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危途(2 / 3)

夜明糊裏糊塗地跟著金性堅向外走,裹在人流中爬樓梯上了甲板,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發現眼前事態的嚴重程度,已經遠超了自己的想象——甲板已經傾斜出了陡峭的角度,除此之外,那大火熊熊地從船舷向上席卷,竟像是從海中燒上來的一般!

救生艇倒的確是有的,然而一共隻有三艘,其中一艘因為跳上了太多的旅客,已經翻了,另兩艘中,一艘已經載了婦女兒童向遠方駛去,另一艘不知是出了什麼毛病,艇內全都是海水,眼看著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真正的爆炸,從船艙內部開始了。

夜明縱身一躍抱住了金性堅,金性堅則是死死拽住了蓮玄的手。三人一體,被氣浪拋向了半空中,又一同落進了海裏。一股大浪把他們拍入水中,隨即他們又浮了上來。蓮玄緊緊抱著一塊木板,身上馱著金性堅。金性堅的懷中光芒一閃,是夜明已經變成一顆珠子,滾進了他的領口裏。

一塊木板載著這兩個人,自作主張地乘風破浪,在火與水中往遠去了。

天明時分,蓮玄覺著,自己這回是必死無疑了。

金性堅這些天都在緩緩地變重,此刻趴在他的身上,竟如真變成了個石頭人一般,壓得他大半身體都沉入了水中。氣喘籲籲地側過臉,他突發奇想:“我說,你要是沉到海底去了,是不是也能躲過天雷?”

金性堅答道:“若是沉入水中就能躲避天雷,那麼水中豈不全是魚精了?”

蓮玄聽他聲音懨懨的,顯然是沒有精神,便隨口嘀咕道:“真要是能來條魚精,倒也好了。看在你們都是妖精的麵子上,興許還能幫我一把。要不然,我們要麼曬成人幹,要麼變成魚食,怎麼想都是沒有好下場。”

此言一出,有人發出了疑問:“咦?你不是那位金先生嗎?”

這一嗓子來曆不明,可把蓮玄和金性堅都嚇了一跳。蓮玄東張西望,並沒有在身邊看到能說話的活物,可就在此時,他忽覺身體落了實地,低頭一瞧,他瞧見了一片露出了海麵的黑脊背。

然後,那聲音在他們耳中又響起來了:“我是鯤哥,我們在天津見過麵的,你忘了?”

金性堅一翻身,從蓮玄身上翻到了這片黑脊背上:“你是……那條大魚?”

那聲音答道:“沒錯,就是我!”

金性堅仰麵朝天地攤開四肢,喃喃說道:“好極了,我記得你。”

鯤哥,因為體積巨大,平時是不到淺海裏來的,這一回他是吃小魚小蝦吃昏了頭,才稍稍地靠近了海岸,結果正與那往遠了飄的金性堅等人見了麵。

鯤哥難得和人類打交道,偶爾認識了個金性堅,記得便特別牢固。又因為金性堅曾經救過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很是熱情,馱著他們開始在海中來回地遊。蓮玄丟了那塊木板,趴在魚脊梁上呻吟:“我說大魚啊,你這是要帶我們往哪裏去?”

話音落下,他被金性堅橫了一眼。不明就裏地閉了嘴,他趴著不動了,而那鯤哥快速地來回遊弋著,忽然轉了方向,說道:“前方是不是有船了?”

蓮玄舉目一望,果然是看見了一艘大船。

客輪遭了魚雷,乃是一樁極大的新聞,如何善後姑且不提,反正這岸邊派出了巡邏隊,長久地在海麵上搜索著幸存者。蓮玄站在魚背上又叫又跳,船上的人自然看得分明,連忙就開船過來救人。鯤哥這時說道:“我不便暴露身份,你們自己遊上一會兒吧,我要走了。”

話音落下,蓮玄就覺得身下一空,正是那大魚下沉了去。連忙一手揪住金性堅,他手足並用,浮在水中等著船來,又問金性堅道:“你剛才橫我一眼做什麼?”

