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筆部隊”作家佐藤春夫還很正義地批判石原慎太郎的《太陽的季節》,貶斥其“低級”、“卑劣”,往自己的臉上貼金,說自己“良識有之過多”,他聲稱為《太陽的季節》“心感可恥”,以至於讓我們的張承誌作家都為之感動,寫了《選擇什麼文學即選擇什麼前途》的文章,發表在《讀書》雜誌上。張承誌作為“左”作家,看到佐藤春夫咬“右翼”作家石原慎太郎,就以為這個佐藤春夫是自己的同道,至少“戰後”轉變了,成了有良知的作家。殊不知,在沒有對“罪”的追究的情況下,轉變隻是一種敷衍。人犯了“罪”,就要對“罪”進行確認,懺悔。但仍然不夠,還要接受懲罰。沒有懲罰,就不可能害怕,就像一個刑事犯,不可能隻一句悔改,就不用接受刑罰。懲罰是清算的基礎。
當然還有一些作家,因為他是作家,可以以作家的身份逃避責任。他們也自殺了,但是他們是為了“美”而自殺。川端康成自殺了,但是不關“罪”什麼事,隻關乎“美”。拿“美”作理由,還真不知道怎麼說他了。
太宰治是日本作家中少有的有罪感的。他的筆名“太宰”(だざい)的日語諧音是“墮罪”。他何苦要這麼時刻提醒自己呢?沒有研究證明他皈依上帝,逼迫他的,是他自己的眼睛。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他是被自己逼死的。但奇怪的是,他卻是個“無賴”。眾所周知,太宰治是個“無賴派”作家,以“無賴”著名。1946年,他給井伏鱒二的信中就直稱“我是無賴派”。無賴是自由自在的,當一個無賴要比當一個正人君子舒服多了。他在《東西》雜誌撰文:“我是自由的人,我是無賴派。我要反抗束縛。”反抗束縛的人,卻給自己套上了“罪”的枷鎖,緊緊揪住自己的罪惡不放。因為他有心靈。他墮落,墮落是向著“負價值”的,但恰證明他內心有“正價值”。
一個內心沒有高尚感覺的人,怎麼會有墮落的快意呢?一個不相信社會還有善的力量的人,怎麼可能拿墮落要挾社會呢?可是這種“正價值”,又確實是他要拋棄的,所以他被夾住了。他的痛苦是被夾住的痛苦。有痛苦的無賴是假無賴,他感覺到罪惡;無痛苦的無賴是真無賴,他感覺不到罪惡。他難以自拔了,不能活下去了。但他究竟犯了什麼罪?求生之罪。為了求生,求成名,求發展,他沾上了那麼多罪惡。雖然那些罪惡都是真無賴,不,這世界上所有的價值係統都能理解的罪:人要吃飯,要成長,國家要強大,民族要發展,就是美國,也是“國家利益”掛在嘴上,都可以理解,這不是罪。日本不也是這樣從廢墟上騰飛起來的嗎?人們還為之讚歎。日本成功,某種意義上就是把罪意識撇在一邊才取得的,難道中國不是在不清算曆史的基礎上取得經濟成就的嗎?他們把自己的罪赦免了,太宰卻不能赦免自己。我常想:我們那些太合作的作家、知識分子,能赦免自己嗎?我不能指責他們,我無法站到道德高地,我審判自己總可以吧?你們有罪嗎?反正我有!
1948年,太宰治開始寫他的《人間失格》。3月10日至31日在熱海動筆寫“前言”、“第一手記”、“第二手記”,4月中旬,“第三手記”的前半部在三鷹寫成,4月29日至5月12日,“第三手記”後半部和“後記”在大宮完成。一個月後的6月13日,在他生日的前一周,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給妻子留下了遺書,給孩子留下了玩具,給朋友留下了離別贈言,他還在他和山崎富榮的照片前供著香火,好像是衝著“美”而去的。兩人的腰部用紅色的繩結綁在一起,彼此手穿過對方的腋下,緊緊抱住對方的頭,遺體幾乎已經腐爛,用手輕輕一碰,皮開肉綻。將遺體抬起來的時候,手指就陷入肉裏了。
據說,兩個人在雨中沿河走了二百米,然後跳下了河。美者,美如斯!
“不要絕望,在此告辭!”太宰治給我們留下了這句話,是生的鼓勵,還是死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