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這幾日天天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看樣子顧成均的睡眠質量也不好。怎麼，莫非太過興奮？或者通宵數錢，以至於夜不能寐？
明薇冷笑。
棺木是合著的，旁邊擺滿了白色菊花和百合，供奉著果盤茶點，燭火長明。哀樂聲的音量恰到好處，既不震耳欲聾，又給賓客的竊竊私語留下了足夠空間。
顧成均取了香仔細點燃，插在香爐裏。然後，他跪了下來。
不少人都停下手裏的事，看了過去。
屋頂上的燈光照射下來，他俊美的臉上帶著清晰的疲倦。短暫的停頓後，顧成均輕歎一聲，站了起來。
經紀人老趙過來對他低語了幾句，他點了點頭，看了明薇的遺像一眼，跟著老趙走了。
從頭至尾，他什麼話都沒說。明薇注視著他離去的方向，內心五味雜陳。
六年夫妻，最後人死燈滅，分道揚鑣。
她因為心髒不好，也曾設想過假使自己去世，顧成均會有什麼反應。應該會因痛苦而憔悴，會頹廢，會流淚。那個時候，他應該會卸下一切，那一刻他不再是演員，而是一個失去妻子的丈夫。他會跪在自己靈前哭泣，會在夜晚追憶，會在偶爾想到她的時候，苦澀一笑。
現在看來，女人這種感性的思想很是不切實際。
明薇今天看到的，仍是一個戴著麵具的顧成均。低調而克製，沉穩又從容，就如同往常的他一樣，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妻子的去世，顯然沒給他帶來多大的傷痛。
前來悼念的客人陸陸續續到達了。張明薇在圈內口碑還算不錯，沒有結怨也沒有欠錢，大家又賣顧成均一個麵子，所以不少以前有過交集的巨星大腕紛紛到場，獻花鞠躬。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不論真心還是虛偽，都做出沉痛惋惜的表情。星光雲集的追悼會，落在明薇的眼裏，虛榮心隱隱發作，倒也生出幾分不枉此生的感慨。
顧成均作為明薇的親屬，接受著眾人的安慰和關懷。他臉色凝重，任誰看來，都會認為他在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悲傷。顧成均的那個影帝金像，倒真是拿得當之無愧。
明薇看不下去，找了個借口離開了靈堂。
外麵比靈堂裏可是熱鬧了一百倍不止。場地外的鐵欄杆邊人潮洶湧，扛著炮筒的記者，舉著牌子的粉絲，每個人都像餓了半個月的狼似的盯著場內的一舉一動。裏麵稍有風吹草動，外麵的人就一副要武裝暴動的架勢。很可惜死的是明星的太太，不是明星本人，所以粉絲們在興奮尖叫，而不是在悲傷哭泣。
正感慨著，人群騷亂了起來。粉絲們發出歇斯底裏的叫喊聲，互相推搡擠壓。
顯然又是一個大明星駕到。
明薇在腦海裏過濾名單，就見一輛保姆車穿過人群開進了停車場，一個高挑的身影躍入眼簾。
年輕男子穿著修身的黑色襯衫和西裝，係著一條銀白色領帶，墨鏡遮住了半邊臉。夏日的驕陽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打出濃重的陰影。
“佑廷！佑廷！”欄杆外的粉絲們已經快要失控。
唐佑廷抬頭望了過去，抬手擺了擺，食指上的金屬戒指閃閃發光。然後，他在震耳欲聾的呼喊身中，被隨行人員簇擁著朝靈堂走去。
明薇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修長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門內。
參加追悼會也能弄得像走紅地毯似的，這個世界上恐怕也隻有唐大少一個人能做到了。特立獨行，張狂不羈，不在乎世俗眼光，也不在乎輿論評價。
“唐佑廷居然來了！”明薇聽到工作人員在低語，“看來公司想簽他的事是真的了。”
“張董去世前不是就在談這事嗎？也不知道簽下來沒有。”
“應該是成了。Legend解散以來，不知道多少公司在挖唐佑廷呢。公司這次是下血本了......”
