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的這次秋季選秀,似乎就是專門為那些中考和高考失利的孩子準備的。
明薇領了一張表格,順著牆上箭頭的指示來到等候室,滿眼所見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年輕標致的麵孔似乎有些相似,可是仔細看又各有各的不同。他們滿懷著星夢來到這裏,接受挑戰和挑選,就是為了能尋找到一條通往燈火璀璨的舞台的光明大道。
往年永盛選秀,明薇都會親自主持,而且是首席評委。可如今,她隻是一員不起眼的麵試者。周明薇不是這群孩子裏最漂亮的,但是她卻有著別人沒有的優勢。
麵試室的門打開,上一個進去的女孩滿臉紅光地走了出來。
“天呀!譚立達老師是麵試評委!”
一石激起千層浪,興奮和期盼寫滿了每一張臉。
譚立達,永盛的藝術總監,知名音樂製作人,十幾年來培養出了數十位紅人巨星。他是永盛的坐鎮大神,也是業界的一個傳奇。所有新人都夢寐以求能拜在譚立達旗下,受他指點一二,都好過自己單打獨鬥數年。
明薇一直等到將近中午,才輪到自己,這並不是個好時候。麵試老師經過一個上午都已經疲倦,明薇走進去的時候,他們的神情都有些無精打采。
譚立達雙手抱肘坐在正中,閉目假寐。他今年五十有三,略有點發福,衣著隨意,怎麼看都是個平凡和氣的鄰家長輩。他和張明薇的父親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也是明薇的幹爹。他自己早年離婚,兒子跟著前妻生活在英國,一年難得見上一麵,於是也把明薇當做親生女兒一樣對待。
“周明薇?”譚立達的助手困惑地念著資料,“你叫周明薇?”
譚立達因為這個名字猛地睜開眼,目光猶如探照燈一樣落在明薇身上。助手察言觀色,立刻機靈地把資料表遞到了譚立達麵前。譚立達漫不經心地掃了資料表一眼,再度把目光投向那個站在房間中央的女孩身上。
這個女孩並不是那種豔光四射的漂亮,卻美得很細膩,十分耐看。很少有人能在他逼人的目光下保持鎮定,公司裏的練習生和新藝人全都畏懼他的這種目光。可這個自稱是周明薇的女孩,卻是那麼從容自若。
左右的麵試人員見譚立達對這個女孩刮目相看,也不免互相交換了一個別有意味的眼神。
“周明薇是嗎?”譚立達開了口,“為什麼想要來我們公司?”
明薇深吸了一口氣,語調平穩地回答:“我想改變我的生活。我很喜歡表演,但以前一直沒有機會進入這行。永盛娛樂資產雄厚,專業水平高,對於我來說,能在這裏學習表演是最好的選擇。”
這個女孩雖然年輕,但是說話條理分明,不拖遝羅唆,更沒有虛浮言辭。光這一點,就給麵試官們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
譚立達看了看資料,“你資料裏寫著專長是表演。這樣,給你五分鍾,命題是‘希望與絕望’,自由發揮。”
旁邊的麵試官都傻了眼。這是什麼古怪的命題?讓這沒受過訓練的小姑娘自己發揮,能發揮出什麼來?
明薇卻並不驚慌。沉吟了片刻後,她抬起雙手,輕柔地搭在胸口上,頭微微仰起。
“我有一雙紅舞鞋,上麵綴著珍珠。當舞台的燈光照射進來時,它明亮猶如寶石......”
