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時興一種叫“河豚酒會”的。酒是由河豚鰭泡成的鰭酒，酒力特強，喝多了，會長醉不醒，所以一般規定不超過三口；吃的生魚片，就是河豚魚片，伴以辣椒、蔥花，還有果汁，或者用河豚魚涮火鍋。與那句“吃死不怨，餓死冤枉”的語境不同，這不是在饑荒年代，日本社會早已到了飽食時代了，這“拚死吃河豚”，隻是為了美味。河豚味美，有“菜中皇後”、“魚中王”之譽，所謂“一朝食得河豚肉，終生不欲天下魚”。蘇東坡也說：“不吃河豚，焉知魚味；吃了河豚，百鮮無味。”正因此，中國人很早就開始食用河豚，《山海經》和《論衡》中都有記載。時至今日，河北的“臘頭箭卷”、江蘇的“清炒豚絲”、浙江的“大烹河豚”、福建的“香拌街魚”以及“西施乳”、“河豚麵”、“白汁河豚”、“秧草燒河豚”，這些膾炙人口的美食還令人懷想。但大多也隻是懷想，不敢造次了，中國政府早頒布了河豚禁食令。日本政府同樣也曾頒布了禁令，是在江戶年間，那時候，作為全日本最大的河豚漁獲集散地的長州藩下關，一時繁榮不再，景象慘淡。但是很快就又解禁了。解禁的是出生在長州的伊藤博文。傳說他當上第一任首相，就把禁食河豚的禁令給解除了。
伊藤博文二十三歲時，和同伴偷渡出國，再從上海搭乘去英國的貨船，一路打苦工，顛簸了四個半月，終於到達了倫敦，驚駭於西方的軍事、政治、法律之先進。但半年後，家鄉長州藩及薩摩藩炮擊美英艦船，招惹來了英、美、法、荷四國聯合艦隊，伊藤立刻回國，但不是投筆從戎、為國捐軀，而是讓幕府政權快快認降，把國門打開。人們依稀還記得，前一年高杉晉作火燒英國公使館時，小兄弟伊藤博文也是“義和團”式的急先鋒，後來還以聲討“國賊”之名，揮刀殺死一個反對攘夷的國學家，晉身為士族。從攘夷急先鋒，到和藩的說客，從抗擊到投降，轉變之突兀，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在伊藤這裏，是統一了的，統一點就是發展。為了發展，可以不擇手段。“發展就是硬道理。”在這大原則之下，多變成自然，屈服被理解，無恥得以解脫，罪孽得以清洗。
雖然“拚死食河豚”造成了丟失生命之孽，但這冒險，得到了補償。不僅是美食，現代科學發現，河豚魚具有特殊的營養和保健作用。如今，日本人平均壽命居世界第一，心腦血管疾病和癌症的發病率全世界最低，平均身高增長六厘米至八厘米，據說與食用河豚魚是分不開的。在日本，河豚產業蓬勃發展，而在中國，因為禁食，對河豚的研究停滯了，河豚產業隻能依靠出口，於是隻得讓人家隨意打壓價格，行業幾乎難以為繼。
據說日本好幾個首相，都是好吃河豚者，比如佐藤榮作，比如田中角榮，當然也包括給吃河豚解禁的伊藤博文。但關於伊藤博文，更多被記載的並非解禁河豚魚。與我同時代的人，應該還記得一部來自朝鮮的電影《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實際上，伊藤不僅是侵略朝鮮的主謀，在他的內閣主持下，日本還發動了“甲午戰爭”。他當了兩屆總理大臣，發動了兩場戰爭。對這樣一個人物，我們自然是不會有好感的。我在日本的第一個住處，附近就是伊藤博文墓，西大井六丁目十番十八號。作為一個剛剛踏上日本國土的中國人，那裏給我的感覺是陰森的，冰冷的砌石，石頭上有著綠苔蘚，塑像向上伊藤的神情也是窮凶極惡的，這情形，一如我第一次在新橋看到太陽旗，天光都昏暗了，儼然電影上鬼子出現的鏡頭。但是正是這個伊藤，正是這些伊藤們，帶著日本邁進了現代化，成為世界列強之一。這似乎也有些吊詭，一如抗擊與投降、“生”與“死”。
我不知道，當初伊藤們打開國門，是不是作了最壞的打算？也許就此亡國了呢！但是縱使亡國，縱使死，也要冒冒險，為了發展。這麼看來，這“死”，其實是向著“生”了，向“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