“這是你們說閑話的場合嗎？”劉經理嚴厲的聲音從天而降，“這麼多客人不去招待，卻站在這裏看熱鬧。別以為張董不在了，公司紀律就會放鬆。犯了錯照樣一律打包走人！”
受了驚嚇的兩個女職員趕緊溜了。明薇也跟在她們身後，回到了靈堂裏。
唐佑廷一走進室內，就摘下了墨鏡，顧成均在眾人的目光下臉色陰沉地迎了過來。
“唐先生。”顧成均低聲打了個招呼，“感謝你能來出席內子的追悼會。”
唐佑廷欠身行禮，恰如其分地淺笑了一下，神情還有幾分哀婉，“顧先生請節哀順變。我和張師姐雖然隻有幾麵之緣，但是師姐的為人讓我十分欣賞。很遺憾她英年早逝，還希望顧先生早日振作起來。”
顧成均臉色稍微好了點，說：“如果明薇在天有靈，看到你來了，一定會很高興。”
唐佑廷也用一種老熟人的口吻說：“顧先生也要好好保重身體，師姐也不願看到你這樣操勞。”
明薇早已悄悄蹭到旁邊，躲在人群後聽到了這番話，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知情的聽了還以為她和唐佑廷惺惺相惜，義結金蘭了呢。他們倒確實有過幾麵之緣，但也就是幾麵之緣而已，因為那時明薇想把唐佑廷挖到永盛來。
唐佑廷所在的樂隊Legend是時下最紅的流行樂隊，卻因為一名成員自殺，樂隊的發展受到影響，經過半年多的調整後，還是走到了解散這一步。而身為樂隊主唱，唐佑廷的人氣一直居高不下，樂隊解散後的他自然成了眾人競相爭奪的焦點。
明薇早就看中了唐佑廷。唐佑廷容貌俊美，歌喉動人，風格自成一派，人也機敏聰慧。將來不論是唱歌還是演戲，前途都不可估量。
第一次見到唐佑廷的時候，明薇也暗暗吃驚。雖然之前在電視上也看到過唐佑廷的模樣，知道他是個俊美如畫的人物，可是真人在眼前，她還是不禁為對方的好容貌驚豔了一下。
唐佑廷有著一張線條分明的臉，皮膚幹淨細膩，唇紅齒白桃花眼，又總帶著三分笑意看人，定力稍微不好的就會被他看得腦袋發暈。明薇閱人無數，雖然不至於頭暈腳軟，心髒卻也猛跳了好幾下。
唐佑廷風頭正盛，是當前最炙手可熱的明星，所以笑容再燦爛，眼裏也始終有著一股傲氣。他雖然對明薇開出來的條件有點不屑，但是並不表露，隻是抿嘴淺笑。明薇也不是看不出唐佑廷眼裏那種高傲和自戀，但她不以為然。隻有當紅的藝人才有這份傲慢，也隻有當紅的藝人才能給公司賺錢。
明薇對唐佑廷誌在必得，不斷加大籌碼。顧成均那時候對這件事頗有微詞，他認為唐佑廷的身價並沒有那麼高。
明薇那時候還笑著安慰丈夫，“你是演員，他是流行歌手，井水不犯河水。”
不過唐佑廷很快便用事實證明了自己——Legend解散前，他舉辦了一次試水性質的個人演唱會，兩場共一萬五千張門票，開售後半天就被搶購一空，這個成績已經足夠讓業內人士咂舌。
明薇記得她出事前已經和唐佑廷談到了合同的細節部分，唐佑廷的經紀人拿了合同回去研究，明薇則陪顧成均去參加影展。再之後，明薇出事，自顧不暇，哪裏還記得這樁生意。
但唐佑廷會出席張明薇的追悼會，這還真在明薇意料之外。唐佑廷是個謹慎的人，他的經紀人又十足精明，他和顧成均就是一類人，他們的每一次公開活動都有意義，從來不會做無用之事給人看。
這是否說明，他同意跳槽，簽到永盛來呢？
明薇在這邊盤算了半天，忽然苦笑。唐佑廷簽不簽過來，現在關她什麼事？這個公司都是顧成均的了。
唐佑廷又和顧成均寒暄了幾句，顧成均轉頭看到站在旁邊的明薇，招手道：“你帶唐先生去一下。”
明薇一愣。宋佳妮在她身後輕推了一把，她這才反應過來，低頭引著唐佑廷而去。
唐佑廷走到張明薇的靈前，注視著黑白照片裏那個笑得溫婉的女子，沉默片刻，然後幽幽一歎。
