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不能稱之為交談,隻是一場山窮水盡的對決。李安樂情緒很不穩定,一時哭泣一時笑罵。威逼利許軟硬兼施都用了一遍,目的是要九月站出來澄清她隻是詐捐並未挪款,並以薛手裏前任藝人兼女友的身份去公開指證他栽贓陷害。
胖子的新房買在頂層,帶一個七八十平的露天平台,還沒裝修就興致勃勃計劃著以後要在這裏搞BBQ。
李安樂煢煢孑立在露台生鏽的鐵欄邊,風吹起她的長卷發,像畫報上的剪影。美人落魄了,還是美人。
九月後來想,要在自己麵前低下高傲的頭,對李安樂來說簡直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吧。她隻是不明白:“你在這行裏待了不是一天兩天,應該知道事情發酵到這地步,即使我再出麵也未必能粉飾太平。為什麼你寧可來求我,都不肯實事求是地去挽回過錯?”
安樂從隨身的手袋裏掏出煙,按了十幾次打火機也沒點燃,發泄似地把煙揉碎了往地上一扔:“你到底要什麼,開個價碼。”
九月麵無表情,眼神漸次冰涼:“價碼?你給得起的,難道我沒有過?你想拿那些我早就不稀罕的東西來換點什麼,卻忘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喜歡交易。你和薛嘉年沒什麼不同,被什麼打動,什麼就是你的命。”
言下之意,不接受虛偽的道歉也不想摻和他們狗咬狗的勾鬥。
李安樂一把扯下口罩,尚未愈合的傷口盤踞在左頰,美豔又猙獰。顫顫的手指伸到九月鼻尖;“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靠的不是你這種佛口蛇心,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做人!”
生父生母,一個棄她於人,一個棄她於世。孤零零的自己,為保一命為謀一財,經年泡在喪良心敗情分的規則裏,漸漸分不清湧上來的是哪一年哪一月的苦楚辛酸。最卑微的渴望不過是想要有一個人,不管多難都陪在身邊。然而求不得——身邊除了買的就是賣的隻以交換為謀生第一準則。
而如今,她大言不慚地和她討論所謂“命”。
憑什麼林九月命就這麼好,一路總遇到可以過河的橋。薛嘉年愛她,聶錦帆也愛她。想當明星就有人橫刀立馬去為她掙為她搶,想退就能退得幹淨漂亮,身後總有承當。
她何嚐不明白薛嘉年不堪倚仗。這麼多年,除了拚了命地去爭去搶,她完全沒有別的技能。根本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愛自己,不相信會有跟利益毫不相關的幫助,不相信無緣無故的獲得。每一點得到背後都有無數失去和妥協。
安樂沒有認命的餘地,她的世界裏隻有拚命。唯有不斷強迫自己“拚命”的技能,壓榨自己放方式不斷升級,才能把那些付出當作籌碼,獲得飲鴆止渴的安全感。
現在價值被攥取盡,薛嘉年毫不猶豫把她丟出去做擋箭牌。
毫無出路的困獸,隻剩趕盡殺絕。
她一步一步朝九月逼近:“我真是傻,居然會跑來求你……林九月,你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對不對,我知道你恨我,把我踩在泥地裏永不翻身正是你最想看的?你敢說你就從來沒做過錯事嗎?!有什麼資格高高在上指點我應該怎麼‘挽回過錯’!你現在贏了,一定很開心吧?”
九月想離她遠一點,不知不覺退到圍欄邊。
一切發生得太快,幾乎是電光石火之間。
錦帆遠遠就聽見和尚叫得很凶,趕緊進屋,發現它直立著上半身撲在緊閉的天台門上刨個不停。
他心不住地下沉,踹開鐵門奔過去,看見紅色的裙袂在陰雲中飛舞,像開到極致後瞬間凋落的曼陀羅。
錦帆猛地撲上前去,隻來得及拽住一隻手臂。
安樂大受刺激,決心要和九月同歸於盡,猝不及防地抱著她雙雙翻下圍欄。
他拽住的,正是安樂的手臂。九月頭腦一片空白,幸好摔落的時候被鐵欄擋了一下,她本能地拽住安樂另一隻手臂,兩人就這麼一個連一個掛在樓體外。
二十一層的風很大,懸空帶來失重的暈眩。她不敢往下看,抬頭望見他血色盡失的蒼白臉龐。會是此生最後一麵嗎?三個人的糾纏,沒想到是如此結局。九月說不出話,也做不了別的,隻能用力用力地看,深深烙進記憶。眼底的潮濕很快被疾風吹幹,模糊了又清晰。
錦帆撐不住兩個女人的重量,不可能一次把她們都拉上來。這是處新樓盤,人跡稀少,誰也沒發現高樓上懸危的一幕,也就不可能得到任何施救。
情況已危在旦夕,錦帆冒著寧可被一起拽下去的危險堅持著。
聽說人在瀕死之境,會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裏回放一生過往。安樂在恍惚中想起他們少年的初識,他也是這樣伸出一隻手,把她從泥濘裏拉起來。又有一次。此生虧欠良多,不知如何償還才不辜負,卻還一次又一次做著傷害他的事。
“是因為、因為我身上還掛著林九月……所以……你才不放開嗎?”
他沒有餘力說多餘的話,簡短擠出兩個字:“不是。”
“就算我現在……放掉她減輕重量,你也不會更恨我一點了……”
錦帆緩了緩,說:“我沒恨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