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金性堅得了一點勇氣,小聲開了口:“夜明,你到了人間這麼久,結過婚嗎?”
夜明本來是打算裝睡的,聽了這話,她心生好奇,裝不下去了:“我沒有。你呢?”
“我當然也沒有。”
夜明沒有接他這句話,等了片刻過後,卻是說道:“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嗎?”
“知道,在飯館裏不是看了月份牌?”
“那你把今天這個日子記住,就當是你的生日吧!”
金性堅向前蹭了蹭,把她整個兒地摟入了懷中:“那明年的這個時候,你給我過個生日吧!”
夜明回過頭去,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和他對視了片刻。
然後她轉回前方,依靠著金性堅的胸膛,重又閉了眼睛:“好,明年給你過生日。”
“說定了?”
夜明一晃肩膀,不耐煩了:“囉嗦,不信算了,小孩子一樣。”
說完這話,她感到後頸軟軟的一涼,是金性堅把嘴唇貼上了她的肌膚。
她戰栗了一下,忽然間的,不敢回應了,也不敢回頭麵對他了。
翌日上午,在出發去火車站之前,金性堅給蓮玄發去了一封電報,報了平安,又因為他這一趟是打算到天津去,所以在電報上留下了葉青春克裏斯汀服裝店的地址,作為自己的聯絡處。
夜明知道他對自己癡戀至極,如今他既逃過了雷劫,在情場上又是如願以償,便很好奇,想要看看他歡喜起來是什麼模樣。哪知道他氣定神閑地上了火車,在火車開過了一站地之後,他擺著一張平淡的麵孔,忽然對著夜明閑談起來。
他一談就是三個多小時。
夜明記得他這人平時惜字如金,是個不苟言笑的性情,萬沒想到他今天發了瘋,一張嘴像開了河似的,居然連續釋放了一路的廢話。說他講的都是廢話,可並不算是汙蔑他——他所講的這一番話,主要內容就是到了天津之後,如何收拾房子,如何找仆人,以及過一個月如何去北京玩,到了夏天如何上西山避暑。
“我認識幾個朋友,在山上都有別墅,我們可以挑一家借住。”他頗嚴肅地告訴夜明,仿佛講的都是天下大事,“你說我們是借一幢西洋式的,還是借一幢東方式的?上山時用不用再帶一個廚子?還是專門下山,到西山飯店裏吃飯?汽車當然是要租一輛,快一點,也比較方便。你的意思呢?”
夜明張著嘴瞠著眼,被他說得耳中嗡嗡直響。幸而這時車廂裏忽然混亂起來,正是火車進了天津火車站了。
金性堅和夜明下了火車,因為畫雪齋的大門上依然貼著封條,所以他們還是去飯店裏開了一間客房。金性堅依然是沒有什麼狂喜的姿態,單是到了那外國銀行一趟,從自己的戶頭裏取了些錢出來。
然後他去英租界的高級理發店裏剪了頭發,又去了百貨公司,挑那現成的上等西裝買了一身。末了抱著兩隻五顏六色的大紙盒回了飯店房間,他對夜明說道:“我給你買了新衣服。”
然後不等夜明回答,他自己先鑽進了浴室。夜明冷眼旁觀,就見他先是大洗大涮,隨後梳妝打扮,新剃的短發抹了發蠟,梳得烏黑鋥亮、一絲不亂。將嶄新的西裝革履也披掛了上,他像個大美人似的,蹺著二郎腿在窗前一坐。
夜明強忍住笑,問他:“幹嗎忙著打扮得這麼漂亮?要色誘我呀?”
他偏過臉,瞟了她一眼,然後把臉轉向窗外,也笑了。
夜明又問道:“我們明天做什麼?總不能一直在這飯店裏躲著吧?”
金性堅思索了一下:“明天……”
然後他低下頭,又是一笑,笑的時候有點臉紅:“其實,我們兩個關起門來,就一直躲在這裏,也未嚐不可。”
三 在天津
金性堅和夜明,隻在這客房裏躺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金性堅醒了過來,忽見身邊是空著的,並沒有夜明,心中便是一驚,猛然坐了起來。
現在他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大半元氣,足夠讓他直接從床上跳到了地上,然而未等他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褲,房門開了,夜明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他一邊係著襯衫紐扣,一邊轉向了她:“你去了哪裏——”
話說到這裏,便停住了,因為夜明身後還跟著一位大個子軍人。這軍人穿著一身灰呢子軍裝,身上係著牛皮武裝帶,腰間還掛著手槍,馬靴底子踏著房內地板,他是一步一響。金性堅看著他,覺得難以置信:“蓮玄?”
