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晚上,小寶很不好意思去抱人家的腿,隻討到十塊錢。皮蛋比他放得開,討到了三十多塊。怕小寶挨打,皮蛋把自己杯子裏的錢拿出一半來,算小寶的業績。結果晚上回去交差,兩人都挨了大眼袋的耳刮子。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小寶和皮蛋討了一個月的錢了。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地到過四五個地方。小寶總是想,會不會有一天大眼袋就把自己帶到工業園去,要能碰上爸媽,那可就好了。
想得多了,夜裏淨做夢,小寶總是夢到跟爸媽在街頭碰到的情形,他把搪瓷杯一扔,就撲進爸媽的懷裏,然後再也不跟他們分開了。夢醒後,小寶眼睛總是濕濕的,他問皮蛋也做這種夢不,皮蛋說,他都忘了爸媽什麼模樣。
這支專業乞討的隊伍,一路北上,天氣越來越冷,大眼袋給孩子弄了幾件便宜的襖子,還特意叫他女人把襖子都給弄破,到處冒出棉絮,膝蓋和肘子上還特意打兩塊補丁。大眼袋管這叫工作服。孩子們就隻有這一套衣服,晚上睡覺也隻能穿著工作服。
小寶的頭發也長了好多,個多月沒洗,頭皮結出硬殼,一摳掉一大塊,癢得厲害。睡在車上的第一天,他身上就有了跳蚤。
從那之後,身上的小紅疙瘩就沒斷過,一坨一坨地連成了片。一癢他就抓,指甲跟貓爪子一樣長,一抓就破皮,敞開破棉花襖子,裏頭是紅兮兮幹癟癟的小肚皮。
皮蛋不同的是,他敞開襖子,裏頭是黑乎乎幹癟癟的小肚皮。小哥倆瘦成一把筋,肋骨一根根橫著,像是肚皮下藏了兩隻大螃蟹。
這些天來,除了啞巴外,幾個孩子都混熟了,也都知道了彼此的來曆。
亮亮還記得他有家裏人,他和臭臭,跟大眼袋都是一個縣的,每個月大眼袋給他家郵五百塊錢。亮亮聽大眼袋給家裏打過一次電話,他說帶著亮亮在外頭表演魔術。臭臭一生出來腿就不太利索,大眼袋找上門去,他家也就把臭臭租了出去,每個月能得三百塊錢。
小寶問他們,想不想家。亮亮和臭臭都搖頭,家是個什麼樣子,早就不記得了。
皮蛋試探著問,要是他和小寶要逃跑回家,會不會告訴啞巴和大眼袋。他們還是搖頭。
小寶接著問,要是皮蛋帶大家都逃跑,願不願意一起走。他們依然搖頭,好像除了搖頭不會再做其他動作。皮蛋小聲說,他倆準是被大眼袋揍壞了腦袋,要不怎麼有家都不肯回。
囡囡年紀小,連自己的大名都不記得了。她也不是每天都睡得迷迷糊糊,不吃安眠藥的日子,大眼袋會讓好老媽教她唱歌,說是以後可以去賣唱,再給她配個可以拖著走的小音箱,掙得也不少。每到這種時候,小寶和皮蛋就總是等著囡囡,等她唱完歌,把討來的糖和餅都給她吃。
囡囡嘴甜,管他倆叫哥哥,也愛笑,一笑眼睛就變成小月亮。
起初小寶最疼囡囡,人家給個包子,也拿給囡囡吃,後來皮蛋比小寶還疼囡囡,連自己的飯菜都舍得給她吃。
皮蛋說,囡囡特像他的親妹妹。
小寶說皮蛋騙人,皮蛋那麼黑,囡囡皮膚白,怎麼可能像他親妹妹。
皮蛋氣得臉都紅了,說他妹妹就是白,雪一樣白。其實,他早就忘了妹妹長什麼模樣。
