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閉上眼睛幾秒,因為害怕又趕緊睜開。她覺得很冷。就像小時候跟著歐陽彪在各大賭場廝混,裏麵冷氣開得晝夜十足,她穿著單薄裙子,像掉進冰冷海水,隻有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歐陽彪在套房裏和高頭大馬的葡萄牙美女在套房廝混,小小的安樂縮在衣櫃裏躲著,等他們都穿上衣服離開。她鑽出來,發現錢撒得到處都是。床、浴缸、地板、化成水的冰桶裏……到處都是紙幣。她就一張一張全部撿起來,為媽媽,也為自己。
這殘破不堪的人生,總有費盡全力也無法自圓其說的羞恥。她是愛錢,不然也不會走到如今地步。可這從一開始,就不由得她選。哪個女孩不想做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呢,能分清每片雪花的不同,聞得出玫瑰與薔薇的差異,體會著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比如愛情。
最大的遺憾,不是沒能遇上足夠好的人。而是當遇到那個最想要把所有的好全部給他的那個人時,已經把最好的自己用光了。
眼淚沿著下頜滑落,滴在九月的額頭上,是涼的。
她說:“你們說的都對……可這樣的世界我不想要。我已經待夠了……”
“如果現在放棄,那我當初冒著那麼大壓力救你活下來還有什麼意義?難道就為了讓你不斷作踐作踐然後拉著無辜的人再死一次?!”
“撕拉”一聲響,安樂半邊袖子被下墜的力扯破,九月汗濕的手滑下去兩寸。安樂被拽得在半空晃蕩,驚叫一聲,卻下意識反手握住了九月的腕子。
三個人都很驚訝,心跳共同漏了好幾拍。
她最終選擇沒有鬆開九月來減輕重量。
緊要關頭,幸虧胖子氣喘籲籲從消防樓道爬了上來,才沒讓最壞的情況發生。
被拉回露台後,安樂雙腿發抖完全沒辦法站立,順著圍欄癱倒在地。九月也好不到哪去,額頭一片冰冷的汗,確實是嚇壞了。隻有錦帆還保持著鎮靜,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胖子氣得跺腳在地上來回走了好幾圈,指著李安樂罵:“你丫就一掃把星,誰沾誰倒黴!哆嗦什麼呀,想死麻溜兒自己去,拉著我們家九月幹嘛!現在知道怕了?要跳就趕緊的啊,一會兒要收費了可怎麼整!”
九月站起來,肩膀還是抖得厲害,開口時聲音卻平靜了。走到李安樂麵前冷道:“你差點害死他。”
安樂低著頭,一隻手捂住臉,終於崩潰地哭出來。
她的半邊衣袖在撕扯中支離破碎,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肩膀,整個人看上去像被弄壞的洋娃娃。
錦帆掉過臉去不看她,話音還是清清楚楚鑽進安樂耳朵裏:“事已至此,不能試圖用更大的錯誤去彌補前一個錯。你傷害她不是一次兩次,我不能讓今天的事在眼皮底下再發生。請你以後,遠離我們的生活。”
他的選擇從來沒有一次落在自己身上,如今連道義和同情心也被消耗到了盡頭。哪怕到了終於撐不下去墜落倒地的那一刻,也還是等不到一個回心轉意。就算今天拉著林九月去死,人家的墓誌銘上是“曾經愛過”,她的隻能寫上“從未開始”。
經過這場生死懸命,安樂絕對沒有勇氣再往下跳一次。她把自己拚拚湊湊,重新在心灰的餘燼裏站起來,挪著步子蹣跚離開。
路過九月身邊,停了片刻,低低道:“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以後也不再是仇人。但願從此陌路,相忘江湖。”
無所求的時候,反而比較豁達。她用紅腫的眼睛最後深望他一眼,“如果沒再遇到你,就好了。對大家都比較好。”
如果不曾重遇,她會把當年那一點溫暖放在心底。他的記憶裏,她永遠隻是個無助的被欺負的小姑娘,而不是如今覆水難收的李安樂。
安樂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方才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精疲力竭的噩夢。
九月幽幽歎口氣,自嘲道:“其實李安樂說的也沒錯,若把我放在她那樣的處境,或許也很難有別的選擇。不過是半斤對八兩罷了。”
她的幸運是抽身更早,盡管也付出了外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
胖子對李安樂積怨難消,啐道:“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半斤黃金和八兩磚頭能一樣嘛?”
徹底分道揚鑣之後,九月才發現自己對李安樂始終懷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惺惺相惜。都曾被盛名和風光環繞,同一個圈子裏沉浮,對彼此的事大多心知肚明。安樂起落坎坷的藝人生涯和她被薛嘉年控製後不堪回首的歲月,很異曲同工之處。在相似的境遇裏,也不是沒做過類似於安樂的選擇,因此更容易理解對方的所作所為。
公布詐捐是一記打到底的耳光,但願李安樂受此教訓,能徹底擺脫薛嘉年的控製,未必不是一樁幸事。
她們長久以來的針鋒相對,以這種誰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劃下句點。當時九月真的以為,這就是漫長的三角糾葛裏最終的答案。
壓抑許久的眼淚在此刻湧出,她將頭緊緊埋在他的胸前,從來沒哭得這麼激烈。
“好了,”錦帆攬著她的肩膀安撫:“都過去了。”
李安樂身上確實有著令人刮目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