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看著他,覺得他像是要變成一具石人了。
她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許久許久之前的許多小事,細細碎碎的,說起來全都不值一提,而且也都算不得是什麼好事,無非就是她是怎樣地逃,他又是怎樣地追。拒絕的話說了一萬遍了,甚至也翻了臉來罵過他打過他,為什麼一定就不喜歡他呢?也說不清楚,似乎總覺得他隻能是個弟弟,無論他換了個什麼新身份,她都會覺得古怪。
可是啊,她當然也知道他的心思。
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和她的潤澤溫暖的皮膚相比,他的皮膚顯得涼而幹燥,他轉動眼珠去看她,眼神裏有恐慌,也有迷戀。
“我有一點害怕。”他忽然開了口,聲音輕輕的,語氣也天真,像個小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肯給他好臉色:“膽小鬼!這個時候知道怕了?活該!誰讓你長了個糊裏糊塗的石頭腦袋呢!”
他不在意,望著她又問:“你說,我會死嗎?”
她放開了他的手,不耐煩了:“不知道!男子漢大丈夫,少這麼滿口死啊活的,我們懶怠聽!”
他笑了一下,因為看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有淚花。
一 無路
夜明盯著麵前這五枚印章,越是看,越覺得這五枚印章像五塊小小的骨頭——金性堅的骨頭。
金性堅這個人,平時在她眼中,簡直就是個人神共憤的貨色,如今日夜坐在房內,不露麵,也不出聲,讓她不得不主動地、親自地走過去看他。他的皮膚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她每次看到他靜靜地坐在那裏,眼前就會浮現出這五枚印章,這五塊小小的骨頭。
她看著他,宛如看著白骨、看著宿命、看著死亡,偏偏他忽然轉了性情,竟然變得愛笑起來。對著她微微一翹嘴角,他輕聲喚她:“夜明。”
她現在受不了他的笑,他一笑,她就要哭。一轉身推門走出去,她氣衝衝似的嚷道:“別叫我!”
她走了出去,迎麵遇到了蓮玄。蓮玄現在不再拿她當個妖精來提防了,見她是從金性堅屋子裏走出來的,他便低聲問道:“怎麼樣?還是那麼半死不活的?”
夜明把脾氣收了收,小聲說道:“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給他吃點好的呢?”
夜明搖了搖頭:“沒用,他又不是營養不良。”
說完這話,她抬頭對著蓮玄又道:“這回真的是沒辦法了,你看他的樣子,時間顯然是已經不多,可是世界這麼大,我們一點目標都沒有,又到哪裏去尋找餘下的三枚印章呢?這不就和大海撈針是一樣的嗎?”
蓮玄抬手摸了摸大腦袋:“我也覺得這印章是無處可找的,能找到這麼五枚,已經算是他有運氣了。”
他這話等同於廢話,於是夜明也就不再同他多講,轉身默默地回房去了。蓮玄獨自站在院子裏,不想回房,也不想去見金性堅。他與金性堅相識了十年有餘,十年裏聚少離多,又總是誌不同道不合,簡直沒有和睦的時候。他說不清金性堅對自己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他也同樣受不了金性堅此時的微笑——那笑容讓他覺得悽惶和絕望,他寧願金性堅對自己橫眉冷對。金性堅冷一點傲一點,囂張一點可恨一點,反倒是更能讓他安心。
無所事事地又虛度了一天一夜,這個中午,蓮玄就聽金性堅房內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輕輕推門走了進去,他停在床前,就見金性堅穿得整整齊齊的,闔目仰臥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
“哎。”蓮玄輕聲地呼喚,“睡了?”
金性堅沒反應。
於是他伸手又去觸碰金性堅的麵孔。麵孔冰冷,鼻端也沒有熱氣。
蓮玄猛地收回手,隨即定睛細看,卻又見他的胸膛緩緩起伏了一下,原來還有一絲氣息。周身瞬間滲出一層黏膩的冷汗,他一屁股坐到了床旁的椅子上,就覺得腦中繃著一根弦,繃得太緊了,方才差一點就斷了。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俯身用雙手捧了臉,就覺得自己活了這小半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煎熬過——他受不了這個鈍刀子割肉的疼法。
崩潰了一般,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麵紅耳赤,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夜明聞聲闖了進來,一頭衝到了床前:“小石頭!你怎麼了?”
