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性堅
夜明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座正在吞沒和生長的玉山,怎麼可能會是金性堅?他不隻是昆侖山上石漿所凝成的一小堆碎石嗎?
洞頂發出隆隆的巨響,是山體正在崩裂。眼看那座玉山已經緩緩頂開了這座石山,玉山所及之處的洞壁也都玉化為白色,夜明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又猛地撕下一片衣襟,扔向了前方。
衣襟落在了那玉山的山腳下,夜明眼看著這樣一片布料也變白了,變硬了,變成了薄薄的一片玉石。於是心慌意亂地嗚咽了一聲,她掉轉頭去,慌不擇路地開始逃!是的,洞口會有雷電擊入,雖然那雷電不是衝著她來的,可她自己硬要往上撞,也有被劈成飛灰的危險。但那危險終究不是一定的,比不得身後這詭異的玉化。她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一把,也不想坐以待斃、化作一個石頭人。
然而,她先前所製造的那些路障,在阻攔了雷電進入之前,先堵塞了她的生路。她這些天為了金性堅,已經是累得心力交瘁,到了此時,她隻覺得身體追不上自己的心意,越是著急,雙手雙腳越是磕磕絆絆的添亂。忽然縱身向前猛地一躍——她憑空消失了,在一身肮髒衣褲落地的同時,一顆夜明珠像火流星一樣,直飛了出去!
洞口的大石被閃電劈開了,此刻反倒成了她逃生的出口。迎著電閃雷鳴衝出山洞,她隨即在大雪之中滴溜溜地原地一轉,就見此時已是入夜時分,空中星月無光,唯有金蛇一般的雷電閃爍舞動。而那喀喇喇的巨響從地下逼上地麵,麵前這座大山在巨響之中,開始搖晃。
夜明見狀不妙,慌忙繼續向遠飛去。然而空氣驟然流動成了疾風,席卷了滿天滿地茫茫的大雪,也席卷了大雪之中的她。身不由己地隨風直升向上,她在恐慌之中掙紮著俯瞰大地,隻見那座大山已經從中裂為兩半,而那座玉山從中矗立而出,閃電接二連三地劈向玉山山頂,甚至整座潔白的山體都被紫色電光所籠罩了。
夜明怕極了,然而對於風雪雷電,她都是毫無還手之力,隻能隨著大風,在雷電之中險伶伶地穿行。
良久之後,夜明落了下去。
大風並沒有停息,是她運氣好,硬從那風中掙脫了出來。藏身在一叢潮濕冰冷的枯草中,她的思想還在,然而知覺消失了。
她太虛弱了,此刻不但沒有力氣變回人形,甚至也沒有辦法繼續感知外麵這個世界了。
她也無法判斷時間正在以著怎樣的速度在流逝。
又過了許久許久,草叢中的夜明恢複了人形。
夜明赤身坐了起來,抬手撩開臉上濕漉漉的長發。仰起臉往天上看,她看到了藍天和白雲。
枯草是水淋淋的,草下藏著新生的嫩芽。她不知道這一場春雪是何時停了的,隻感覺自己的元氣恢複了許多,不但能夠維持人形,甚至有力量站起來,能邁開雙腿向前慢慢地走。
赤腳踏進泥濘的土地裏,是春雪融化,成了大水。手搭涼棚擋了陽光,她眯著眼睛往遠看,看到了那座大山。
那座大山一分為二,像被一把巨斧從中間劈了開。望著大山怔了怔,夜明忽然呐喊一聲,撒腿就朝著大山跑了過去。牝鹿似的跳躍過一處處深不可測的水窪,她氣喘籲籲地跑到了山腳下,就見那座高大的玉山已經消失了,但是在嶙峋山縫的中間,赫然正躺著一個人。
那人和她一樣,也是赤身露體的,烏黑的短發覆在額頭上,那是個男人。
那是金性堅!
夜明當即大喊了一聲:“小石頭!”
她無力使用法術,隻能如同凡人一般,憑著兩隻腳踏過那鋒利如刀的碎石,向他一步一步地走。而他緩緩地坐了起來,先是盯著夜明發怔,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天。
看過了天,再向前看夜明,他發現夜明已經走到了自己麵前。於是在開口之前,他先紅了臉。
夜明不管他的臉色,徑自蹲下來,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他,看了不算,還要伸手上上下下地摸他,在確定了他身上的零件一樣都不缺少之後,她收回手,輕聲說道:“天晴了。”
金性堅顯然是很茫然,對著她點了點頭:“是的,天晴了。”
隨即,他又說道:“我像是睡了一覺,忽然聽見你在喊我,我就醒了。”
夜明又去摸他的臉,臉是潮濕柔軟的,她又掐著他的臉蛋擰了一把,皮膚有彈性,不再帶著石粉和裂縫。
夜明有點不敢相信那場雷劫已經過了去,所以說話也隻敢小聲地說,仿佛是怕被老天爺聽了去:“你不是說,你隻是石漿所化的一小堆碎石嗎?”
