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性堅坐在窗前的一把硬木椅子上,被這二人諷刺了個啞口無言。又因為麵前是夜明和蓮玄聯手,論舌戰,他或許可以擊敗蓮玄,但一定不是夜明的對手。
於是他忖度了一番,扭頭望向窗外,決定裝聾作啞。
然而那兩個人意猶未盡,夜明鼓著嘴望向他,對蓮玄說道:“你看你看,他又開始裝死了。”
牆上的鍾表當當當地響了幾聲,蓮玄抬頭一看時間,當即站了起來:“不成,我今天是向齊大帥告假出來的,現在得回去一趟。你們等著,我下午還來!”
說完這話,他邁步就走。金性堅扭過頭,眼看著他是出門真走了,這才對著夜明說道:“以後不要那樣說我。”
夜明舒舒服服的向後一靠:“為什麼?”
金性堅再次轉向了窗外:“我沒麵子。”
夜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同時這才想起來,金性堅不再是當初那個小石頭了,他現在有名有姓,還是當今這個社會上的一位小名流呢!
四 小團圓
蓮玄說他“下午還來”,結果下午過了一大半,也未見他的蹤影,不過確實是又來了一位新客人——葉青春。
這春光爛漫的好時節裏,葉青春身穿翠綠色長袍,外套霞色坎肩,頭發全盤地向後梳去,一張麵孔經了雪花膏的滋潤,越發白嫩無雙。敲開了金性堅的房門之後,他就這麼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衝著房內的金性堅嫣然一笑:“哎呀,金兄,你可回來了!”
因為夜明不大把金性堅當個男子漢那樣來尊重,常讓他顏麵掃地,所以此時金性堅正在和夜明嘀嘀咕咕的辯論,冷不丁地看到門口站了這麼一位花紅柳綠的人物,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葉君?”
然後他側身讓路,把葉青春請了進來:“幾個月不見,你真是——真是——”
他簡直找不出形容詞來形容葉青春此時的形象,但葉青春既以藝術家自居,穿成這個樣子,也必定是有一番道理。而葉青春進房一瞧,忽然看到了夜明,就又“呀”了一聲:“這位女士是……”
金性堅猶豫了一下:“她是我的未婚妻。”
夜明張了張嘴,心想我隻不過是給你幾分好臉色、許你暫時跟著我了而已,誰許你自作主張,當我做未婚妻的?不過當了外人的麵,她也不好分辯,隻怕越說越亂,隻得對著葉青春匆匆一笑:“您請坐,我正好要出去買點東西,就不奉陪了。”
說完這話,她徑自離去。而葉青春驚訝地盯著她,待她出門去了,才轉向金性堅說道:“你這一趟出門避難,怎麼還避出了一段羅曼史?”
金性堅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請坐,這裏地方很逼仄。”
葉青春在那小沙發上坐下了,兩隻白手疊著搭在了一側大腿上:“中午那個當了兵的大個兒給我打了電話,說找到你了,我這心呐,登時就是怦怦地一陣亂跳!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最富於感情,這也是藝術家的通病。感情的潮水一湧上來,我就犯起了頭暈病。唉,我暈了足足有一個多鍾頭,喝了兩瓶涼汽水,才漸漸地感覺清醒了一些,立刻就來看望你了。”
說到這裏,他抬手掩口,扭過臉打了個輕輕的小嗝,可見他在家確實是喝了不少汽水。然後轉身麵對了金性堅,他又道:“金兄,我們一別幾月,你受了愛情的滋潤,瞧著越發風采過人了呀!”
金性堅經過了這一場雷劫,也算是重生了一回。重生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這二位同性友人——一位是蓮玄,一位是葉青春——言談舉止都變得十分肉麻。此刻他被葉青春誇得有些坐不住,隻好肅穆了態度,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不敢當。倒是葉君,最近又有了什麼藝術上的大作嗎?”
葉青春抬手在麵前一扇:“唉,別提了。我家的老爺子本來說好了是不管我的,近來不知發了什麼瘋,忽然逼著我娶他一位什麼世兄的女兒,還要到衙門裏給我找個位子,讓他那位老世兄帶著我去學做官。金兄,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我早早就脫離了家庭,老爺子說的那一家子人,我聽都沒有聽說過,完全不認識,怎麼可能就貿然去娶他們家的女兒?況且我留學歐洲,單是研究美學就研究了七年,乃是一個藝術之種,現在開服裝店,說實話,一年也不少賺。現在他們逼迫一個藝術家去做小官僚,這不等於把我的靈魂活活扼殺掉了一樣嘛!”