金性堅低聲答道:“你曾經打傷過這大魚的好朋友,你忘了麼?幸虧你現在長出了頭發,變了樣子,否則他若是認出你來,不把你吃掉才怪。”

蓮玄聽了這話,莫名其妙:“他的朋友是誰啊?我近來揍過魚嗎?”

金性堅“唉”了一聲,不再理他。

經了那搜救船的運輸,蓮玄和金性堅終於又回到了陸地。

一登了岸,可就不再有人管他們了,這倒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岸上是個什麼地方,他們不知道,隻知道沿途荒涼,附近怕是不會有什麼繁華的城鎮。慌忙找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金性堅在懷裏掏摸一番,把夜明找了出來。而夜明像個鬼似的,飄飄渺渺的不露真身,並且充當了偵察兵,一路在前頭順風飄著打前鋒。

到了下午時分,夜明終於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因為她從前頭的一戶人家裏,偷出了一身女衣穿了上。

“真糟糕。”她給自己編了一條大辮子,甩在後背上,“前頭住著好多士兵,好像這附近還是戰場。”

然後,好像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似的,一隊士兵從四麵的小山丘後冒了出來,把他們當做奸細抓走了。

三 山中故事

蓮玄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齊大帥。

和上次見到的那個齊大帥相比,此刻這位齊大帥是明顯的瘦了一圈,兩撇德皇威廉式的翹胡子也耷拉了,臉上的橫肉也是鬆鬆垮垮。夜明和金性堅對於齊大帥這位豪傑,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所以此刻站在齊大帥的軍營裏,他倆是個傻了眼的樣子,隻能聽著蓮玄和齊大帥說話。

齊大帥說:“法師,你說得對,那姑娘真是個妖精。”

蓮玄“唉”了一聲,算是表示同情。

齊大帥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皮肉越發耷拉得厲害。末了抬手用力搓了搓臉,他振作了精神,對著蓮玄一笑:“法師,原來我總以為你們這套把戲,都是騙人的,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精有怪。真的,我這回算是長了見識了。”

蓮玄還是不知道這話應該怎麼往下接,隻好又“唉”了一聲。

齊大帥繼續說道:“可惜,阿彎死了。法師,你說,世上還有沒有像阿彎這樣的妖精了?”

蓮玄吃了一驚,但是臉上不變顏色:“我想,是有的吧!”

齊大帥這時望向了夜明和金性堅:“這兩位是什麼人?”

蓮玄答道:“他們是我的朋友,本來打算北上到天津去的,結果火車線不通,坐輪船走海路,輪船遭了魚雷,也沉了。我能否請齊大帥幫個忙,派幾個人把我們護送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們繼續趕路呢?”

齊大帥答道:“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有個條件。”

“大帥請講。”

“法師,我看你是條好漢,又有那別人沒有的本領,所以想留你在我身邊,給我做一名副官,幫我再找一個像阿彎那樣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蓮玄一聽這話,登時懵了:“啊?我留下?可我還得趕路呢!”

齊大帥看著他微笑:“法師可以考慮考慮,這就算是我們之間的,哈哈,一筆交易吧!”

說完這話,他轉身離開了這屋子,而門外的士兵上前關閉房門上了鎖,竟是讓他們在此地坐起了牢。

蓮玄傻了眼:“這是怎麼搞的?這齊大帥怎麼還看上我了?”

金性堅答道:“你又會武功,又會捉妖,樣子也算威風,他看你是個人才,也不算稀奇。”

蓮玄向他一拱手:“謝了,第一次聽見你說我的好話。”

夜明這時忽然開了口:“蓮玄,你就答應齊大帥的條件吧。”

蓮玄登時一愣:“我不跟你們走了?”