蓮玄抬手摘下軍帽,露出了烏黑的寸頭,說起來他們也並不是久別重逢,但金性堅就是感覺這人的精氣神全變了,仿佛是換了個靈魂一般。而蓮玄把軍帽往桌上一扔,張開雙臂走向了他,一把就將他抱了住:“又活了?太好了!”
說到這裏,他難抑激動的情緒,用大巴掌啪啪拍打了金性堅的後背:“我這些天一直在擔心你,你這個小妖精!”
此言一出,金性堅一皺眉頭,夜明在旁邊也是一咧嘴。而蓮玄毫無自覺,繼續感慨:“我今天忽然過來了,把你嚇了一跳吧?”
金性堅強行推開了他:“你怎麼變得如此肉麻?”
蓮玄聽了這句批評,渾不在意。抬手一摩腦袋上那短短的一層頭發,他大模大樣地答道:“大概是因為我這些天裏,大徹大悟了的緣故吧!”
金性堅和夜明對視了一眼,又將蓮玄上下打量了一番:“大徹大悟?你又打算回去當和尚了?”
蓮玄當即一晃大腦袋:“非也!我的意思是,我往後不但不當和尚了,而且也不做什麼法師了。我的親人從小教導我要如何如何的降妖除魔、匡扶正義,結果怎麼樣?好比你和夜明,就正是一對妖精站在我麵前,可我能除了你們嗎?你們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無端地就要除了你們,這對嗎?”
夜明答道:“那自然是不對。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就是了。再說這世上的人有多少?妖精又統共才有幾個?就算這妖精裏頭有一半都是壞的,可加起來的總數,也抵不過這世上壞人數目的一個零頭呢!”
蓮玄點了點頭,又道:“實不相瞞,自從跟了齊大帥之後,我這些天算是開了眼界,原來這世界上缺德帶冒煙的貨色,真是數不勝數。由此,我回想起我先前的所作所為,便覺得很沒有意義。人害人才是真厲害,我若真有那正義的心,便應該從人類自身下手,先把那幫壞蛋宰個精光。”
金性堅沒法子拋下蓮玄去照鏡子,隻能一邊摸索著打領結,一邊繼續端詳著蓮玄。蓮玄先前因為行走江湖、衣食不濟,所以形象素來不羈;如今他的形象倒是堪稱威嚴莊重了,不羈之處發生改變、轉移到靈魂上去了。
“那麼……”他沉吟著問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蓮玄答道:“我現在也還沒有想好,先跟著齊大帥幹吧!齊大帥現在勢力很大,而且很看重我。我跟著他,或許能夠有點前途。”
夜明見金性堅的領結始終是不正,便伸手替他撥弄了一下,隨即問蓮玄道:“那就是說,你打算要去當官了?”
“不,我想帶兵。現在這個世道,唯有擁有武力,才能做出一番事業!”
金性堅伸手一指牆邊的小沙發:“事業且不忙,你先坐下。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回夜明搶著開了口:“我們給他發電報時,他就已經跟著齊大帥到天津了,那封電報經了中轉,才到了他的手裏。他按照地址去了那家克裏斯汀服裝店,沒有找到你,急得四處打聽,一直打聽到了這裏來。上午正好在我出門的時候,他來了,我這不就把他領進來了?”
金性堅聽了這話,轉向蓮玄,心中是感激的,但是沒說話,隻垂眼一笑。他這麼一笑,蓮玄也笑了:“你給我講講,你是怎麼躲過那場天打雷劈的?”
此言一出,夜明當即擠到了金性堅身前,摩拳擦掌的說道:“我來講!真是氣死人了,這個騙子!”
夜明坐在沙發一端,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對著蓮玄一口氣說了二十分鍾。
蓮玄聽著,臉上表情隨著夜明的語氣變化萬端,等到夜明這番講述告一段落了,他也豎起了眉毛,對著金性堅怒道:“你這不是耍我們玩兒嗎?早知道是這樣,我們費那些勁幹什麼?隨便找個地方把你一扔不就成了?”
夜明也拿眼睛瞪他:“我為他挖了三天的洞,差點挖出一口井來!還差點被雷劈死,差點被大風刮到天上掉下來摔死!”說到這裏,她又轉向蓮玄,“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可恨,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理他了吧?”
蓮玄連連的點頭:“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可是上海灘有名的才子,我一直當他是個有文化有知識的聰明人,所以才高傲得很。”
夜明嗤之以鼻:“他是石頭腦袋,不開竅的!無非就是活得夠久,死記硬背也能攢下一肚子墨水了,這才有機會裝什麼名士。不是我說,就算是隻耗子,活了這麼久,也該學會咬文嚼字了。”
蓮玄擰著眉毛轉向了金性堅,也感覺自己是受了騙:“既然如此,那你這些年對我驕傲個什麼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