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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誕辰一百年了。從日本到中國,都在紀念。但我總想,應該紀念的是太宰治的死,而不是他的生。當然他才死了六十一年,要等到百年,等不及了。這時代,對未來有什麼好設計的?也無從設計。
太宰治是不要生的。他一生最精彩的作品,就是一次次的自殺。第一次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當時他還是高中生,追隨他崇拜的大作家芥川龍之介,用與芥川同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是服安眠藥自殺,可惜的是,芥川龍之介給了自己足夠的安眠藥,太宰治吞下的安眠藥卻遠遠不夠,隻比平時多吞了幾粒,劑量還不到致死量的十分之一,他沒死成。
1930年11月,他再次自殺。和銀座咖啡館一個十九歲的女招待田部目津子同居三天後,在鐮倉的七裏濱海岸雙雙自殺。仍然是吞安眠藥,這一次,他吞下的安眠藥的劑量仍然未達到致死量,仍沒死成。他被救活了,田部目津子卻真死了。這下慘了,他還以“教唆自殺罪”被起訴。
直到第五次,1948年6月13日,他才順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仍然和他的情人一起自殺,那女孩叫山崎富榮,他們在東京西郊投河。時值梅雨季節,搜救困難重重,直到六天後,人們才在井之頭公園裏的一座橋下發現了他們的遺體。好像是命運的安排,這一天,正是太宰治三十九歲生日,他終於給自己的生命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所謂“圓滿”,是以日本人觀念而言的。中國人總不理解,日本人怎麼如此輕生?在講求現世快樂的中國人看來,死了,一切都完了,一切以生為先,所謂“未知生,焉知死?”按中國人的理解,自殺是求生不得,才求死的,而日本人則是不求生。日本人將生的世界看成“穢土”,將死的世界看成“淨土”,死是從“穢土”到“淨土”,沒有理由不欣然前往。我們看到了一大串的赴死的日本作家的名單:北村透穀、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牧野信一、田中光英、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當然還有太宰治。我們還看到日本人自殺的驚人數據。但是個中有所不同,比如太宰治。太宰治自殺,好像是求死,但似乎也是求生的,甚至很求生。他每次自殺,其實都是因為求生的破滅。第一次是對他崇拜作家的模仿秀,模仿崇拜者而死,是求死,但更是求生。大凡追星者,都有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
第二次,因為跟女招待同居,被家裏“分家除籍”了,斷了生活來源,從而太宰治去尋死。當然也跟他當時在學校的處境有關:他不懂法文,僅憑對法國文學的憧憬,就去讀東京帝國大學法文係,結果他不但聽不懂講課,還因栽進“左翼”運動荒廢了學業,不斷被留級。據說在他畢業接受口試時,一名教太宰治官嘲弄他說:要是他可以說出老師的名字就讓他畢業。然而經常曠課的他卻連一個教師的名字也說不出來。叛逆,是求生還是求死?要看具體情況,當一個社會思潮以叛逆為榮時,它就是求時髦,就是求生。20世紀六十及八十年代的中國,以求死而求得精神上的生。而現在年輕人的叛逆,則是生死通吃。在那期間,他還接觸到了酒、香煙、陪酒女,沾染惡習是生還是死?當然也是生。我曾說過,惡習是養人的,所有惡習都都曉以生的意義,讓人陶醉,給人生的誘惑。有一個段子:一個人跑去看醫生,說:醫生,我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也不玩女人,我能長壽嗎?醫生答:那你還長壽幹什麼?
第三次更是求生了,因為不能獲得他認為的一個作家成功的標誌的“芥川獎”。1935年,太宰治在《文藝》上發表短篇《逆行》,入圍第一屆“芥川文學獎”。但評委之一的川端康成對《逆行》提出批評,導致他落選。他對川端恨得咬牙切齒,憤怒反擊,誹謗川端。但是他仍然丟不下這個獎。下一屆,由於另一個評委佐藤春夫的稱讚,他以為這個獎唾手可得了,不料仍然落選。又加上他正患盲腸炎,經常過量服用鎮痛藥,染上毒癮,醫療費的欠款在不斷增加,他更急需“芥川獎”的獎金。再一屆,他居然一反原來的態度,向他的仇人川端康成央求起來。他向川端寫信:“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誇獎一下!”“請快點!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但是即便如此,這一次,他仍然沒有能獲獎,就連進入《都新聞社》當記者的希望都破滅了。他跑到鐮倉的山上要上吊自殺,隻因繩子脆弱,斷了,又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