金性堅想了想,然後反問道:“我不是嗎?”
他眨巴著烏黑的眼睛看她,反問的語氣也是天真無邪,於是夜明陡然翻臉,順手就甩了他一個嘴巴:“是不是的,你自己不知道哇?!早知道你是那麼頂天立地的一座大山,我又何必勞心費力地為你去找那些破印章?我以為那些印章都是你的胳膊你的腿,你沒了那些印章會活不了!好嘛,原來我和那個禿驢都是在做無用功!我們白忙活了!白害怕了!白為你掉眼淚了!禿驢為了你,被迫從軍去了!我為了你——”
夜明罵到這裏,忽然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調門立刻又高了一度:“你這不要臉的壞石頭!看什麼看!”
然後她就地一扭身,身體瞬時化作了一團旋轉的光芒,她隻在上方露出了肩膀和腦袋:“你個騙子!你身為幾百丈高的一座大石頭山,居然還向我們裝小可憐!啊呸!”
呸過之後,她轉身就走。金性堅愣了愣,慌忙爬起來追上了她:“也許是我記錯了。你知道我小時候是很笨的。”
夜明不理他,繼續走。
二 千年一刻
傍晚時分,夜明和金性堅出了山,進了最近的一座小城裏。
城裏人心惶惶——原本這些年就總是兵荒馬亂的,如今又連著下了七天電閃雷鳴的大雪,甚至聽說城外一百裏的山中還崩了一座大山,種種征兆加在一起,讓老百姓們不能不慌。
夜明和金性堅在城外的村莊裏做了賊,各自偷了一身粗布衣裳蔽體。如今坐在城內的飯館子裏,他們聽著食客們千奇百怪的言論,全都忍著不笑,單隻是吃。金性堅捧著一小碗飯,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裏送,精神還是恍惚的,因為在七天之前,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縱然死了,他也認了,也心滿意足了,何況他並沒有死?他又有了兩千年的壽命?
他還有了夜明?
想到夜明,他抬起頭來看她,她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正在津津有味的咀嚼。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夜明嘀咕道:“少看我!”
金性堅收回目光,低聲問道:“接下來,我們到哪裏去呢?”
夜明答道:“是你,不是我。我們各走各的。”
金性堅立刻抬眼注視了她。半晌之後,他對著她一搖頭:“不行。”
“你說了又不算。”
金性堅繼續往口中挑米飯粒:“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喲!剛逃過一劫,就又厲害起來了?”
“我們說好了的,不能反悔。”
“誰讓你騙我了!”
“我沒有騙你。”
他這回答稱得上是言簡意賅、不容置疑。夜明看他分明是又恢複了本來麵目,登時就想再和他唇槍舌戰一番。然而提起一口氣張了嘴,她隨即卻又把這口氣泄了出去。
因為他正圓睜了眼睛看著她,表情嚴肅,眼神恐慌,是真的怕她反悔,真的怕她又要走。
“你的口袋裏還有沒有錢了?你要是不愛吃飯,我點一碗湯給你吧!”她自自然然地轉移了話題,小聲告訴他道,“我們既然是有了人類的身體,就要吃人類的飯,這樣身體才能結實!”
金性堅伸手摸了摸口袋——這身長袍,是他從一位富戶家中偷來的,長袍口袋裏還揣著幾張鈔票,不但夠他們吃一頓飽飯,還能讓他們買兩張火車票,到那北京或者天津去。
把那幾張鈔票掏出來,他把它放到了夜明麵前:“給你。”
夜明放下筷子拿起鈔票,動作嫻熟地數了兩遍,然後抬手對著夥計一招:“加一碗三鮮湯!”
金性堅被迫喝了一碗三鮮湯,然後和夜明在飯館對麵的小旅店裏安了身。這座小城夜裏沒有火車經過,無論他們想去哪裏,都至少要等到明天上午。
小旅館裏沒有電燈,客房裏隻有一盞小油燈照明,然而燈油放得很少,一燈如豆,將房中一切都是照得影影綽綽,幸而房內也並沒有什麼家具,隻砌了一鋪大炕,看著倒也是一目了然。
金性堅和夜明並肩躺下了,那炕麵並不比野外的土地潔淨多少,所以兩個人都是和衣而臥。夜明背對著金性堅閉了眼睛,金性堅側身躺著,也是長久的沉默。
油燈閃爍了一下,終於是油枯燈盡,滅了。
在徹底的黑暗中,金性堅把一隻手搭上了夜明的腰。夜明動了一下,仿佛是睡了,也仿佛是沒睡,總之,沒有把他這隻手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