著許多士兵,那士兵穿著灰衣,很像齊大帥的部下,她便邁開大步猛衝了過去。前方的情景越來越清晰了,她忽然瞧見那幫士兵裏頭站著個挺胸疊肚的壯漢,壯漢翹著兩撇小胡須,正是齊大帥!

這足以證明她這一趟沒有白白的奔波。歡天喜地的衝向齊大帥,她正要大喊出聲,忽然,她聽見頭頂傳來了吱溜溜一聲銳響。一邊狂奔一邊抬起頭,她看到了一枚炮彈劈空而飛,直飛向了齊大帥的方向。

炮彈是很厲害的,是能把土地炸開花的,她知道。

於是她發了瘋似的向前疾衝幾大步,然後縱身一躍,撲向了齊大帥。

在震天撼地的一聲巨響過後,齊大帥仰臥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手腳是癱瘓的。

直過了好一陣子,知覺才慢慢地恢複了。他看見了光,聽見了聲,還能抬起雙手,推開了身上這具沉重的軀體。一點一點地翻身坐起來,他看著麵前這張臉孔,怔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阿彎,你怎麼來了?”

阿彎仰麵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覺得疼痛,隻是沒有力氣,不能動彈。轉動眼睛望向了齊大帥,她忽然發現齊大帥的一側胡子梢遭了火燎,已然焦了,瞧著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笑過之後,她輕聲開了口:“我是想來告訴你,吃人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不吃了。”

齊大帥瞪著眼睛看著她——看著她,也看著她身下漫出來的血泊。

“就為說這個?”他喃喃地問。

阿彎想了想,又說道:“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雖然是妖精,但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別怕我,也別燒我。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你要是還喜歡我,我就繼續跟著你,你要是不喜歡我,我就走。”

說完這話,她直勾勾地盯著齊大帥,等了片刻之後,她見齊大帥單是瞪著自己,不說話,便小聲說道:“我知道了。”

然後她作勢要翻身起來:“那我走啦。”

她翻了一次身,沒起來,翻了第二次身,還沒起來。她自己納了悶,不知道怎麼會忽然沒了力氣。抬頭再去看齊大帥,她看見齊大帥的眼睛裏亮晶晶的,於是伸了手去摸。

她摸到了齊大帥的眼淚,也摸了齊大帥半臉的鮮血。

齊大帥握住了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他本來就不是美男子,如今這麼一咧嘴,更醜了。眼淚在滿是煙塵的臉上衝出溝渠,他帶著哭腔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不錯,願意跟我過日子了?”

阿彎點了點頭。

齊大帥的嘴越咧越大,終於嗚嗚地哭出了聲音,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了,你覺得我不錯,我也覺得你不錯……你要不是個妖精就好了……”

阿彎好奇的看著齊大帥,問他:“你是在為了我哭嗎?”

齊大帥把她的手捂在臉上,深深的彎下了腰:“你個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還不哭?”

阿彎閉了閉眼睛,也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冷,但是很奇異的,並不悲傷恐懼,眼睛盯著齊大帥那張醜臉,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從來沒有人為我哭過……你真是對我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隻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閃忽閃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橫豎齊大帥也不好看。身體搖搖晃晃地漂浮了起來,她也沒辦法,她也很遺憾——是啊,自己不是個妖精就好了,自己是個人就好了。

阿彎一直是個糊裏糊塗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壽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隻是活著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臨咽氣的時候,她聽見了齊大帥的哭聲,心中先是很知足,隨即卻又緊張起來,怕自己會在死後恢複蛇身,嚇壞了齊大帥。

她很緊張,甚至想掙紮著從齊大帥身邊爬開。可是手腳已經都冰涼的不聽了使喚。於是半睜著眼睛看著齊大帥,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你走……你怕……”

說完這話,她終於力不能支,閉了眼睛。

最後一口氣緩緩地呼出來,她聽見齊大帥哭哭啼啼地告訴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這話是她生平所聽過的,最動聽的話;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過的,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