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哥,我怕。”小寶已經要哭了,強忍著不讓身體發抖,聲音變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先假裝答應,再找機會。”皮蛋很沉得住氣。

就這樣,哥倆下午還在街上自由自在地吹口哨撿垃圾,晚上就鼻青臉腫渾身傷痛,跟一撥職業行乞者坐在了一桌。

確切地說,根本就沒桌子,幾個孩子圍坐在地上,屁股下麵連報紙都沒鋪。一人一碗白飯,菜是水煮冬瓜和水煮南瓜,寡鹽少油,不快點搶到碗裏,連湯都喝不上。可憐的小妹妹,因為白天討到的錢不夠,不僅挨了打,隻能吃半碗飯。就是這半碗飯,小妹妹吃得狼吞虎咽,一看就是餓壞了。

大眼袋和另外幾個大人才有桌子,他們桌上還有好幾碗菜,其中有香噴噴的豬頭肉和豬耳朵。幾個壞蛋翹著二郎腿,說說笑笑,十分快活。

小寶吃著寡冬瓜,聞著那豬頭肉的香味,想起爸爸來了,這也是爸爸最愛吃的下酒菜。爸爸嘬著酒,往自己嘴裏塞一塊豬頭肉,也往小寶嘴裏塞一塊。

大人們不僅有好菜,還有小酒,桌上還有個胖女人,小寶數了數,一共五個大人。皮蛋聽出來,他們是安徽口音。剛把這個小小的發現告訴小寶,立刻就有人告密了。啞巴站起來,衝著大眼袋比劃了半天,又指指小寶和皮蛋。

大眼袋當時沒說什麼,照樣吃菜喝酒,幾個人楞是把一桌子菜和四瓶白酒消滅光了。吃完飯後,大眼袋讓小寶和皮蛋分開睡。

小寶跟皮蛋被捆住手腳,扔進兩台麵包車裏。啞巴和那個吊著兩條腿的孩子,跟小寶睡一車。小矮子和小妹妹睡另一車,皮蛋被大眼袋送進兩個大人房裏。

看不見皮蛋,小寶的眼淚吧嗒掉,無奈手被捆得死死的,鼻涕都擦不了。車門關上,車窗也關得隻剩一寸寬透氣,濃鬱的臭氣令人作嘔。啞巴拿出一床爛草席墊著,把破棉絮劃拉到自己身上。車裏還有塊髒兮兮的毯子,髒得就像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的,那個吊著腿的病孩子,熟練地鑽了進去。

現在,黑暗是小寶最大的敵人。

他把脊背靠緊車壁,總覺得陰影裏的那兩個人正伺機朝他撲過來。或許所有的小孩子都應該是朋友,但那個啞巴怪物,絕對不是朋友。他決定不睡覺,隻要那兩個怪物中的一個有什麼動靜,就立刻大喊。就算不能自救,讓皮蛋聽見也好。

外頭有光一閃,小寶看見啞巴睜著眼睛,正盯著自己。

那根本不像孩子的眼神,陰毒刻薄,小寶被他看得心裏發毛,隻好使勁閉上眼,假裝不在意。為了不讓自己因為太害怕而發抖,他必須想點高興的事。

最高興的,當然就是跟爸爸媽媽一起了,去吃肯德基,去動物園,幹什麼都好。現在,要是可以給爸爸打個電話,一定要告訴他,被關在籠子裏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動物們肯定也不喜歡。

小寶,小寶。

這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在耳朵邊飄。起先小寶還以為在做夢,莫非自己睡著了?

快醒醒,老麻批都喝醉了,咱們走。

小寶一個激靈,是皮蛋的聲音!一扭頭,皮蛋正把寸把寬的車窗縫,一點點地扒拉大。小寶輕手輕腳爬起來,渾身都在痛,他咬牙忍住。幸虧這些天瘦了許多,否則根本鑽不過車窗。皮蛋在外頭接著他,為了不弄出動靜,他們隻能用慢動作。

終於,小寶站到了地上。車裏車外隻有一步之遙,感覺卻像兩個世界。小寶狠狠地吸了口自由的空氣,跟著皮蛋往車後頭的小路跑。

啊!還沒跑出三米遠,小寶踩到一塊香蕉皮,滑了個屁墩,屁股正好坐在一塊石頭上,沒忍住叫出聲來。

皮蛋趕緊拉他起來,想拖著他繼續往外跑,可已經驚動了啞巴,他的頭探出窗來,指著小寶他們哇啦哇啦地大叫,很快,大眼袋的房間亮起燈來。

皮蛋見勢不妙,趕緊背起小寶往外跑,黑燈瞎火中,看不清方向,他隻認準一條不回頭,哪邊有路就往哪邊跑。身後響起了汽車發動的聲音,很快,兩道雪亮的燈光直射過來。麵包車在後頭追,皮蛋在前頭跑,直跑得氣喘籲籲,腳步也越來越不穩。小寶知道,皮蛋挨的打比自己重得多,現在他還背著自己,肯定早就撐不下去了。

