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事記》裏有這樣一段記載:二神降到島上,樹起“天之禦柱”,建立起“八尋殿”。於是伊邪那歧命問他的妹子伊邪那美命:“你的身體是怎樣長成的?”她回答:“我的身體已經完全長成了,隻有一處沒有合在一起。”伊邪那歧命說道:“我的身體也都長成了,但有一處多餘。我想把我的多餘處,塞進你的未合處,生產國土,你看怎樣?”伊邪那美命回答說:“這樣做很好。”
日本國土就這樣產生了。
世界上各個國家或民族,都有自己的創世記傳說。這些傳說,很多都跟男女之事有關。西方的是亞當夏娃,已經很著名了;中國的創世記神是女媧,但女媧造人是跟男女無關的,她隻是自己捏泥巴,這體現了漢民族的禁忌。但跟漢民族交往密切的其他少數民族,他們的女媧故事裏還有一個男人,就是伏羲。女媧和伏羲是兄妹,他們要結合,但這分明是犯禁的,於是就讓老天來定奪,對天咒曰:“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煙合,於是他們行事,是天意,於是無關罪惡了。
西方人因為一次犯禁,就認為自己永遠有罪,中國人也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日本人則不需要尋找托詞,也沒有罪惡感。往好裏說,是坦誠,往孬裏說,是“好色”。
都說日本人“好色”,但似乎也並不盡然。我曾說過日本男人見到女孩子漂亮,會直截了當加以讚美的,不覺得這是“不正經”,而覺得是坦誠。但高橋敷《醜陋的日本人》裏麵卻又說,日本人對於外國人的直露表達方式頗有微詞,他們通常不很輕易表達自己的愛,似乎又不坦誠了。其實坦誠不坦誠,是一個相對的問題。人不能都坦誠,也不能都不坦誠,即便是陰謀家,也有暴露自己的潛意識衝動。愛倫·坡有篇小說就寫了這種情形:罪犯一方麵掩蓋自己的罪行,另一方麵又難以抑製地自我暴露。即便設想人是完全理性的,也有各種因素的掣肘,不能都占其好,必須取什麼,舍什麼。
實際上,日本人的為人處世是有一套“義理”原則的,看重什麼,不看重什麼,何為先,何為後,有個權衡的層次。在芥川龍之介《竹林中》裏,強盜多囊丸和新娘真砂本來應該竭力逃脫殺人的責任,卻都說是自己殺了武弘;而被殺者武弘本來應當恨不得法辦了殺他的人,可他卻也說是自己殺了自己,看似不合常理,但這是被“義理”原則所支配的。雖然人人都知道生命的重要,殺人者害怕償命,被殺者祈求伸冤,但是這種願望如果跟更重要的原則相衝突,就不得不舍棄了。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人想要得到什麼,就得舍棄什麼,比如日本人不能隨地吐痰,但隨地小便,卻似乎無所謂,這正應了我的家鄉對日本人的評價:“有禮無體”。
“有禮無體”也是權衡後的產物。早年看過一部電影《望鄉》,是根據女作家山崎朋子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其實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有個副標題:山打根八號館。山打根在哪裏?在南洋。八號館究竟是什麼館?就是妓院。明白地說,就是明治維新時期在海外南洋的日本人妓院。
有一本叫作《村岡伊平治自傳》的書,就記載了當初在南洋的日本妓女。這個叫村岡伊平治的,就是當初帶日本女人去南洋的人販子,用中國現在的話說,就是“蛇頭”。日本妓女不僅流向南洋,還流向其他地方。一個叫高橋謙的日本人曾經統計:明治19年,日本邦人定居上海的有700人左右,日本人的職業所,除了郵船支店、三井物產支店、樂善堂藥店以及兩三家雜貨鋪外,過半數是娼館。一個叫奧田乙治郎的曾經在《香港日報》上記載:同時期滯在香港的日本人共有147名,她們的生活來源支柱就是賣淫,由此帶動周邊飲食、旅館、雜貨業的繁榮。日俄戰爭之前的1903年,俄羅斯也在其租借地旅順做過調查,旅順共有日本娼妓201名。
據大江誌乃夫統計,日俄戰爭結束後,關東的日本娼妓急增,人數達到1403名,而當時在留日本人才2582名,妓女占總數的54.3%。也就是說,關東在留的日本人中,半數以上是娼妓。明治36年2月9日的《朝日新聞》刊登了著名記者內藤湖南的評論文章,他估算滿洲各地約有5000名日本人,其中至少有六七成是在操皮肉生意的。這些操皮肉生意的,在海外賺了錢,源源不斷寄回了國內。中國也有到海外謀生的,賺了錢,也寄回國內,蓋房子,光宗耀祖,為國家積累外彙。但是其中不包括操皮肉生意賺來的錢,至少不能明目張膽這麼說,那不僅不能光宗耀祖,造利國家,還玷汙家國。即使奸詐偷盜得來的錢,也好啟齒得多。可是日本人卻不這麼看。《村岡伊平治自傳》裏記載:“她們每月寫信並送錢回家,父母放心,鄰居有好評。村長聽說,來要所得稅。國家不知是為誰的國家。不僅夫家,娘家也富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