譚立達環抱在胸前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然後聚攏,出神地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女。
而此刻的明薇,仿佛已經化身成為那個失去了雙腿的舞者。在漫長的夜晚裏,她懷抱著舊舞鞋,坐在窗前,仰望著漫天繁星,追溯著過去的榮耀,已經來不及實現的夢想。
她時而悲憤痛苦,時而豁達地安慰自己,“......你曾經有過,我的好姑娘,那美好的時光。無數人終身碌碌無為,蹉跎麻木,而你,曾站在那燈光聚集的地方,盡情地飛翔。”
少女帶著稚氣的麵容上浮現出對那段輝煌歲月的緬懷。她伸出雙手,仿佛想摸一摸那觸手可及的榮耀。可是......手終究無力地垂落下來。她已經無法站立,昔日近在手邊的一切,如今都已遙不可及。她的臉上寫滿痛苦與糾結,寫滿了對過去的緬懷,以及對未來的絕望。
她捶打著雙腿,此刻的女孩,已是滿臉淚水。
停頓了片刻,少女臉上的表情慢慢收斂。等到她站回到麵試官前,抬起頭來的時候,雖然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可是神情早已恢複過來。
“我演完了。”女孩還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一句。
麵試官們目瞪口呆,繼而如夢初醒,紛紛對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明薇無畏地對著譚立達深沉的目光,仿佛可以透過他的雙眼,直視進他的內心一般。
譚立達麵色如水,難以琢磨。
“譚老師,你看......”助理輕聲問。
譚立達一推桌子,站了起來。
“周明薇是嗎?”譚立達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你跟我來一趟。”
明薇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跟著譚立達從側門離開了麵試室。
譚立達背著手,帶著明薇穿過掛滿了海報和獎狀的長廊,一直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沿途碰到的員工紛紛向譚立達行禮,一邊卻也不忘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少女。明薇安靜地低著頭,跟著譚立達走過這條她也很熟悉的路。
秘書送上了兩杯茶,譚立達招呼著明薇坐下。
“朋友送的鐵觀音,你嚐嚐吧。”譚立達這時的語氣溫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喜歡喝茶的。”
“我喜歡。”明薇捧起了茶杯,“以前我爸爸......很喜歡喝。”
譚立達坐在沙發上,打量著對麵這個低眉順目的女孩,“我看你資料裏寫的是三中的學生,你的成績應該很好,怎麼不去上大學?”
“差了幾分落榜了。”明薇說,“而且,我的理想是表演,闖這個圈子,就要趁年輕才好。”
譚立達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有個幹女兒,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也很喜歡演戲。她身體不好,不能有大的情緒波動,於是一直沒能實現這個夢想。但她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女孩子,所以,在她考上大學那年,為了表示慶祝,我專門給她寫了一個小劇本。那個故事講的是一個舞者,因為雙腿殘疾而告別舞台,但是她悲痛之後沒有放棄希望,成為一名優秀的舞美大師。”
是的,明薇當然記得。自己當初讀到這個劇本的時候,是多麼溫暖和開心。
“你今天表演的,就是這個劇本中的一個片段。”譚立達目光犀利如箭,“這個劇本從來沒有公開過,你是從哪裏讀到的?”
明薇緊抿了一下唇,放下茶杯,抬起頭來。
“譚老師,我和張明薇女士認識。”
譚立達困惑皺眉,“你們認識?”
明薇繼續說:“張女士生前曾經參加過一個‘向日葵寶寶’的慈善活動,就是去兒童福利院慰問孤兒。我那個時候是學校的學生會委員,學校也組織我們去福利院做義工。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張女士。”
“這樣啊......”譚立達的神色緩和了下來。
“因為我的名字和張姐的名字一樣,所以我才和張姐認識了。她人很好,知道我很喜歡戲劇後,給我推薦了很多書目。我說學校社團要表演話劇,不知道用什麼劇本好,她就把這個紅舞鞋的劇本給了我。”
明薇目光真誠地望著譚立達,“張姐說,這個劇本放在她那裏也是浪費,希望我能把它演出來,演好了,將來給她看。所以我後來就在家裏練習了這個劇本。”
明薇倒是沒有撒謊。在她還是張明薇的時候,因為身體不好,不能生育,但是十分喜愛孩子,曾資助了不少兒童福利院,有空的時候也會去福利院和孩子們玩耍。在那裏經常會碰到一些社會團體和做義工的學生,也因此結識了不少朋友。而且譚立達也不會真的去把這件事調查得那麼詳細。張明薇性格豁達熱情,樂於助人,這點熟人都知道,誰都不會懷疑。
譚立達終於收回了疑惑的目光,幽幽長歎。
“小薇她的確是這樣的人......她提到過我嗎?”
明薇搖頭,“我隻和張姐見了一麵,主要都在談戲劇。我那個時候都不知道她是永盛娛樂的董事長,直到後來她去世,我看了電視新聞......”