夜明答道:“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現在要緊的是帶小石頭往北走,要說怎麼躲避雷劫,我也比你更有經驗。所以你先留下來,大不了等我們走遠了,你再想辦法逃就是了。”

平心而論,夜明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蓮玄眼睜睜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天下午,在三名士兵的引領下,夜明和金性堅繼續上路了。

蓮玄換上了一身灰布軍裝,瞧著竟是相當的威風。他送他們到了一處小山頂,停了腳步說道:“我隻能送你們到這裏了。”

然後他又轉向金性堅:“你若是活著度過那一劫了,記得來找我。你要是懶得動,給我發封電報也行。我也不往別的地方去了,這一陣子我就留在齊大帥這裏,你想找我,也容易些。”

金性堅看著他,笑了一下:“謝謝你。”

蓮玄推了他一把:“別笑了。我還是看你那張冷臉順眼一些。”

他這一下子力氣不小,推得金性堅一個踉蹌。夜明伸手扶住了他,然後帶著他往山下走去。

走出老遠了,他們雙雙地回了頭。而山頂上的蓮玄一見他們回了頭,就覺得心中一熱又一酸——他本是浪跡天涯逍遙無礙的人,可是也不知是怎麼搞的,糊裏糊塗地裝了滿心的兒女情長。

他想自己竟然為了一個妖精牽腸掛肚,真是墮落透了。將來死了,都沒有麵目去麵對先祖了。

齊大帥這人說到做到,三名士兵帶著夜明和金性堅坐了一陣子騾子車,又坐了一陣子馬車,又坐了一陣子卡車,末了,他們趕上了一趟運貨的列車,到達了河北地界。

到了這個地方,就沒有人管他們了。夜明和金性堅跳下列車,往那燕山山脈的深處走。這一日,金性堅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忽然問夜明道:“蓮玄現在怎麼樣了?”

夜明被他問得啼笑皆非:“我怎麼會知道。”

答完這句話後,夜明倒是有點感慨——金性堅這一路可是沒少提起蓮玄。夜明總覺得他這人是個混不講理的石頭腦袋,可是如今這麼一瞧,她發現他其實也有人心,也有人性。旁人對他好,他是知道的,也是領情的。

這時,金性堅忽然又對她說道:“謝謝你。”

夜明反問道:“怎麼啦?謝完了蓮玄又謝我?”

金性堅答道:“沒什麼。我隻是想,等我過了這一關,我再好好地報答你們。”

夜明一把將他拽了起來:“不必!等你度過了這一關,我立刻遠走高飛。和你追追打打地鬧了這麼一千年,我可真是鬧夠了。”

說完這話,她不管金性堅有沒有力氣,生拉硬拽地拖著他走。這深山之中乃是個莽荒世界,山洞是不少的,然而都不合她的意。險伶伶地走過一段狹窄山道,她抬了頭向前望:“小石頭,你別隻是走,瞧見什麼好地方沒有?”

說完這句話,她驚叫一聲,被金性堅猛地推倒在地。慌忙掙紮著爬了起來,她回頭一看,這可真是嚇了個魂飛魄散,因為上方峭壁上不知何時墜下一塊巨大山石,若不是金性堅猛地把她推了開,她饒是夜明珠所化,這一下子也非被巨石砸碎了不可。隨即轉過臉再去看地上的金性堅,這一回,她幹脆發出了“哎呀”的一聲。

極度的驚痛與悲憤,都藏在這一聲“哎呀”裏頭了。

金性堅趴在地上,周圍全是碎石,西裝衣袖齊肩斷裂,一條手臂無影無蹤。

夜明衝過去跪下來,急得麵紅耳赤、氣息哽咽。兩隻手在那碎石裏刨了一氣,她隻刨出了空蕩蕩的衣袖。抓著袖子轉向金性堅,她大聲吼道:“我是砸不死的!”

抬手一抹眼睛,她繼續吼:“誰要你救?!”

她俯身低頭去看金性堅的傷口,就見雖然也是皮肉之中露著斷裂的骨頭,然而皮肉是蒼白的,骨頭也是雪白,完全沒有鮮血的影子。

“我們這麼勞心費力地要救你!”她直起腰,對著金性堅聲嘶力竭地喊,“你可好!本來就不完整齊全,現在又弄丟了一條胳膊!你自己算算,你還剩了多少?”她抬了巴掌啪啪地打他,“你這個臭石頭!你說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