哥,放下我吧,你嘴唇又白了。比起被大眼袋他們抓住,小寶更害怕皮蛋這麼跑著跑著就死掉。

小寶話音剛落,皮蛋已經撐不下去,一頭栽倒在地了。小寶也摔在了地上,不過有皮蛋在下頭墊著,他沒摔疼。

哥,你千萬別死,你不能死啊。小寶剛才忍著痛跑步都沒哭,這下看見皮蛋臉色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急得哇哇大哭起來。

麵包車停下來,頭發淩亂兩眼通紅的大眼袋,帶著啞巴下車,他們像拖死狗一樣把小寶和皮蛋扔上車。

又回到了剛才跑出去的那個院子。其實小寶他們已經跑出去很遠了,隻差十幾米,就要到一條城市主幹道的路口了。這點,直到三天後,小寶才知道。

小寶和皮蛋被扔回小黑屋。

天花板上吊著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比蠟燭強不了多少,不過足以給施暴提供照明。燈泡在晃,把大眼袋和啞巴扭曲變形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噩夢中的吃人的怪物,把小寶和皮蛋給吞沒了。大眼袋一邊使著拳腳,一邊罵著各種髒話,這一次,他的力度比傍晚的力度大多了。

小寶覺得骨頭都快斷了,雨點般的拳頭不斷落下,起先他還覺得痛,越來越痛,每一記拳頭都是新的忍耐極限,到後來,他什麼都不知道了……一切都是混沌不清,他好像飄了起來,身體浮在半空,他不知道自己距離死還有多遠,如果死後會去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那也沒什麼不好。

媽媽,媽媽會來照顧我嗎?小寶覺得這種漂浮的感覺就像躺在媽媽溫暖的懷裏,媽媽輕撫他的額頭,輕輕地搖著,哼著歌。

媽媽。媽媽。即將失去知覺的邊緣,小寶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一聲。沒有聽到回答,他又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渾身的痛楚潮水般褪去,最後變成不碰就不痛,隻是四肢冰涼。在漆黑的夢中,小寶見到了日夜思念的爸爸和媽媽,他們朝他張開雙臂,呼喚著他的名字,可他被一股黑色的漩渦纏住,怎麼也掙不脫。

我要回家。小寶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回家,如果還能夠醒來的話。

小寶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兩天之後了,他躺在麵包車上,一張看不出底色的破地氈上。麵包車正在開動,等他看清楚周圍,驚訝地發現,皮蛋已經跟另外幾個孩子很熱絡了。

皮蛋甚至給小寶弄了點溫水喝,小寶試著坐起來,身上除了些淤青和腫脹,並沒有破皮和出血的痕跡。如果皮蛋不說,他自己都不知道居然昏睡了兩天。

“你真能睡,我可辛苦了。昨天跟他們上街討錢來著,你猜我一晚上討了多少?”皮蛋笑嘻嘻地說。

小寶的腦子還有點迷糊,皮蛋已經得意地開始炫耀,他一晚上討到了三十八塊錢。

喝下水,小寶漸漸緩過勁來。皮蛋已經迫不及待地給他介紹起其他孩子來。啞巴是這裏的孩子頭,老大,十六歲。小矮子亮亮今年十歲,個頭還比不上六歲的小寶,皮蛋補充說,可能是長期吃不飽睡不好的緣故。把兩條腿掛在脖子上的孩子叫臭臭,他自己都說不清多大了,腿腳不便,屎尿都拉在身上,一年到頭身上都是臭烘烘的。小妹妹叫囡囡,來這裏不到兩個月,連數都數不清。

接下來,皮蛋又給小寶介紹這裏的規矩,每人每天最少要弄到一百塊,弄不到的,晚上沒飯吃,還得挨打。上次大眼袋打囡囡,就是因為她討到的錢太少,大眼袋看她年紀小,還賞了半碗飯,其他人可是連半碗飯都沒有的。

