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危途(3 / 3)

打完了罵完了,她轉過身趴下去,又去翻那滿地的石礫,可將方圓十米的地界都找遍了,她也沒能找到一塊類似印章質地的玉石來。披頭散發地蹲到了金性堅身邊,她越想越急,眼淚滔滔地流。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臉上輕輕的擦,她低下頭,看見那是金性堅的手。

他就隻剩了這麼一隻手。

把這僅存的一隻手打了開,她發狠道:“我不管你了,我走!”

那隻手慢慢的縮了回去,金性堅輕聲答道:“好。”

她立刻低頭瞪了他:“好?”

金性堅望著她:“這些天,你對我這樣好,我心裏很高興。”

說到這裏,他淺淺地一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死也沒關係了。”

夜明擰著兩道眉毛看著他,看了良久,末了猛地一起身:“我真走了!”

金性堅點點頭:“好,走吧。”

夜明轉身就走,走出幾步之後,忽然停了下來,踮起腳來向遠方張望。緊接著轉過身跑回到金性堅身邊,她像沒事人似的攙起金性堅,很平淡地說道:“我看見了一座大山,咱們到那裏去碰碰運氣吧!”

金性堅走得太慢了,於是夜明幹脆背起了他。金性堅也知道自己現在變得很沉重,所以靜等著夜明發牢騷,然而夜明很奇異的沉默了,一聲不吭地把他背到了大山下。

“你看!”夜明若無其事地對他說話,“看見前頭那個山洞沒有?我覺得那個地方不錯,有點像我當年藏身的那個山洞。這樣的洞子是最好的,上頭壓著大山,不怕雷擊。”

然後她興致勃勃地就要往裏進。金性堅歪過頭,見她臉上花裏胡哨的,是灰塵混合著淚水,幹涸成了痕跡。方才她還在咬牙切齒地又哭又罵呢,現在卻忽然變了個態度,他不明白,於是說道:“夜明,你走吧。”

夜明不回頭,對著前方問道:“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的結果如何。如果天雷真的降下來了,你在我身邊,也許會被誤傷。不如你先走,我若是平安的話,自然會出山去找你。”

“不必!誰要你找!”

金性堅沉默片刻,又道:“我這個樣子,顧不上你了。”

“我什麼時候用你顧了?這一路來,不都是我和蓮玄照顧著你嗎?”

說完這話,她側過了臉,給了他一個髒兮兮的側影:“傻瓜!你活一萬年,也還是個石頭腦袋!有人陪著你還不好?要不然等到天雷真來了的時候,嚇也嚇死你!”

金性堅怔怔地看著夜明,怔了良久,最後,卻是微微地笑了。

“夜明,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裏對我也有一點……一點……”

夜明一邊忙著走路,一邊忙裏偷閑地橫了他一眼:“沒有!嫌你太蠢,看不上你!”

金性堅探頭湊到她耳邊,急切地說話:“你隻是不肯承認,是不是?”

夜明停下了腳步:“這麼有精神,自己下來走!”

結果金性堅當真伸腿落了地。一手抓住夜明的袖子,他攔住她的道路,微微地俯身去正視她的眼睛:“是不是?你也有點喜歡我了,是不是?”

夜明凝視著他,凝視了片刻之後,忽然翻了個白眼。

“不一定啊!”她用輕快地語調回答,“誰知道你能不能活著出山呢?活著的小石頭我才喜歡,雷劈的死鬼我可不要。要了死鬼做寡婦呀?呸!”

金性堅連連搖晃著她的手:“我能活,肯定能活。畢竟我和其他的妖精不一樣,我可是補天之石所化,我——”

夜明一甩他的手:“別吹牛了!你算什麼補天之石,不過是一小堆碎石頭罷了,還東丟一點西丟一點,連一小堆都湊不齊。別看我了,快走吧!”