這一次，明薇看到了他眼裏的惋惜。她心裏一動，鬼使神差地問：“唐先生和我們張董感情很好嗎？”
唐佑廷這才正眼看了明薇一眼。
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雙目濕潤，正十分感動地望著他。
唐佑廷眉毛抽了一下，慢慢地說：“張董為人爽朗直率，真誠大方，講義氣又可靠。她最難得的一點，就是不計較，心思單純執著，在這個圈子裏，真是再找不出第二個。隻可惜她這樣好的女子，卻那麼薄命......”
唐佑廷的語氣是那麼惋惜和沉痛，連明薇聽了都心裏一顫，鼻子發酸。
明薇現在也算看開了。既然她出軌的丈夫都能一臉情深義重地為自己辦葬禮，個把路人虛情假意地談論起和她的交情，她也就是頭皮緊一緊，白眼都不用翻了。
但是唐佑廷卻不套近乎，反而中立公正地把她誇獎了一番，用的恰好都還是明薇自誇時會用的那幾個詞。這番舉動就好像金蘋果落到銀絲絡裏似的，再貼心不過。明薇鬱結了數天的內心舒坦了不少，頓時對唐佑廷刮目相看。
這人若不是精明到了極點，就是真的很懂她。
唐佑廷又望了一眼張明薇的遺像，目光深邃，道：“張姐生前很欣賞我，十分認同我的音樂理念，對此我十分感激她。人生在世，最難求的就是知己，但是我卻碰到了張姐。我要是能有機會和張姐早點相識就好了，在她旗下，我必定能有更大的成就吧。”
聽完這番話，明薇更加心潮澎湃。
雖然她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表示過很認同唐佑廷的音樂理念，但是不得不承認唐佑廷這小子拍馬溜須的本事已經登峰造極，即便對著一個陌生人都可以文縐縐地長篇大論。別說明薇現在隻是個小打雜的，就算真的張明薇聽了這番話，也絕對會激動得兩眼含淚，感歎相逢恨晚。
唐佑廷抒情完，把視線轉向明薇。
明薇集中精神，滿懷期待地等著他繼續為張明薇女士唱讚歌，就聽唐佑廷問：“請問洗手間怎麼走？”
短暫的沉默後，明薇伸手朝南麵側門指了一下，“直走右轉。”
“謝謝。”唐佑廷微笑了一下，繞過她朝側門走過去。他步履從容地走到門邊，見左右無人，身影一閃而逝。
宋佳妮湊了過來，把明薇拉到一邊，“唐佑廷要去幹嗎？”
明薇拉著臉，說：“人有三急。”
宋佳妮倒吸一口冷氣，顯然一時接受不了那謫仙一般的偶像明星也會蹲茅房拉屎。
明薇意興闌珊地轉回頭。顧成均正和一個高瘦的年輕女子在說話。女子雙眼通紅，神情略有點孤傲冷淡。
那是張明薇相識多年的朋友，公司專屬的編劇許雅雲。她望著明薇的遺像，低聲說：“她一走倒是輕鬆，便宜都讓別人占去了。”
顧成均站在她身邊，眨了眨眼，臉色未變，這定力倒越發好了。
許雅雲心直口快，說話素來不講情麵，“顧董，這下公司都是你的了。”
顧成均嘴角緊繃，說：“我自然會好好料理明薇留給我的一切。”
“明薇去得也真是時候，不是嗎？”許雅雲譏笑。
“你真的要......”顧成均說到一半，突然看到一直站在旁邊的那個女服務生，忙把話打住。
明薇垂下頭，轉身走開了。許雅雲嗤笑了一聲，不再搭理顧成均，轉去和幾個朋友說話。
明薇視線模糊。她轉身朝洗手間快步走去。
冰涼的水帶走了臉上的淚水。鏡子裏雙眼通紅的少女，是一張陌生的臉，她已經不是周明薇了。
好友的淚水，彌補了她因為丈夫的淡漠而產生的悲痛。
誰都知道張明薇是老好人，於是誰也沒把她放在心上。生意場上大家呼朋喚友，此刻也並沒有誰真心實意為她歎息，所以說情不在多而在精。但有雅雲為她鳴不平，明薇已經知足。
關上門，坐在馬桶上，明薇閉著眼睛慢慢平複心情。
“咳咳......”隔壁間傳出低沉的咳嗽聲，緊接著，“那個......”
