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八月底，這座北方的城市還沒有進入秋季，但酷暑已經隱約開始消退。
周明薇的家住在城西五環，已經屬於很偏遠的地段了。王媽媽把她看管得很嚴，怕她還會想不開。明薇花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讓王媽媽同意她和宋佳妮一起出門玩。
城鐵從高架鐵軌上疾馳而過，高樓飛掠著後退，到處一片繁華。這座張明薇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如今她正以周明薇的目光，重新審視。
當初她張明薇外出從來是坐在舒適的轎車裏，有司機開車，車裏有飲料，有衛星電視。從城東到城西，鞋子上沾不到一粒灰塵。如今的周明薇擠在地鐵車廂裏，身旁是一身汗臭的小白領，身後是一群聒噪的學生妹，地鐵的空調吹得她打噴嚏。
這樣想想，也知足了。上輩子雖然隻活了二十八歲，可是起碼有十八年是穿金戴玉、養尊處優的。要知道許多人一輩子也過不上一天那樣的生活。
永盛總部是一棟米灰色的四層高的建築，在左右的高樓中顯得很不起眼，如果不是門口圍著一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沒有哪個路人會在經過時留意這裏。
老遠就聽到那群舉著牌子和條幅的女孩在叫著：“成均！成均！不要傷心！我們一直在這裏！我們永遠愛你！”
這種陣勢，她當初跟在成均身邊已經經曆得太多，見怪不怪，倒是宋佳妮在旁邊吐舌頭。
“難怪那麼多人爭破頭都要做明星。這才死了老婆，就有那麼多年輕小姑娘前赴後繼地填補上來。”
明薇也不由苦笑，“你怎麼知道他老婆當年不是過五關斬六將才得到他的呢？”
“顧成均那麼帥，被女生搶也不奇怪。”宋佳妮笑，“明薇，你來這裏到底要做什麼呀？”
“我隻是來看看。”明薇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溫柔。
這是她父親一手創建的公司，就是為了讓喜歡戲劇的女兒能發揮所長。
張父嗜酒，中風不治，英年早逝。二十二歲的張明薇大學還有半個學期才畢業，一下孤助無依，又被其他董事欺負她年幼無知。顧成均那個時候已經小有名氣，和明薇關係很好。當時誰都不看好明薇，隻有他挺身站出來，幫著明薇一起穩定局麵，掌握大局。
明薇那時候感動得要死，她本來就喜歡他，這下更是死心塌地。
不過明薇並沒奢望顧成均會有進一步表示，後來還是顧成均主動對她說：“我和你交往這麼久，彼此都是最了解對方的人。我認真地問你——我們結婚好不好？”
明薇那時候樂得心髒病都要發作。那感覺好像天上那顆你仰望了多年的星星，終於落進了你的懷裏一樣。
現在張明薇已死，他們又沒有孩子，她的股份自然被顧成均繼承，顧成均自然而然地成了公司董事長——無冕之王。都說人生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一下子全被顧成均碰到了。這邊影迷們呼天搶地地同情他，那邊他和甄惜不知道正在何處偷著樂呢。
人群中的騷動愈演愈烈，粉絲們忽然嘩啦啦地後退。一輛黑色保時捷從公司大門裏駛了出來，女孩子們就像通了電似的，圍著車尖叫。
“成均！成均！顧少！這裏這裏！”
宋佳妮拉著發呆的明薇退開幾步，恰好對方的車一個轉彎，險些撞上她們。明薇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車也猛地刹住，發出暴躁尖銳的聲響。
“請讓一下呀！讓一下！”
司機還算有禮貌，隻略不耐煩地喊了兩聲。保安立刻過來把明薇和宋佳妮拉開。
後座的車窗慢慢降下來，立刻引發一片刺耳的尖叫聲。身穿黑色西裝，鼻梁上架著墨鏡的顧成均隻露了一個優美的側麵。他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理會那些尖叫的影迷，隻淡淡地朝明薇問：“有沒有傷著？”
明薇呆若木雞，宋佳妮倒先反應了過來，立刻賠笑道：“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顧成均點了點頭，別過臉，不再看她們。車窗搖了起來，車緩緩駛遠。激動的影迷呼啦啦追隨而去，公司門口又恢複了平靜。
宋佳妮推了推明薇，激動地叫著：“啊呀！真人比電視上看著帥多了！而且好溫柔好和氣呀！難怪我堂姐那麼喜歡他了。我這就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見到顧成均本人了！”
明薇冷眼看著車絕塵而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當然認不出她了。
手握永盛大權，頭戴影帝寶冠，名和利都囊括在懷。他連結發妻子都可以一把推開，又怎麼會留意一個陌生的小女孩？
周明薇閉上眼睛，再張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她轉頭就走，宋佳妮放下手機匆匆追過來，“薇薇，我和你說，我姐告訴我，她找到一個打工的機會，還需要兩個女生，問我們去不去。就在永盛......”
