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睡著,高玉芬就醒了。又做了噩夢,夢裏小寶斷手斷腳,舌頭也被人拔了,話也不能說,眼淚汪汪地在路邊討錢。過路的人走得飛快,沒人看他一眼,破碗裏的零錢加起來還不到一塊。小寶哭啊,把眼睛都快哭瞎了。
這夢不知做過多少回,高玉芬的心還是痛得刀絞似的,身邊也沒個人安慰,她隻能想浩浩媽說過的話,就當孩子給人傳宗接代去了,少想那些嚇人的事。
定了定神,高玉芬抄起枕邊的毛衣織起來。從店裏接活兒有三個月了,定做的款式,工錢還可以,八十塊一件,就是花紋複雜,一不小心就漏針,一漏針就得重來。她才不到四十歲,眼睛和手指都不中用了,還當不得她六十歲的娘。好在這營生不要坐班,時間上自由,高玉芬去外地找小寶的時候,火車上汽車上都能織。
手上這件還差兩寸就織好了,高玉芬估摸著去店裏交了衣服,能領到三百二十塊的工錢。一百五還債,五十塊交手機費,剩一百二十買米買油,得撐到月底。快兩年了,她一直等著小寶的消息,可以忍受挨餓受凍,就是不舍得停手機。
高玉芬現在住的地方,是跟親戚借的,自家的房子去年就賣了,沒地方落腳,求親戚幫忙借了半間倉庫暫住。地方倒也大,就是沒窗戶,也沒衛生間,做飯得把爐子拎到倉庫外頭,碰上刮風下雨,一碗麵等上半小時也不定熟。
一個人的生活,能吃上口熱的,房子又不要錢,高玉芬已經很滿足了。比起吃飯,上廁所和洗澡才叫難。出了倉庫,走上五分鍾才有公廁,那地方靠近批發市場,白天人多得要排隊,晚上連個燈泡都沒有,黑得慎人。聽說還有吸毒的死在那兒,高玉芬晚上不敢去公廁,弄了個痰盂。
洗澡比上廁所還麻煩,倉庫裏沒水,還放了半倉庫的貨,不能拎水進來。起先高玉芬隔兩天去親戚家洗一次澡,次數多了惹人煩。沒法子,她帶上毛巾和折疊桶,溜進肯德基的衛生間,擦完身子還得盡快把衣服給搓了,弄久了會被人發現。
天色漸漸亮了,毛衣也進入收尾階段,高玉芬的眼睛早就又酸又澀,停下來檢查針數時,手機忽然響了。
“是我,跟你說點事。”是小寶他爸,李高峰。
“說吧,我聽著呐。”高玉芬放下手裏的活兒,聲音溫柔起來。
“還記得阿飛嗎?就是那個熱心記者,他昨天給我打電話,說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特別像小寶。他還幫咱們留言問了,那家人的孩子是從福利院收養的。你,要不要去看看?”說到最後,李高峰有些遲疑,似乎不想讓高玉芬去。
“我去。”高玉芬肯定地說。
“再有就是……有人要給我介紹個對象,二十八歲,老家的,就是腿腳不利索。”李高峰的聲音低了八度。
“你見嗎?”高玉芬有些意外。
“等你去那戶人家看看,再說吧。”李高峰支吾道。
“成。”
掛斷電話,高玉芬倒抽了一口涼氣,十年的夫妻,要不是因為小寶,好好的家絕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對小寶來說,2008年的夏末,是他一生的噩夢。
珠江三角洲有很多工業園,每個工業園的宿舍區,都有幾個巴掌大的小賣部,賣些香煙和啤酒,還有可樂綠茶之類的飲料,多半還安裝了公用電話,工人們可以在這裏打廉價的長途。我們要說到的這個小賣部,老板叫李高峰,老板娘叫高玉芬,小寶就是他們的寶貝兒子,剛滿六歲。