四 他的真相

夜明發現,自己這回是找對了地方。

這山洞一路傾斜向下,曲曲折折地拐了無數道彎,而且還有岔路。洞內倒是還算潔淨,並沒有熊羆之類的猛獸在裏麵安家。伸腳撥開一條擋路的大花蛇,她一口氣走到了這洞的盡頭。到了這盡頭裏,她就無法站直身體了,金性堅是個高個子,這是更要拱肩縮背的低下頭。

蹲下來摸了摸地麵,夜明抬起頭說道:“來,你坐下。”

金性堅依言坐在了一片幹燥的沙土上,而夜明轉身伸手,又四處地摸了摸:“用不用再挖得深一些?反正總是越深越好。”

這洞裏本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但是金性堅並非凡人,他縱然是看不清楚,也已經能夠感知到夜明此刻的音容笑貌。

“我不懂。”他單手抱著膝蓋坐著,倒是難得的很虛心,“你看呢?”

夜明想了想,然後轉身推了推他:“你往外走,走得遠一點,別礙我的事。”

“你要幹什麼?”

夜明不耐煩了,又是笑又是惱:“聽話好不好?”

金性堅立刻彎腰起身,向外走出了幾道彎。忽聽身後傳來了一聲悶響,他慌忙調頭跑了回去,卻見夜明氣喘籲籲地站在原處,身前則是堆了滿地的碎石。

原來,她使用法力,將這山洞盡頭的石頭擊碎了些許。

“好累!”夜明輕聲說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還好。”金性堅答道,“我可以幫你。”

夜明回頭答道:“不是要你幫忙,如果你覺得還好,那就說明我還有點時間,可以把這山洞再挖深一點。如果你覺得不大好了,那我就不幹這活兒了,我幹別的去!”

金性堅想了想,卻是說道:“那你挖吧。”

夜明立刻瞪了他:“怎麼?故意要累我?”

金性堅搖了搖頭:“不,是我想活下去。你既然已經回心轉意,我就舍不得死了。”

夜明一歪身坐了下去:“誰回心轉意了?你快走開,別礙我的事!”

夜明在這山洞裏,足足忙了三天。

三天之後,這山洞又向地下延伸了一大截子。山洞地麵遍布了碎石,所以她還花了不少的力氣,才能金性堅推到山洞盡頭。這回她也累極了,挨著金性堅坐下來,她呼呼地喘氣。

一隻冰涼的手摸上了她的臉,她抬手把那隻手握住了,那手冰涼,而且帶著硬度,不是活物的骨肉,更像是一件石雕。

她伸手又去摸了他的頭臉,手指觸碰之處,能感受到細細的裂縫。她知道金性堅此刻的情況一定是更不好了。凝聚心神催動法力,她的手指散發出了瑩瑩的光,照出了金性堅的模樣。

此刻的他,似是一座俊美的石像,因為飽經風霜,所以瀕臨破碎坍塌。紋路在他的麵孔上縱橫交錯,手指撫摸過去,指尖會沾染潔白的石粉。他周身的衣服也肮髒極了,衣袖被尖石刮成了零碎的布條,一條小臂露出來,也是筆直細瘦,如同石刻。夜明望著他,忽然說道:“真醜。”

金性堅緩緩的扭過頭,親吻了她的手指,然後喃喃地喚道:“姐姐。”

他把夜明的手移回到她的臉旁,借著光芒看清了她,他低聲說道:“你真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明猛地想起這話的來曆,登時眼睛一熱。手指一收熄滅了光芒,她在黑暗中答道:“我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山洞內一片漆黑,可夜明的眼前風景變幻、光陰流轉,一轉便是一千年。一千年前的那個小石頭,一千年後坐在這裏,口中說著他們最初見麵時的語言。

一切都像是變了,一切又都像是沒變。

於是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強忍著不哭,也向他回以最初的寒暄:“不理你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夜明不許金性堅再見天日了。