明薇猛地站住，“永盛？”
“是呀。而且你知道是做什麼？”宋佳妮瞪大眼睛，壓低聲音，興奮又神秘，“就是去顧成均太太的葬禮上幫忙！”
明薇的身子微微一震，“我......張明薇的葬禮？”
“是呀......說起來她居然還和你叫同一個名字呢，真有點不吉利。不過話說回來，開的工資雖然不高，但可以見到很多明星吧。顧成均的太太死了，肯定會有很多名人過來悼念的。”
“什麼時候？”
“今天先去麵試，明天上崗，就招待一下客人。這還是我姐托關係才弄到的名額，人家本來隻用公司內部的人呢。你去不......”
“我去！”明薇脫口而出，語氣堅定。
“哦，好。”宋佳妮被明薇一副要舍生取義的樣子嚇了一跳，“我這就回複我姐去。”
宋佳妮的堂姐宋敏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孩，做事風風火火的，和宋佳妮如出一轍。這天她帶著兩個女孩去見工，麵試地點就在永盛大樓裏。自從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快兩個禮拜了，明薇還是第一次回到這裏。
她一走進去，頓時傻眼了。辦公樓裏所有花草全部都已經撤換成了白花，顏色鮮豔的畫摘了個幹淨，來往職員一律黑服，連接待台小姐臉上的白粉都比往常厚了許多。如果再在大堂正中的電梯門上掛上明薇的遺像，放上哀樂，這裏就能直接做靈堂了。
顧成均在搞什麼名堂？難道好不容易死了個煩人的老婆，他樂過了頭，用這種方式來抒發他內心的喜悅？又或者這是甄惜那女人的主意？畢竟她這小三如此輕鬆就擠走了正房，男人和家產盡收囊中。怕旁人多嘴，於是盡一切之能事來表示她對張明薇之死的哀悼？
麵試過程不值得一提，對方是宋敏的熟人，略問了幾個問題就把她們錄取了，通知後天一早過來上工。
明薇多問了一句：“顧太太要安葬在哪裏？”
那職員說：“在望佛山公墓，和她父母安葬在一起。”
“喲，一家人都死啦？”宋佳妮嘴欠。
那職員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我們張董命不好，但也輪不到你這小丫頭說閑話。”
這個小職員，明薇以前從來沒見過，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看著這個人這樣維護自己，她遭變故這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了來自過去的溫暖。
離開了人力資源部的小會議室，明薇習慣性地往左一拐，走上了一條長廊，這是她回自己辦公室最近的一條路。這條長長的走廊兩麵掛滿了畫框——電影畫冊、音樂專輯的紀念光盤、獲獎照......