生小寶的那年,高玉芬已經三十二了,之前她做過兩次手術,吃過許多藥,還到處求神拜佛,就想生個兒子。吃了許多苦頭,好不容易有了小寶,兩口子高興得合不攏嘴,李高峰更是在屋子裏轉了一宿,一會兒把孩子抱起來瞧瞧,一會兒問老婆想吃點什麼。他們給小寶取的大名是李天賜,捧在手裏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就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不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天,高玉芬吃過午飯,跟平時一樣去附近的服裝廠上班。小寶不肯睡午覺,跟爸爸守著生意。再過幾天,他們一家三口要回湖南老家,一來為爺爺七十大壽祝壽,二來送小寶回老家上學。
為了多攢點錢,小寶一家已經兩年沒回老家了。李高峰預定了火車票,票還沒到手,他就跟小寶聊開了,說起老家的美食,還有小時候上山打鳥逮兔子的趣事。
小寶在工業園出生,在工業園長大。爸媽忙於生計,沒工夫帶他去遊樂園,最大的消遣就是看電視裏的動畫片。頭一次聽爸爸說起這麼好玩的事,既新鮮又好奇,小寶拍著巴掌說:爸爸,既然老家這麼好,咱們還留在這裏幹嘛,要不把家也搬回去吧。
爸爸摸摸小寶的頭,笑著說:等爸爸多賺點錢,夠修房子,夠給你上大學了,就回去。
下午四點多,李高峰接到老鄉的電話,要他去取火車票。
代售點距離小賣部走路兩分鍾就能到,李高峰讓小寶照看生意,他跑步去,最多四分鍾就能回來。小寶雖小,卻能幫上不少忙,有幾次爸爸上廁所或者取零錢時,都讓他守鋪子,聰明的小寶應付簡單的加減計算,找零錢,都不在話下。
李高峰帶上錢,往代售點一溜小跑。小寶坐上爸爸的椅子,學著大人樣晃著兩條腿,一手搖蒲扇,一手舉起蒼蠅拍打蒼蠅玩。
李高峰前腳剛走,批發部的業務員小趙就來了。小趙是個勤快人,不管天氣多熱,每天都要在工業園裏走一個遍,給大大小小的鋪子補貨送貨,小寶跟他也熟。
小趙見李高峰不在,就懶得下摩托車了,說晚點再來。小寶讓小趙陪自己玩會兒,小趙趕著去下一家小賣部,就沒停步。臨走時,小趙管小寶叫小李老板。小寶一樂,學著爸爸的口氣,腆著肚子叉起腰,說下回請小趙喝酒,把小趙給逗笑了。
小趙走後,一輛白色麵包車緩緩開過來,停在鋪子門口,司機是個戴墨鏡的胖男人。這種麵包車載人載貨都方便,工業園裏遍地都是,誰也不會在意。讓小寶有點在乎的是,這輛車正好擋在店門口,車身跟店門差不多寬,把生意全都給擋了。
“小朋友,給我兩瓶可樂。”麵包車上下來一個高個子女人,一邊說一邊到處打量。
小寶打開冰櫃,拿了兩瓶可樂遞給女人。女人掏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小寶說自己沒零錢,找不開。
“你家大人呢?他們有零錢吧。”女人笑眯眯地問。
“我爸爸出去了,可以等兩分鍾嗎?”小寶照實說。
“那我就等等吧。”女人說完,回頭跟胖男人遞了一個眼神,把兩瓶可樂放回櫃台,跟小寶攀談起來:“小朋友,你都會做生意了,可真厲害,告訴阿姨幾歲了?”