你還記得你爸媽長什麼樣嗎?皮蛋問小寶。小寶點點頭,那當然,我死都不會忘的。
那你還記得你家電話號碼嗎?皮蛋又問。這回,小寶不吭聲了。這些日子裏,他都忘記了還要回憶爸爸手機號碼的事,皮蛋一問,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連原本那幾個數字也消失了。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忘呢?小寶恨不能扇自己嘴巴。
一分鍾後,小寶被鬼鬼祟祟的啞巴轉移了注意力。啞巴東張西望,夾著爛草席往公廁跑。誰上廁所還帶草席的,難不成要去廁所打地鋪。皮蛋拉著小寶,在廁所門口看,之間啞巴從鞋底抽出兩張一百塊的,細心地搓成小細條,往破草席的布邊裏塞。
私下藏錢,要是被大眼袋發現了就不隻是打,他會拿煙頭燙,痛得昏過去,又痛得醒過來。亮亮手臂上就有一串疤,都是叫大眼袋給燙的。啞巴居然敢藏錢,膽兒也太大了。不過這次發現,也給皮蛋帶來了逃跑的機會。
皮蛋一直認為,要逃的話,就不能空著手,身上得有點錢,要不對不起自己辛苦的這些天。不過大眼袋把錢看得很牢,每天收工,他會裏裏外外檢查好幾遍。原本皮蛋還想找機會偷大眼袋的錢,現在看來,不用冒這麼大的風險了。
從那之後,皮蛋就開始留意逃跑的機會。
大概是一個星期後,這晚收工後,大眼袋照例跟老鄉們吃宵夜,吃著吃著就跟他女人吵起來了。大眼袋還拍了桌子,鬧得挺凶,幾個老鄉又是勸酒又是勸架,忙不過來。啞巴閑得無聊,守在門口看熱鬧,還撿地上的煙屁股抽。
麵包車裏,就隻剩下幾個孩子了,真是機會難得。皮蛋從破草席裏扯出兩百塊塞自己鞋子裏,一把抱起藥勁兒還沒過去的囡囡,帶上小寶,三個人下了車。
亮亮和臭臭眼巴巴看著他們下車,都沒吭聲。亮亮還衝小寶不舍得地笑笑,臭臭奄奄一息地躺在破棉絮裏,咳嗽聲比平時大了許多,也很興奮。
小寶跑出去幾步,又爬回車上。臭臭和亮亮疑惑地看著他回來,不知他要幹嘛。隻見他從嘴裏掏出嚼了好久的泡泡糖,塞進方向盤邊的車鑰匙孔裏。
李高峰蹲在鋪子門口,悶悶地抽著煙,客人來了也懶得招呼,全靠大哥張羅著。
我說,這煙跟你有仇?大哥剛忙進忙出地搬完貨,累得滿頭大汗。
李高峰不解地看了大哥一眼。大哥指指他麵前的地上,已經扔了滿地煙頭。
你再這麼抽,就不是跟煙有仇,是跟自己過不去了,弄不好兒子沒找到,你先掛了。大哥擦了把汗,在李高峰身邊蹲下,兩兄弟一起茫然地看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
哥,我心裏難受。
誰不難受,咱們全家就沒有一個不難受的。你看看人家玉芬,再難受也扛著,沒像你這麼糟踐身子。依我看,她可比你爺們多了。
沒了兒子,什麼心性都沒了。
再瞎說我揍你!大哥火了,一下子站起來,臉也漲紅了,嚷道:這些年我照顧爹,讓你在外頭賺錢,為的是什麼?還不是多賺點錢把小寶養好,你看看你現在的吊樣,像個男人嗎?我扔下一大家子人不管,來這裏幫你,你看看你這雞巴樣,把李家的臉都丟盡了!你他媽快給我操出個兒子來!