“啊——”明薇驚訝之下叫出了聲，下意識伸手把門頂住，“是誰？”
女洗手間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
“呃，那個......”隔壁的男同胞那有點耳熟的聲音裏有著一種強撐著的傲慢，“小姐，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我是......”
明薇越發覺得這個嗓音熟悉，但就是叫不出名字，“不管你是誰，這裏是女廁所！”
“你......”隔壁的哥們兒噎了一下，有點不耐煩，“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需要你去幫我一個忙......”
“你跑女廁所裏來求人幫忙？”明薇再度打斷了這個傲慢的聲音。
“我沒有專門跑女廁所。”那人咬牙切齒，“你不要胡說......你是剛才那個給我引路的工作人員吧......”
明薇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聲音她聽著耳熟了。隔壁那個坑裏蹲著的，應該就是剛才那位上天下地唯我最帥又虛情假意裝模作樣的當紅天王唐佑廷了。
明薇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下好玩了。
天王上廁所不是新聞，但是上女廁所就是明日頭條了。
雖然“唐佑廷出席顧成均亡妻追悼會 情急之下進錯女廁”這種標題對她這個亡者不夠尊重，但是本著娛樂圈人的娛樂精神，明薇倒還有幾分期待。
憋著笑，明薇問：“唐先生？您這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唐佑廷揉了揉眉心，艱難地開口：“廁紙，你有廁紙嗎？”
明薇把視線轉向空空的衛生紙筒，再看看自己手裏最後一張紙巾，果斷地說：“沒有了。”
“什，什麼？”唐佑廷也結巴起來，“你也沒有紙了？”
明薇問：“唐先生有手機嗎？怎麼不叫你的助理來幫忙？”
“沒電了。”唐佑廷咬牙。
狹小的衛生間裏頓時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息。
“唐先生很急嗎？”明薇咳了一下，說，“外麵洗手台旁邊有擦手的紙，雖然粗糙了一點，但是可以救急。”
“那就好。”唐佑廷鬆了一口氣，“你去給我拿兩張來吧。”
他頤指氣使的語氣讓明薇心生反感，當即拒絕了這個荒誕的要求，“唐先生如果急的話，可以自己去拿紙。”說完了，她還補充了一句，“放心，我是不會看的。”
唐佑廷拽著皮帶扣齜牙，“我現在不方便。”
“我也不方便呀。”明薇理直氣壯道，“這種事為什麼要女孩子去做？唐先生是男人吧，這點擔當總該有的才是。”
唐佑廷閉上眼，努力平複呼吸，“這位......”
“我姓周。”
“周小姐，”唐佑廷說，“或許你不是很明白，我的身份比較特殊。”
“唐先生是大明星，我當然知道。但是也沒道理讓我為你做這麼大的犧牲吧。如果能選擇，我是一點都不希望碰上你被困在女廁所這種事。大家都遇到了情況，為什麼我就要犧牲自己去為你服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