金性堅微微地睜開了眼睛,低聲說道:“他以為我死了。”
蓮玄涕淚橫流地抬起頭,大聲爭辯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死,我是——我是——”
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夜明看了看金性堅,又看了看蓮玄,忽然一跺腳:“蓮玄,你真沒出息!往後你可沒臉再瞧不起我們妖精了!”
蓮玄抬手滿臉抹著眼淚:“我怎麼了?我就是哭一哭而已……”
“哭能哭出辦法來嗎?”夜明叉腰站在床前,兩隻大眼睛滴溜溜地從蓮玄轉到了金性堅,“印章那東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未必他缺損了一部分,就一定會弱到要死。人類丟了一條胳膊半條腿,不也是照樣能活嗎?與其坐在家裏哭哭啼啼,我們不如快去找個妥當的地方安置他。再厲害的妖精到了這雷劫的時候,也都要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就沒見過有誰是站在天底下等著雷劈的!記得我那時候,是在大山下找了一處很深的山洞。除非那天雷把山劈開了,否則山洞裏總還算是安全的!”
她忽然說出了這樣一篇話,金性堅是扭過臉望向她了,蓮玄也止住了淚水,正色加入了討論:“那還不如到寺裏去,寺裏有神佛保佑著,更安全。”
“什麼神佛,我看不過是一些個泥胎罷了。”
蓮玄一皺眉毛:“妖孽少胡說,誰不知道寺廟是好地方?”
“哪裏好?無非也就是木頭磚瓦造的屋子罷了。”
“你這樣詆毀寺廟,我看是你自己就屬於妖邪一類,不敢進去吧?”
夜明聽了這話,絲毫不怒,反倒微微一笑:“哦,我是妖邪一類,他就不是了?他什麼時候封的神?他要真是神,真是比我高明,現在又何必讓我為了他勞心費力呢?”
蓮玄聽到這裏,張了張嘴,咽了口唾沫,又抬手摸了摸腦袋,最後答道:“那,你打算把他藏到哪個洞裏去呢?”
夜明想了一想,末了答道:“我想,我們回北方去找一找吧!這江南地帶,大概沒有那樣的大山深洞。”
蓮玄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那我們收拾收拾,就準備出發吧!”
夜明轉向金性堅,彎腰說道:“小石頭,你打起精神來,不要怕,過了這一關就好了,況且還有我們兩個陪著你呢!”
金性堅又是一笑。
然後他抬起一隻手,仿佛是要去摸夜明的長發,可是那隻手剛抬到一半,手指忽然剝落了一片皮膚。夜明連忙把那一片皮膚撿了起來——說是皮膚,其實更類似於薄薄的石片。
她變了臉色,當即和蓮玄對視了一眼。蓮玄立刻站起了身,說道:“你們等著,我這就去火車站看看火車票!”
夜明也搶著往外走:“不等了,我收拾一下行李,咱們這就一起往火車站去!隻要是往北走的火車,不管是哪一趟,我們擠上去就是!”
蓮玄萬沒想到,夜明作為一隻妖精,居然很有一個主婦的手段和風範。轉眼的工夫,她已經收拾出了一隻小包袱。把一身的衣裳穿利落了,又把小包袱一挎,她對著蓮玄說道:“火車上總是人擠人的,拿著皮箱那種有棱有角的大家夥,反倒不靈活,不如像我這樣。”說完這話,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卷子鈔票給了蓮玄,“到了火車站,我管著小石頭,你負責擠上去買火車票。我們分工協作,盡快上路!”