金性堅慢慢地喝著茶,茶的滋味,他勉強能夠嚐出一點來:“你既然在經濟上不依靠令尊,那麼不聽他的話,也就是了。”
“嗬!”葉青春圓睜二目,一拍大腿,“老頭子帶人把我的服裝店砸了一通!要不是我妹妹麗娜提前給我通風報信,我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書生,非被他捉回家去成親不可!”
“這可真是……”
葉青春長歎了一聲:“金兄,我聽那個當了兵的大個兒說,你這回是到江南走了一圈。你看,我跑去上海避避風頭如何?”
“那你的生意怎麼辦?”
“唉,賺錢雖然重要,但我的藝術生命和貞操也是很重要的呀!老頭子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過來找我的麻煩,我想了又想,覺得不躲一躲是不行的。”
金性堅點了點頭:“也有道理,那你就去趟上海,住幾天也不錯。”
葉青春笑著打了他一下:“所以啊,我說你回來得正好呢!我走了,就麻煩你幫我留意留意我的房子,天津這邊要是有什麼變化呢,你也給我通個風報個信,就好了!”
金性堅聽了這話,倒是皺起了眉頭:“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本人目前還在通緝令上呢。”
葉青春笑道:“唉,你那是得罪了人,又沒真犯什麼罪。那個大個兒不是認識什麼齊大帥嗎?你托他給大帥送點兒禮,讓大帥幫你說個人情,把你那通緝令撤了不就得了?”
什麼問題到了葉青春嘴裏,都變得簡單起來,金性堅順著他這話一想,緊接著轉過臉,對他笑著說道:“是的,應該這麼辦。”
葉青春被他這慈眉善目的笑容嚇了一跳,然後卻是沒有說出好話來:“真瞧出愛情比友情更有威力了。我與金兄相識這樣久,第一次見你笑得如此歡喜。”
金性堅答道:“我是為你這句話而笑,又不是為了愛情而笑。”
葉青春聽了這話,心裏才稍微舒服了一點——金性堅這人向來冷冰冰的誰也不搭理,唯獨肯把自己當個朋友看待,他習慣了這獨一份的特殊待遇,如今金性堅忽然帶回來了個未婚妻,竟然越到了自己頭上去,這可讓他心裏有點不痛快。
“反正……”他站了起來,“姑且就先這麼著吧!我回家去,等你回來了,我請客,給你,和你那未婚妻,接風!”
葉青春在這天下午,弱柳扶風似的回了去。而不出三天的工夫,畫雪齋大門上的封條被撕了去,金性堅用久了的那位小男仆小皮,歡天喜地地重新出現在了這條小街上。
小皮在外頭晃蕩了這些個月,晃得心慌意亂,簡直以為金性堅一去不複返,自己需要另尋一條人生道路去了,如今見金性堅回了來,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也像是死裏逃生了一次。
金性堅家中的那些古董,已經無處可尋,但金性堅本人並不在意。經了小皮的收拾和布置,這畫雪齋重新成了一處風雅的所在,並且眾人都聽聞金性堅從上海帶回了一位絕世美人,佳貝勒受了這個消息的勾引,特地從北京趕回了天津,提著幾色禮品登了畫雪齋的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專為了看金性堅這位女朋友。
看了一次之後,他沒看夠,轉天又來了第二趟,過了三天之後,又來了第三趟。金性堅不便為了這個把佳貝勒攆出去,便對夜明商量道:“天氣暖和了,我帶你去北京玩幾天,如何?”
夜明笑道:“北京誰沒去過,不稀罕去!”
“十幾年前的北京,自然和現在的北京不很一樣。我剛又賺了一筆錢,我們去把它花掉,好不好?”他看著夜明,雙目炯炯有光,“你不是最喜歡玩的嗎?”
夜明笑著扭開了臉,不看他,看別處:“你愛陪我玩,那我就玩一趟去!要不然你這家裏總來客人,我也覺得有點煩了。”
這話說完的第二天中午,蓮玄溜達到了畫雪齋,想要蹭一頓午飯,然而午飯沒吃到,他隻吃了一道閉門羹。隔壁的葉青春收拾出了兩隻大皮箱,正打算出門乘坐火車南下,如今在院門口看見了蓮玄,便告訴他:“你來晚了一步,金兄和他那位女友,乘坐上午的特別快車,往北京去啦!”
蓮玄一聽這話,很是失望:“真的?”
葉青春這話的確是真的,此時此刻,金性堅和夜明坐在頭等車廂那靠著窗口的座位上,正在向北京行進。夜明把額角抵在車窗玻璃上,入神地看那風景向後飛逝,而對麵的金性堅把一隻手插進褲兜裏,攥住了一隻小小的方盒子。
盒子裏麵,是一枚求婚用的鑽石戒指,戒指圈子上,刻著他和夜明兩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