哥,不是我不肯生,是你弟妹不肯生,她說現在沒心情。李高峰狠狠地掐掉煙蒂,解釋道。
生兒子還要什麼心情,淨毛病。大哥插起腰來,氣忿地說,等她回來我跟她說,隻要她懷上兒子,我讓你嫂子來伺候她,我跟你滿天下去找小寶,兩頭不耽誤,這還不行嗎。爹現在一天不如一天,就等這麼個好消息。等再生個兒子,小寶也找回來,你說多好,壞事也能變好事。退一萬步說,就算找不回小寶,咱李家還有後,全家人都不急不是。
哥啊,你說的我都明白,你不曉得玉芬的脾氣,還是等她回來再說吧。
李高峰歎了口氣,又蹲了下去,他自己都不明白,好好一個家,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半個月前,接到趙警官的電話後,他就跟高玉芬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了。人販子是一個胖子和一個女人,起初這兩人撬口不開,死活不承認,警方做了許多思想工作,他們為求寬大處理,這才坦白。所有線索都表明,小寶就是他們給拐走的。
高玉芬見到這兩人時,氣得渾身發抖,恨不能撲上去掐死他倆才解氣。關於小寶的去向,人販子起初是不肯說的,一會兒說忘記了,一會兒說對方是假名字假地址,要不就說是外地交易,根本不清楚對方底細。
兩口子急得夠嗆,要是下跪能換來真心話,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最後還是那個女人開了口,她私下跟高玉芬說,有個兒子在念高中,要高玉芬給寄去兩萬塊錢,否則的話,別想知道小寶的下落。這事還不能讓警察知道,要不然,交易就取消。
這人販子真是壞透了,把孩子賣了,還要受害者家裏倒給她錢,任誰都咽不下這口氣。李高峰兩口子也想不通,他們當然不同意。但是這女人死活都不說,做好了思想準備,把秘密帶進牢裏,她可不急。急壞了夫妻倆,他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每天往看守所跑。最後沒辦法,隻能瞞著警察,給女人家裏寄去兩萬塊。女人終於透露,小寶賣到了潮州。
高玉芬兩眼一抹黑,就要暈倒,李高峰使勁掐人中,掐了好半天她才換過勁兒來。睜開眼就說,我就說吧,小寶就在潮州,我的預感是對的。
李高峰把女人勒索兩萬塊的事告訴了趙警官,趙警官陪著他們一起去潮州,找買家。夫妻倆滿心歡喜,以為這回準沒錯了,準能把小寶接回家了。可買家卻說,小寶到他家當晚,就逃跑了。
逃跑了?做夢都想不到,怎麼會變成這樣。
李高峰失望至極,隻覺心力交瘁,再也撐不下去,回了工業園。高玉芬不肯走,執意留下來,說要找遍潮汕地區。
想著這些糟心事,李高峰煩躁極了,潮汕人很排外,老婆身上又沒帶多少錢,住在那種幾十塊錢的小旅館,萬一再出點什麼事,可怎麼好。可一想到老婆那固執得鐵板一塊的臉,又有些巴望她在外頭吃點苦頭,讓固執的人放棄的辦法,隻有讓她自己撞破南牆。
李高峰正想著要不要給老婆打個電話,問個平安,手機卻正好響了。一看,正是玉芬打來的。嘿,這娘們怕是吃夠苦頭,要回來了吧,李高峰趕緊按下接聽鍵。
“你猜我看見什麼了?”高玉芬急匆匆地說,“我看見一張殘疾人轉讓的廣告了,廣告上寫著,本人手上有三個殘疾人。雙腿全截的,轉讓費八千;雙腿萎縮的,轉讓費五千;聾啞的,轉讓費兩千。他們都有豐富的行乞經驗,老實聽話,還有一年的使用權,可以捆綁出售,也可以單個轉讓。買一和二可以送三,因本人有急事回河南老家,特此忍痛轉讓。”
“你在胡說些什麼。”李高峰欣喜的臉一點點冷下來。
“這是真的,真有一張這樣的廣告,你聽聽,這些混蛋都能把人當貨物一樣轉讓。你猜咱們的小寶會不會也被這些人弄走了,說不定被打斷手腳,扔在街上討錢呢。我都不敢往下想,你說,小寶會不會……”高玉芬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你快回來吧,你一個人在外頭我不放心,外頭亂著呢,萬一再把你拐走了,賣到山裏給人家當老婆,就算小寶回來了,也沒媽。”
“不行啊,小寶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不能回去。”
“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也甭勸我,車來了,我得上車了。”
啪嗒一聲,電話掛斷,耳機裏傳來一陣忙音。李高峰盯著手機看了半晌,忽然把手舉高,做出要砸了手機的姿勢。最後,他的手還是慢慢地放下來。眼下這經濟狀況,沒條件扔手機來解氣。
手還沒完全放下,電話又響了。一個外地號碼,李高峰定定神,知道這十有八九是關於小寶的電話。這次回來,已經花了上萬塊錢在報紙上電視上做廣告了,每天都能接到許多電話。
李高峰剛喂了一聲,對方開口就要五萬塊信息費,說小寶被他朋友買下,隻要錢打到賬上,馬上告知具體地址。
跟平時一樣,李高峰詳細詢問了孩子的身體特征,對方說的跟廣告上登的差不多,不過問到胎記問題時,那個人也同樣答錯了。
又是一個騙子。李高峰掛斷電話,衝大哥苦笑。
大哥覺得,老弟笑得比哭還難看,剛還想說點什麼的,想了想,啥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