這個季節是沒有野菜野果可吃的,金性堅到了這個時候,是不必飲食的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捉了一些野兔田鼠之流,一樣一樣地搬運進了山洞中儲存。

她怎樣準備,都覺得還不夠妥善,直到這一天,山中下起了大雪。

按照節氣而論,這應該是一場春雪,然而這雪伴著隆隆的雷聲,一下便是下個不休。夜明不知道山外的天氣如何,但是據她的經驗來看,這樣一場漫長暴烈的春雪,已經可以算作是異象了。縮進了黑暗的山洞裏,她推來大大小小的石塊,盡量地把洞口堵了住。然後向內走到了金性堅身邊,她抱著膝蓋坐下了,告訴他:“不要怕。”

金性堅“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夜明抬手擁抱了他,又說了一遍:“不要怕。”

金性堅順著這一抱的力道俯下身去,歪了腦袋枕上她的肩膀。他終於是虛弱到了極致了,連抬手相擁的力氣都不再有,隻拚了命地向前探頭,在她的麵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夜明僵硬著姿態沒有動,因為聽見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輕輕地把金性堅推到一旁靠牆坐了,她轉身匍匐著向外爬。身後響起了低低的一聲呻吟,她立刻回了頭:“我去看看洞口的情況,馬上就回來。”

說這話時,她的身體散發了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這低矮的洞窟。洞窟盡頭,金性堅扭過臉望著她,一張臉已經是斑駁龜裂,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漆黑濕潤。夜明看著那雙眼睛,看了一瞬,隨即又道:“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

這個時候,金性堅忽然笑了一下。

破碎石片從他的臉上脫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樣貌一定醜陋恐怖。但他忍不住要再笑一次。有生之年,他難得笑,沒想到是在這大劫將至之時,他心中才生出了真歡喜。

夜明轉身爬出了他的視野,他緩緩閉了眼睛。最後一點力量也耗盡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失控、正在變形。

他的世界即將塵歸塵、土歸土。他也即將恢複一堆頑石的真麵目,真麵目是什麼樣子的?他記不清了,他自從修煉出了人形之後,就一直是以著人的麵目生活。

衣服發出了絲線綻裂的聲音,那五枚印章,貼身放在他胸前的小口袋裏,此刻無端地震顫起來。

他與印章本是一體,他動了,印章也動了。

與此同時,夜明已經爬到了洞口。

夜明剛到洞口,就倉皇地又退了回去。因為一道閃電斜斜地劈進來,竟將堵在洞口的大石劈了個粉碎。

在震天撼地的雷聲中,夜明轉身要往回逃。鼻端彌漫開了焦糊的硫磺氣味,她這才知道自己這一處避難所選得有多好,好到外麵已經是電閃雷鳴天翻地覆了,自己還渾然不覺。一隻火球從洞外飛了進來,碰壁之後轉了個圈,又飛了出去。夜明嚇得沒了主意,一邊爬,她一邊向後連連地揮手。指尖掠過之處,石屑崩裂,碎石墜落,能夠勉強阻擋入內的道路。一口氣拐了無數個彎,她直奔了洞穴盡頭,要把金性堅所在的洞窟封住——橫豎他是憋不死的!把他封在黑洞裏,總比被雷劈死強!

可是未等她靠近目的地,她聽見前方響起了古怪聲音。

那聲音不是天上來的,倒像是生於地下,擠壓著,炸裂著,讓空氣升溫,讓洞穴變形。

她停下來,不敢向前,也不能後退。雙手摳著地麵石塊,她六神無主地自語了一聲“小石頭”,隨即繼續向前爬去。這一回她不猶豫了,她一口氣爬到了道路盡頭,然後麵對著此情此景,驚恐地睜圓了眼睛。

金性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剔透嶙峋的玉山。

這山是活的,正在一點一點地擴大長高,洞頂已經被頂開了一道縫隙,玉山所觸碰之處,蒙雪掛霜了一般覆了一層白色,竟然是也隨著它一起玉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