永盛多年來培育出數十位藝人，卻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把自己的海報掛在這條走廊上。這裏隨便一張海報，都銘刻著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銘刻著一位藝人的成功。
“顧成均！”宋敏對牢一張海報心花怒放，“哇！這是他拍新版《情人》的海報，還是限量級的那款呢！”
夕陽西下的湄公河波光粼粼，身穿白襯衫的東方男子低著頭，英俊的側臉，看起來若有所思。明豔動人的法國少女從後麵抱著他，頭輕輕靠在他的背上。少女卷曲蓬鬆的頭發散落在光裸的背脊上，神情迷醉。整幅畫麵的色彩和構圖和諧，散發出一股迷離的曖昧氣息。
“顧成均真的好帥呀！”宋敏一臉陶醉，“他在這片子裏的演出好大膽，身材好棒！”
陶醉吧，盡情陶醉吧，不知情的小女孩們。
明薇冷眼旁觀。
你們仰慕的這個男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似儒雅斯文，其實陰險狡詐，又薄情寡義。不過你們可以不去在乎這些，畢竟你們受不到什麼傷害，不過是為他的電影買一張票而已。這邊還有一個付出了生命的人，為你們墊底呢。
明薇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公司。宋敏在中途和她們分道揚鑣，宋佳妮則跟著去明薇家蹭飯。
進了家屬區，老遠就見一個高個子的男生站在樓下，看到明薇，一臉怒氣地大步走過來。
明薇看著這個怒發衝冠的青澀豆芽菜，一臉茫然。
“我打你手機，你怎麼不接？”男生劈頭就是一句責備，“我聽說你病早好了，為什麼一直都不聯係我？我明天就要回學校了，你也不想來送我？”
明薇還沒開口，宋佳妮就像點了炸藥一樣跳了出來，指著男生的鼻子罵：“陳誌航，你還是不是男人？薇薇生病在醫院的時候你死去哪裏了？她出院這幾天你來看過她嗎？你現在跑來撒什麼野？你還真有臉啊！”
原來這個臉上還長痘痘的小男生就是周明薇的那個秘密男友。
可當年的張明薇，丈夫和兄弟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公司裏年輕貌美的藝人和練習生滿地抓。她見識不算廣，可對美人卻不稀罕。這個陳誌航，容貌氣度都不堪一提。
周明薇到底是小姑娘，審美還很不成熟呀。不過，她張明薇看中的顧成均，也比這個小子好不了多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陳誌航被宋佳妮頂了回去，一時語塞，老半天才說：“我......我和明薇說話，關你什麼事？”
宋佳妮轉頭看明薇，使勁向她使眼色，用心良苦。
周明薇笑了笑，把視線投向陳誌航，“你要回學校了？那好走。我要打工，不能去送你了。”
陳誌航顯然沒料到周明薇這麼輕描淡寫地就把他打發了，驚愕之中，結結巴巴地說：“你......聽說你落榜了？我當年說過的，你考不上北大，我們就分手。是你求著我，我才等了你一年。這次......”