對了,皮蛋加強了語氣:這裏一天隻吃一頓飯。早上喝水,中午在外頭撿點吃的,要是有人給吃的也能吃,不然隻能餓著,大眼袋他們幾個人會在附近盯著,要是發現偷錢或者偷偷買吃的,就是一頓暴打和沒飯吃。

小寶對皮蛋在這麼短時間內跟這幫人混熟表示驚訝。皮蛋從他眼裏看出了疑問,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他才說,跟這幫大人不能力敵,隻能智鬥,咱們要想逃就得先假裝不逃,要不然,他們更得提防咱們了。

就在說話的當兒,啞巴警惕地看了過來,十聾九啞,他聽力不好,就特別注意別人的動作,嘴皮子微微一翻,他都能發現。俗話說,瞎子精啞巴毒。這啞巴不管好話歹話,都當歹話聽。

皮蛋馬上換上笑臉,討好地拱起手作了個揖,不想也不能得罪他。

兩台麵包車一前一後,開了半個多小時後,停了下來。等飯吃的時候,小寶聽皮蛋說,這幫人怕警察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每個地方都不久住。咱們得先跟著他們混混,弄點錢,再找機會跑。否則的話,他們真能下狠手,把咱們變成臭臭那樣。

臭臭聽到有人說他,忽然抬起頭來,光禿禿的頭上長不出頭發,瘦小的身子上撐著顆大大的腦袋,一雙眼睛也因過度瘦弱而顯得格外大。

小寶覺得,皮蛋都能去當偵察兵了,他不過是看麵包車開的這條路不寬敞而已,就斷定大眼袋他們專走國道省道,不走高速公路。這麼一來,也能避開不少關卡,還能省不少過路費。

因為沒走高速,到達目的地之前,麵包車又走了一下午,傍晚時分才到達新的目的地。小寶的新生活,在方便麵晚餐中正式開始了。

孩子們許久都沒吃過這麼香的東西,大家都吃得稀裏嘩啦,把嘴嘖吧得山響。就連囡囡都吃光了一整碗,還把麵湯喝掉一半。倒是臭臭,連麵都沒有吃完,討好地把剩下的半碗麵遞給啞巴,啞巴都不拿正眼瞧他。皮蛋告訴小寶,別靠近臭臭,他可能得病了。小矮子亮亮不嫌棄,三口兩口吃了個精光。

到達新城市的當晚,大眼袋選了個十字路口,讓孩子們下車,他們身邊不遠處都跟著一個大人。

小寶下車前,大眼袋對他進行了短期的技術指導,主要方法就一個,看見人就上去抱大腿,什麼話也別說,搪瓷杯一遞,人家要有零錢就會給。要是抱了好一會兒還不給,那就是怎麼都不會掏錢的狠心人,瞎耽誤工夫沒準還會挨打,得趕緊換對象。

小寶是第一次行乞,大眼袋叫皮蛋帶著他,好有個照應。大眼袋自己,親自盯著小寶他們,小寶身上的傷痛還沒好全,走起路來都是一瘸一拐的,這次真的不敢再逃跑了。

小寶走得慢,看見臭臭躺在木板車上,亮亮拖著他往人多的地方去,已經是秋天了,夜裏的風一陣比一陣涼,臭臭光著膀子,隻穿條褲衩,脖子上掛著個破搪瓷碗,不住地朝路人點頭作揖。亮亮拉著車,慢慢地走著,見到情侶和大姑娘,就拿眼睛瞄人家。大眼袋說過,情侶和姑娘掏錢率最高,走過路過的,一個也不能放過。

囡囡被大眼袋的女人帶出去,她管女人叫好老媽。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碗麵湯裏放了東西,囡囡吃完就犯困,躺在地上,睡得死了一樣,旁邊再吵再鬧,她也不動彈。大眼袋的女人頭上綁了塊白布,跪在地上,麵前又擺出個骨灰盒,還有一張寫了很多字的廣告紙。說來也怪,這女人什麼話也不說,木頭人似地盯著地上,給她扔錢的人還不少。

皮蛋說囡囡準是吃了安眠藥,這麼老睡著可不行,不長個,沒準以後跟亮亮一樣矮,腦子也會傻掉。

這撥孩子裏,最最厲害的還數啞巴。啞巴穿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專往人多的地方鑽,他那雙手活像長了眼睛,隨便一戳就能戳出個錢包,黑的,紅的,布的,皮的。錢包不自己拿,都扔給身後的兩個大人。

皮蛋老道地說,這麼幹就算啞巴被警察逮到也沒證據,不會怎麼樣他。小寶吐了吐舌頭,啞巴原來是扒手,他還以為是打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