“六歲了。”被大人表揚,小寶有些得意。
“真乖,叫什麼名字呀?”女人繼續問著。
“我叫小寶。”小寶把頭一揚,如實回答。
“巧了,我兒子也叫小寶。來,阿姨請你吃糖。”女人笑嗬嗬地,從包裏掏出幾塊糖,遞給小寶。
“謝謝阿姨,我不吃。”小寶牢記爸媽的教導,不吃陌生人的東西。
“你可真懂事,阿姨送你個玩具吧,我最喜歡你這樣的好孩子。”女人朝四周張望一下,四下裏無人,她緊挨車門站著,一邊翻找,一邊繪聲繪色地說:“我這個寶貝呀剛剛出廠,可好玩了,賣給外國小朋友的,你肯定沒見過。”
小寶一聽,眼珠子都轉不動了。女人在車裏邊翻了幾下,手裏多出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小寶還沒看清,女人就把那玩意兒藏到了背後。
“阿姨,是什麼呀。”小寶一邊問,一邊歪著脖子看。
“你親我一下,我就把它送給你。”女人又晃了一下手,小寶眼前一花,還是沒看清。
那玩意兒在幽暗的車廂裏閃閃發光,真好看,小寶心裏癢癢的。他玩具少,爸媽說玩具沒用還浪費錢,不如留著錢買點肉吃。小寶才不這麼想,天天吃肉,肉比玩具可差遠了,親一下又不會怎麼樣,反正爸爸不知道。
小寶忘了爸爸交代過不許走出店門,現在他腦子裏隻剩玩具了。女人俯下身子,把臉扭過來,擺出等他親的姿勢。她長得比媽媽還好看,小寶心想,再過兩秒鍾,他就能得到那個玩具了。
就在小寶靠近車門的瞬間,女人掏出一方手帕,飛快地捂在小寶鼻子上,另一隻手從後麵按住小寶的頭,不讓他掙脫。
手帕是濕的,有股說不清的刺鼻味道,仿佛一根針從鼻孔裏紮進去,直刺入腦。小寶感覺到危險時已經晚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隻覺天旋地轉,然後眼前一黑,身體飄了起來。
小寶飄進了麵包車裏,在他失去意識前,聽到車門關閉的聲音,還有女人催促司機快點開車的聲音。他很想叫一聲爸爸。爸爸就要回來了,說不定爸爸已經看得見麵包車了。可無論他怎麼努力,嘴巴關得死死的,就是打不開。
耳邊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阿姨催促著趕緊離開,這些聲音都越來越輕,小寶最後的念頭是:我要死了嗎?
李高峰拿著火車票,喜滋滋地往小賣部趕。原本想買兩張硬座票,沒想到老鄉給幫忙定到了硬臥,雖然錢多了不少,但一想到老婆孩子路上舒服些,他心裏也痛快。
剛拿到票時,李高峰還是一路小跑,心裏盤算著要帶些什麼回老家,走到半路碰上了小趙,補了幾樣貨,還討了一把廣告傘。
小趙填完補貨單,學著小寶的樣子,把小寶要請他喝酒的事說給李高峰聽,他還說小寶越來越有老板派頭了,李高峰樂得合不攏嘴。就這麼著,兩人在路上多聊了兩句。一輛白色的麵包車急匆匆地駛過,擦著李高峰的身子差點撞上他,開車的胖子罵罵咧咧,李高峰心情好,沒跟他一般見識。
李高峰興衝衝地回到小賣部,櫃台上還放著蒲扇和蒼蠅拍,電視機也還在播放著動畫片,小寶卻不見了。李高峰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不好好看店,跑哪兒玩去了。
鋪子實在太小,李高峰前前後後不到半分鍾就看了個遍,還是沒看到小寶的影子。李高峰有點生氣,又有點擔心了,這孩子忒不懂事,萬一店裏丟了東西怎麼好。小寶有時候會去附近鋪子裏玩,李高峰隻好挨家挨戶地去問,可大家都說,沒看到小寶。
李高峰緊張起來,從沒發生過這種事,小寶平時有點貪玩,但他從不會扔下生意不管跑掉。李高峰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該不會出事了吧,工業園裏丟過孩子的可不是一家兩家,這一帶幾十萬人,來自天南地北,幹什麼的都有,人販子臉上又沒寫著字……
李高峰越想越擔心,呸呸!亂想些什麼,小寶又聰明又機靈,肯定不會被拐跑的。像是要為自己壯膽似的,他插起腰,亮出嗓門。
李高峰的大嗓門在老家挺有名,他在這邊山頭唱山歌,對麵山頭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在鞋廠當了幾年工人,身體越來越差,五年前忽然查出了好幾種慢性病。醫生說是製鞋用的膠水有毒,花掉將近兩萬塊的血汗錢後,總算沒惡化下去,但是身體垮了,不能再幹重活,也不能熬夜,加不了夜班。這麼著,李高峰才開了小賣部,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地守著,賺點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