“那就分手吧。”明薇輕鬆地說，“我高攀不起北大，你也不必等我。免得你將來生活不順，一有怨氣就發泄在我身上，說‘當年都是因為你’。我可承受不起你的人生之重。陳誌航是吧？周明薇和你沒緣分，以前是她自己糊塗，現在已經想明白。大家好聚好散，各走各的路。再見，最好不再見。”
說罷，拉著宋佳妮就朝樓梯走去。背影翩翩，瀟灑率性，絲毫都不留戀。
陳誌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無法反擊半句。
這個女孩好像一下有了全新的生命，目光犀利，還透露著一股精明幹練，完全不再是原先那個古板老實的人。
他當然也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駕馭這個女生。
“你決定了？”宋佳妮從窗戶眺望陳誌航的背影，“你以前可是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全校都知道。”
明薇說：“十七八歲的小孩子談戀愛，能有多刻骨銘心？一覺睡醒，就會覺得沒什麼可留戀的，我是想開了。”
“你病了一場，倒像突然長大了幾歲似的。”宋佳妮笑道，“不過看你這樣，我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明薇好好地收拾了一下房間。
她把那個周明薇留下來的書本歸納整理，全部收在床底。房間裏一下變得整潔寬敞了許多，當初那些書本帶來的壓迫感也隨之消失了。
這個周明薇的一生過得壓抑又糊塗，如果給她機會重來，她不知道多後悔吧。現在張明薇成了周明薇，她會利用這寶貴的機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走自己要走的路。周明薇的過去，再也影響不了她。
明薇好好洗了一個澡，從浴室的鏡子裏審視現在的自己——
周明薇是個年輕女孩，而且容貌標致。雖然現在看上去氣色不好，又過於消瘦，但是依舊可以看出遺傳自王媽媽的白細皮膚和清秀的五官。
周明薇有一張巴掌大的鵝蛋小臉，五官清秀，特別是那雙丹鳳眼，黑白分明，水色瀲灩，眸色幽深。稍微帶一點情緒後，那雙眼睛裏就好像藏著一個故事似的迷人。
而且周明薇個子高挑，約莫有一米六八，身材修長勻稱，青春的肌膚是那麼白淨且緊致。
張明薇原本是個其貌不揚的女子。她沒有這麼高挑的個子，也沒有這麼漂亮的眼睛。她唯一有的，也隻是白皙的皮膚，善良大方的性格，以及雄厚的家產。
沒有美貌，也沒有健康的身體，可是張明薇偏偏喜歡上了戲劇，熱愛表演。因為身體的緣故，她放棄了戲劇表演，而選擇了戲劇影視文學專業。
悶熱的浴室裏，明薇抹淨鏡子上的水汽，衝著鏡子裏的人開始微笑。先是淡淡的，疏離而友好的微笑，然後笑容加深，熱情而誠摯。眼睛裏帶上魅惑的色彩，臉微微側向一邊，眼波流轉，輕輕一瞥，充滿挑逗。
不錯。
笑容再慢慢凝固，眼睛瞪大，轉為吃驚，嘴唇微微開啟。難以置信的感覺，震驚，再帶上恐懼。隨後，悲傷浮現，占據了所有的表情。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淚水充盈眼眶，慢慢地，慢慢地，從眼角滑落......
下一秒，所有表情都消失，好似被大手一把抹去。
明薇用毛巾擦了擦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很好。周明薇表情豐富，好控製，又十分具有渲染力。特別是，這個姑娘笑起來可以天真爛漫，也可以風情萬種。哭起來的時候，麵部肌肉不需有大牽動，就可以給人悲傷的效果，顯得十分楚楚動人。以明薇這麼多年選秀挑藝人的眼光來看，這個周明薇還真是一個好苗子。小姑娘又還很年輕，可以好好雕琢，將來大有前途。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她的補償吧。收取了她病弱的身子，換給她一個健康的軀體，還有——一個大好的未來。
次日，明薇起了一個大早，和宋佳妮準時趕到殯儀館。她們換上了發下來的黑色製服，開始擺設嘉賓席。
走到靈堂門口，明薇抬頭就望到裏麵那一張懸掛在白幕上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自己正笑得歡。臉是自己的臉，可就是皮膚更細，輪廓更加分明。遺像比活人更加好看，顯然是用電腦“整容”過。
天下估計也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機會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做成遺像高掛在靈堂。特別是，靈台上還擺放著一口黑色的龐然大物。毋庸置疑，張明薇女士的遺體此刻正躺在那棺材裏，準備接受眾人的鞠躬和哀思。
明薇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口棺材，確認是上等貨後終於放心。想他顧成均也不至於在這種事上摳門。
宋佳妮忽然用手肘激動地碰了碰明薇，然後朝門口使了一個眼色。
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在禮堂門口，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騷動。顧成均依舊是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戴著黑袖章，隻是沒戴墨鏡，眼底的青影有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