她沒有套近乎,反而讓譚立達更加放心。
“你的情況我明白了。”譚立達放下茶杯,明薇也知道他有送客之意,便站了起來。
“那麼,譚老師,我就不打擾您了。”
譚立達點了點頭,“你回去等消息吧。”
明薇恭敬地鞠躬,然後步履輕盈地走了出去。
想和譚立達相認嗎?當然想。可是話要怎麼說呢?幹爹,我死而複生,成了一個小女孩。譚立達沒有心髒病也要給嚇出心髒病來不可。更何況,永盛才易主,個中關係複雜,就算譚立達認了她,顧成均也難保不把她當騙子,然後直接押送派出所。
來日方長。她和顧成均,遲早有對峙的一天。
秘書推門問:“譚老師,麵試那邊問您還過去不?”
“我下午再過去。”譚立達說,“還有,你把剛才那個女孩,叫周明薇是嗎?把她的資料給我看看。”
過了三天,明薇就接到了永盛娛樂的電話通知,說她已被選中,請於次日早上九點去公司報到。
明薇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愣了一陣。
其實她也沒有十全的把握認為自己會被選中。她雖然對自己的才華有信心,可是公司選秀很多時候還是要碰運氣。現在看來她麵試的時候含蓄地同譚立達套了近乎,應該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人窮誌短,她所有的抱負都得以進入公司為基礎,走關係這種做法,當下也隻有硬著頭皮認了。
以前,明薇是永盛的總裁,掌握著那些練習生的命運。而今,她卻成了芸芸練習生中的一員。這次她的命運又是誰來掌握呢?
次日明薇準時來到公司,會議室裏坐著這次選中的五十多個練習生。放眼望去,一水的美貌少男少女,即便是明薇身體裏這個二十八歲的靈魂,也已忍不住心神蕩漾。
永盛有個傳統,新練習生進公司會由董事長來訓話。明薇進來這天,便做好了會碰上顧成均的準備。不過很快她就得知,顧成均出差去了美國,代替他來給新人訓話的是另外一個主管。
平心而論,明薇隱隱鬆了一口氣。她並不畏懼顧成均,隻是她現在正在養精蓄銳。在反擊之前,她並不想和他有過多的糾葛。
永盛的宿舍和大學宿舍相似,三房一廳,小小的衛生間和廁所,早上起來必然會有一番廝殺。一個房間兩張單人床、兩張桌子和兩個衣櫃,空調家電還算齊全。保潔大媽每周過來收拾一次,公司食堂有免費飯菜提供。
明薇後來才知道永盛這次從全國一共招了五十幾名練習生。加上原有的練習生,永盛練習生的人數現在已在三百名以上。這些孩子都要經過嚴格的訓練和考核,這其中也隻有少數佼佼者才有希望出道。
浩瀚星海中,你隻有經過千錘百煉,才能成為最耀眼的那一顆。
和明薇住同一個房間的是一個叫蘇可晴的女孩,小明薇一歲,性格活潑,很機靈,有主見。其實想入這行的人,又有哪個沒有點心機呢?
練習生的生活在搬進宿舍的第二天就拉開帷幕。
第一天就有儀態和形體課,學員們首先要學習站立和坐姿。授課的老師年紀已過不惑,可是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儀態優美,氣質高雅。
女孩子們站成一排,老師一個個矯正大家的姿勢,並要求學生們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小時不能變。明薇她們一直站到腰酸背疼,兩腳麻木。一上午隻學了兩三個姿勢,女孩子們就已叫苦連天。
老師不屑道:“台上半分鍾,台下十年功。你看哪個演員是天生儀態萬方、風情萬種的?每個剛進來的都叫受不了,熬下去混出來了的,哪個不回頭感激老師?”
下午上聲樂課時,明薇那門外漢的唱腔被老師數落得夠嗆。老師可不管你進來前嗓子多好,在她這裏一概都是“殺雞殺鴨”的程度,全部從“哆來咪”開始練習。
之後一連一個多月,都是這樣密集的訓練。聲樂、舞蹈、舞台、表演......後來又加上了英語。
文化課是明薇的長項。她大學本科學的就是戲劇藝術史,各種理論知識當然難不倒她。所以文化課的老師特別偏愛她,甚至默許她缺課。
但身體的疲憊並沒有減少精神上的滿足感。
明薇現在可以輕鬆地跳躍和奔跑,這是她上輩子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為此她迷戀上了舞蹈,她不知疲憊地練習著,感受著血液奔騰的自由,從此再也無須為自己的心髒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