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豐田,你為什麼要道歉;鴨子的喜劇;曖昧與準確 (2)(1 / 2)

日本這民族,總是讓人感覺奇怪:文雅卻又暴躁;賞花落淚卻又殺人不眨眼;隨處小便可以諒解,隨地吐痰必須禁止;甚至,中國人還可以追溯到當年的殺人、放火、強奸,卻又看不得鴨子受傷。這是一個價值取向上最“二律背反”的民族。究其原因,就在於看重了什麼,怎麼“看”,同樣一個事物,這樣看,那樣看,是不一樣的。中國也有一句話說,“此一時彼一時”。當年為了日本崛起,舉國共力奮鬥,那麼侵略殺人隻要有利於國家,就被“看”成是英雄行為;現在向文明“看”齊了,當然不能殘殺鴨子。但是要說文明,應該什麼都不能殘殺的,但為什麼還可以吃其他動物呢?而且日本人還是生吃。即使是再文明的人,不也得吃食嗎?即使隻吃素食,植物就不是生靈嗎?這樣,就沒法活了,“水至清則無魚”,人類就不存在了。人類不存在,一切也就無以附麗了,包括人類文化。

其實,所謂人類文化,就是一個“看”字,把自己看重的東西加以發揚光大。比如把某些動物“看”成了“保護動物”,就不去食殺之,其他的則可以食殺;而同樣是控製,飼養寵物就被看作是“愛心”。這是披著文化袍子演出的喜劇。假如不作這樣的區分,同樣是食肉,吃雞肉、鴨肉跟吃人肉有什麼區別?同樣是肉體,進入別的女性身體,跟進入自己母親、姐妹、女兒的身體有什麼區別?這是我小說《我愛我媽》中主人公的觀點,當然不是我的觀點。但備受謾罵,是因為把小說中人物的觀點當作作者的觀點,這樣的人,是不配讀小說的。小說家所以寫作,是因為他困惑。也許最初還覺得他可以闡釋世界,比如列夫·托爾斯泰,但後來發現做不到。從困惑始,至困惑終,這就是寫作。小說家不像哲學家,小說家無法圓滿弄清世界,也恰因此,小說才比哲學著作更能保留世界的本相。

至於日本人為何不吃鴨子,我想,原因就在於他們不吃鴨子。這等於沒有回答,但也許是最恰當的回答。

曾經,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編輯跟我商量,能否把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翻譯成中文。其實《人間失格》已經有中文翻譯版本了,他們覺得翻譯得不地道,又覺得我的寫作風格跟太宰治很像,所以找到了我。關於後一點,他們的考慮是對的,翻譯某種意義上說是再寫作,但並不是說你隨便再寫一個作品,而是要寫出跟所要翻譯的原作精神上契合的作品。這很難。所以當初,我看魯迅翻譯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覺得非魯迅還真翻譯不出那準確味道來。這是最高境界的準確,那種隻知道在字詞句上亦步亦趨的,甚至一手拿著字典翻譯的,用葉廷芳先生的話說,簡直是笑話,應當堅決杜絕。

至於前一點,恰是我不敢翻譯的原因。翻譯難,翻譯好更難,翻譯日文,簡直難上加難。我說過,日語是很曖昧的,作為中國人,最初往往不能理解。並不是說不能聽懂他們講什麼,而是不能準確領會那語言背後的意思。每個詞都聽懂了,整個句子也明白了,但是其實並沒有明白他們的意思。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在日本簽證。戰戰兢兢準備了簽證材料,包括所在學校的出勤率證明,考試成績,經濟擔保人材料,一大摞夾著,去了入國管理局。那裏有好多人,蝗蟲一樣,大多是中國人。不料百密一疏,仍然出了皮肉。那個簽證官在我的護照上敲下一章,丟了回來。在我之前,就有幾次中國護照被這樣丟出來的,丟垃圾一樣,中國那褐色護照,跟其他國家的不同,一看就看得出來。單那色彩,就很泥土,好像特地要告訴人們:我們是黃種人,我們是土人。那簽證官還嘟囔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再問,聽明白了,對方是說你能否弄清楚某些東西。既然是“能否”,我能,就連忙點頭說可以,要開始說明。對方卻不聽我的,仍然說了那一句,用的仍然是委婉的商量語氣。我仍然試圖說明,對方火了,又瞧了瞧我,大概明白了,我是中國人,並不能聽明白,索性明確吐出一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