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請讓我成為您的孩子;跪在她腳下 (1)(1 / 2)

春琴是個盲琴師,她有個仆人叫佐助。佐助傾慕美麗的春琴,為了能更多地跟她在一起,他要求跟她學琴,成為她的弟子。不料春琴的教學異常嚴格,幾近苛酷,他們的教與學幾乎是在春琴的施虐和佐助的哭泣中進行的。可是佐助不但沒有離開春琴,反而更加愛她了。後來,春琴因為遭人陷害,毀了容貌,佐助為了不看她醜陋的臉,幹脆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讓心愛的人在自己心目中保持永久的美麗。

這是穀崎潤一郎《春琴抄》裏的故事。對佐助而言,春琴雖然盲目,卻是擁有罕見的明眸的女人。正因盲目,更閃爍著永遠的光輝。他舍棄了自我,對春琴盲目服帖,直至最後為春琴致盲。他覺得自己能和春琴一樣置身於同樣的黑暗世界,是無上的幸福。盲,在這裏勿寧是個象征:盲目,即無道理可講,是一種反常態,一種變態。他以被虐待為榮幸,以痛苦為快樂。這讓我想起波琳·瑞芝的《O的故事》:一個名叫O的女人,被她的情人帶到一個叫做羅西城堡的地方,在那裏,她淪為男人們的奴隸,被鞭打,被強奸。男人們以一切可能的方式摧殘她,但她居然在被摧殘中產生了快感,並且迷戀了。後來,O又被轉送給一個叫斯蒂芬的先生,她身上被打上了斯蒂芬姓名的烙印,完全成了他的屬物,直到他厭倦了她,她才死去。

人類曆來自詡是上帝的驕子,我們是有尊嚴的,我們強大,但是這些作品卻宣稱,我們柔弱,我們喜歡受虐,我們“賤”,所以第一個指出人類有虐戀情結的薩德,必定要畢生跟監獄結緣。但很不幸,薩德大有繼承者,虐戀的故事濫觴了。在《春琴抄》中,佐助對春琴有著近乎嬰兒般的依戀。在春琴這裏受了委屈,他就孩子一般地哭,春琴就說:“佐助是個多麼沒出息的人啊!一個男子漢,連一星半點的小事都忍受不住,還哭出聲來,像有多大個事兒似的。”男子漢,孩子,這是多大的反差!在莫索克《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裏,男主人公薩烏寧渴望女主人公旺達鞭打他。

這不隻是文學故事,弗洛伊德說:“在男性的幻想中,被鞭打即是被愛。”為什麼是被愛?因為“有受虐傾向的人希望被人當作一個嬌弱無助的孩子對待,尤其是被當作一個淘氣的孩子來對待。”一個被父親鞭打的孩子相信,我父親打我是因為愛我。實驗證明,大多數被母親鞭打和虐待過的孩子,都不會唾棄母親,而是把母親的虐待當作愛的表示。這種孩子總是竭力向母親示愛,如果離開了母親,他們中相當多的人會陷入嚴重的精神抑鬱之中。

相比《O的故事》、《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春琴抄》的故事更具有世俗麵貌,這裏有著我們熟悉的日常人情。穀崎的妙處在於把手術刀切入日常的生活,讓我們驚異,感覺被撕開了,又好像匪夷所思。當然匪夷所思,並不完全是我們為逃避被撕開所裝出來的,日本文化中確實有一些奇特現象,比如“嬌情”。“嬌情”是心理學家土居健郎提出的概念,就是“想被人愛的依賴願望”。嬌情的原型是母子關係,兒子希望被母親寵養、愛憐、管教。把我當孩子一樣看待吧,我就是您的孩子!日本人的這種“嬌情”,超越了母子階段,發展到了成人社會,成為整個社會普遍認可的準則。在“嬌情”的世界裏,人是依賴他人而存活的,所以日本人有很強烈的集團意識,集團的本質就是統治和被統治,大多數人處在被統治的地位而感覺安逸和滿足。

曾聽說這麼個真實的事: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股侵華日軍夜裏偷越一座山,深入中國軍隊腹地。地形陌生,又是黑夜,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完全看不見彼此,更看不見指揮官在哪裏。指揮官是領頭羊,不,在日軍士兵心目中,簡直就是父親。看不到父親的存在,是萬萬不能的。他們就低聲問:隊長在嗎?在。黑暗中,隊長回答。他們心安了,重新恢複了被帶領的感覺,有了主心骨,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會兒,他們又問:隊長在嗎?隊長又答:在。他們就這樣一問一答,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