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領導們就是那種認真的模樣。呸!”他們是沒有矛盾的,太宰治也是精神病。人家內心不衝突,他卻衝突了。按說,戰爭期間他並沒有做什麼,如果一定要查找他為戰爭做貢獻的證據,那就是那部《惜別》。《惜別》寫的是留學日本時期的魯迅,在《惜別》中,他發揮了“太宰治式的想象”,描繪了一個純樸的中國留學生形象。魯迅怎麼可能純樸呢?我讀書時,隻有那些農村來的學生才被人看成純樸。日本人把魯迅寫得純樸是什麼意思?至少有著對自己民族的沾沾自喜。那年代,就連那個不寫戰爭題材、去寫風花雪月的《細雪》而被查禁的穀崎潤一郎,也在新加坡陷落時興奮地寫下了《新加坡陷落之際》,向全國發表廣播講話:“我日本帝國在東洋頂天立地,建立了赫赫偉績……”時代太可怕了,把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卷進去。《惜別》最被詬病的,是它對魯迅這麼一個中國“民族魂”的誤讀。
其實應該是“淺讀”,太宰治看魯迅的境界,跟竹內好當然遠不能比,他不過是個好男人。再加上這作品是遵循“大東亞會議”提出的“大東亞各國互相尊重對方的自由獨立……確立大東亞之和睦”這一共同宣言,接受內閣情報局和日本“文學報國會”的請求與資助金而創作的,太宰治也被認為是“筆部隊”的成員了。也因此他感覺自己有罪了?撇開這個不談,他出身的大地主家庭,作為既得利益者,吃著那時代的利益,也是一種罪惡,雖然他隻是家裏十一個兄妹中的倒數第二個,隻是第六個男孩,所得的利益甚微,但是他出門坐的馬車上是繪著顯赫的家徽的。也姑且撇開這個不談,在這個“家”、這個“國”不義之時,他沉溺於自己的小生活、自我放逐、沉淪本身就是縱容犯罪。他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了,他不再是個好男人,他又跟另一叫太田靜子的女人同居了。他開始寫《斜陽》,寫自己的罪惡,追究整個民族在那場侵略戰爭中的責任:所有日本人都參與了這場罪惡。
3
《斜陽》裏的所有人物,雖然都是罪惡的受害者,但也是罪惡的施行者。比如直治,難道就沒有罪嗎?生在貴族家庭,他也自得於自己母親是真正的貴族,連喝湯拿勺的姿勢都很優雅。優雅和高貴,是一種“正價值”。誰不對“正價值”趨之若鶩呢?這個直治還嘲笑那些非貴族出身的人的附庸風雅,附庸風雅,即骨子裏並不風雅,他還是對自己的血統很得意。直治認為母親的優雅是“超越了世俗的形式和秩序”,但又何曾超越?其實《斜陽》裏的直治,就是太宰治的自畫像。而其他人物也有他的影子,鬱達夫說,小說就是作者的自敘狀。這不隻是這個中國“私小說”作家的片麵之詞。在日本濃厚的“私小說”氛圍下,太宰治一定也不能超脫其外。也確實,他的作品帶有濃重的自傳色彩,無論是《斜陽》,還是《人間失格》。跟直治不同的是,《斜陽》中其他幾個人物:母親、姐姐和子、老師上原,是太宰治之前不同時期的分身,他通過這些人物,追究了自己在這之前的人生階段。
這之前的人生階段?還有什麼呢?除了他的出身,他還四度自殺未遂,其中還令一個女人死了,他卻活了下來。不要說警方將他作為“教唆自殺”嫌疑人起訴,即便不起訴他,他自己也要審判自己了。日本人不諱死,特別是為情而死。日本文化中有個關鍵詞——忍戀。山本常朝說:“戀的極致,就是忍戀。”“忍戀”是不具有物質性的,隻具有精神性。比如對一個人的“戀”,最好是在他死後在虛無中的“戀”,這才是“戀的極致”。假如兩個人都死了,那麼就更是“戀的極致”了。所以才有那麼多的戀人雙雙殉情。殉情,日語寫作“心中”。
曾經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叫“心中”,日本人說:你把這兩個字反著疊起來看看。原來是“忠”字。太宰治和情人殉情,人家死了,他卻活了下來,這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了,他是不忠,不義,他有罪孽。還有,他曾經拋棄了同居的另一個女人。他還因為長期服用麻醉藥,借了朋友大量的錢,無法還債。這些都是在他當初追隨芥川要當作家時期欠下的債。一個人在早年奮鬥時期,需要多少債來墊底?一個國家在走向發展過程中,會積累下多少“羊吃人”以及搶奪他國的罪孽?太宰治隻能通過挖掘自己的罪惡,來證明自己還有愛。他在《春的枯葉》裏說:“罪多者,其愛也深。”他認為反省自己罪惡的人,才能體會到愛的真諦。
日本人是很少有罪感的。按魯思·本尼迪克特分析,不同於西方“罪感文化”,日本文化是“恥感文化”。在這種文化裏,人感受到的是“恥”,而不是“罪”。“恥感文化”下的人,是不相信無所不在的上帝的眼睛的,隻相信人的眼睛,假如罪惡不被人所察覺,就不是罪惡。同樣,假如能夠抵賴罪惡,堅決不認賬,罪惡也就不存在。在侵華戰爭的罪責上,日本人就采取了此種策略。那些戰後高舉民主旗幟的投機者們,也以為隻要他們昂然抬著頭,就不會被認為曾經犯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