蓮玄到了這個時候,隻有唯唯諾諾的份兒。按照夜明的指揮,他帶著金性堅出了屋子,三人在門外雇了三輛黃包車,一路直奔了那火車站去。蓮玄見那賣票的地方人山人海,當即一馬當先地擠了過去。等他汗流浹背地帶著三張火車票走回來時,就見夜明的手中又多了個小包袱:“這個你自己拿著,是我方才買的一大包饅頭和幾根香腸,給你路上充饑。”
蓮玄這才想起來:夜明和金性堅是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己卻是肉體凡胎、扛不住餓。
火車開動,一路向北,然而並沒有跑出多遠,就不得不停了。
因為前方戰火激烈,仿佛是某幾位手握重兵的大帥正在此地混戰,以至於交通斷絕。夜明等人下了火車,商量一番,因為自知決不能夠憑著兩隻腳走回去,所以思前想後的,隻得改換路線,就近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他們便可以走海路,坐船重新北上就是了。
二 舊友
夜明和蓮玄都沒想到,海路上也不太平。
他們一路輾轉著趕到上海,已經是累得死去活來,再趕到十六鋪碼頭登上客輪,又是上天入地地好一番奔波。末了三個人進了那船艙裏,本以為這一回算是萬事大吉,總可以從此地一路好睡到天津,哪知客輪在海上航行了沒有多久,又停了。
從甲板上望出去,四麵八方都是茫茫的大海,讓人心裏發慌。船長正在等待消息,隻要是航路允許商船民船通行,這艘客輪就一定要突出重圍、離開這片是非之海。船上的旅客們人心惶惶,夜明生得麵目可喜,是個容易和陌生人攀談上的,這天傍晚便出去打探了一圈消息,末了緊鎖著眉頭回了來,告訴蓮玄道:“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辦呢?說是道路都被海軍封鎖了,不單是陸地上在打仗,這海上也在打仗呢。”
蓮玄聽了這話,扭頭就去看小床上的金性堅。金性堅倒是躺得挺安穩,察覺到了蓮玄的目光後,他轉過臉,告訴這兩個人:“我沒事。”
夜明作勢要說話,然而末了卻是把臉扭了開。還是蓮玄說道:“你別逞強。我們兩個說要救你,就一定救你到底。”
金性堅微微地一點頭:“我又不是那種道行淺薄的小妖精,遇了一點風浪就禁不住。我畢竟是——”
夜明清了清喉嚨:“別吹了。”
金性堅當即閉了嘴,蓮玄倒是有點不滿意:“他要說話,你就讓他說嘛!你這女人真是霸道,話都不許他講了。”
夜明瞪了他一眼:“我是怕他累。有力氣幹什麼不好,要浪費在這些廢話上!”
蓮玄覺得這女妖精分明是要欺負金性堅,正想打抱不平,然而未等他說出話來,腳下忽然猛地一響一震,他站立不穩,當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金性堅也斜著從床上滾了下來,唯有夜明前仰後合地站住了。
“遇上浪了?”蓮玄問道,“這怎麼——”
話沒說完,他身下的地板猛然傾斜起來,他這邊的三個人是當場滾做一堆了,門外走廊裏也響起了驚恐的哭叫聲。蓮玄趴在地板上,就聽下方深處傳來軋軋的斷裂聲響,忽然不知何處又發生了大爆炸,巨響震得整艘客輪一傾。而在淩亂嘈雜的哭叫聲中,夜明依稀辨別出了幾句尚算清楚的呼喊:“魚雷!我們的船遭了魚雷了!”
慌忙扭頭望向蓮玄,她大聲問道:“魚雷是什麼東西?”
蓮玄被她問愣了:“啊?雷?”
還是金性堅掙紮著爬了起來:“是炸彈!這船怕是保不住了!”
夜明自己倒是不怕水火的,大不了露出真身變成珠子,沉到了海底也不在乎。可金性堅這堆石頭究竟怕什麼,她可就說不準了。況且即便不提金性堅,這裏還有蓮玄一個大活人呢!這個活人要是沉進海裏,那是必死無疑!
她一時間沒了主意,直到金性堅一手抓了她,一手抓了蓮玄,拉扯著他們往外爬:“走!船上應該會有救生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