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動身去河南之前,除了錢和換洗衣裳,高玉芬還準備了一個包放小寶的資料和尋人啟事。李高峰嫌晦氣,不想帶。高玉芬說,萬一小寶不在,咱們也能在河南貼貼尋人啟事,不白走一回。

出發前一天,工業園派出所的陳警官打電話來,告訴李高峰近期會有行動,最好有人守在那邊,萬一有情況也可以隨時聯係。

大哥聽了這話,說他可以過去,一來幫忙看著鋪子,二來也能繼續等消息。可兩位老人隻靠大嫂一個人,沒法照顧,高玉芬想了想,讓自己的媽媽過來幫忙。高玉芬的爸,在十年前一場車禍中去世,娘家除了個外嫁的姐姐,就隻剩個媽,媽媽年紀比婆婆要小十多歲,身體還算硬朗,一個人在家種田弄菜,還養了雞。

婆婆一聽就搖頭,哪敢讓親家照顧自己。高玉芬說,其實小寶丟了的事,她還沒敢告訴娘家,也不敢說。婆婆歎了口氣,讓我來說吧。

就這樣,李高峰和高玉芬登上了開往河南的火車,心裏各種忐忑。

到公安局的那天,這裏圍滿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家長,都是丟了孩子的,來碰碰運氣。絕大部分家長看完孩子們的資料後,失望離去。就在李高峰他們趕到時,公安局門口有個大男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幸運的是,夫妻倆等到了一個好消息,這批解救的孩子裏,有三四個都是湖南籍,看照片的話,其中有一個跟小寶長得有幾分像,就是偏瘦些,表情木訥點。

看到那張照片時,李高峰的手都在發抖,話也不會說了。高玉芬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頂上衝,語無倫次地追問,這孩子現在在哪,身體還好嗎。

孩子當然不會住在公安局,他們被安置在福利院,有專門的老師照顧飲食起居。據說,這批孩子身體都還不錯,隻有兩個大孩子感冒,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感染了肺炎。

就這麼一個尚未確定的消息,比興奮劑還來勁,李高峰的眼睛一下子就有了神采,他拉著高玉芬的手,一個勁地說,肯定是小寶,肯定是。前往福利院的路上,兩口子的手心一個勁冒汗。

福利院終於到了,下車就能看到,孩子都在院子裏玩,三五成群在做遊戲,還有些在曬太陽。隔著一扇鐵門,就不讓往前走了,警察讓家長們先隔著一段距離看看,再叫自己孩子的名字,看看有沒有孩子有反映。

幾個家長都貼在鐵門上,使勁朝裏看。高玉芬的目光粗粗掃過一遍,心裏咯噔了一下。她不甘心,又細細看了一遍,那個照片上長得像小寶的孩子,比小寶要矮半個頭,表情也差得遠。

小樹苗長高了,就不會再變矮,小孩子也一樣。那個孩子不是小寶。

李高峰已經忍不住了,開口叫了起來:小寶,李小寶,臭屁寶。這都是他對小寶獨有的叫法。

零星幾個孩子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很快又轉回頭去,那個長得像小寶的孩子,頭都沒有偏一下。李高峰不甘心,一聲比一聲大:小寶,天賜,李天賜。

還是沒有半點回音,李高峰讓老婆也跟著一起喊,好像隻要他們聲音夠大,就能把小寶給喊回來。

他不是,不是小寶。高玉芬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滑坐在地上,哭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會認不出呢,隻要一眼,就能看出來。李高峰不是認不出,是不願意麵對現實。

陪同的警察拍拍李高峰的肩,說,要是實在不放心,可以做個親子鑒定。

回去的路上,李高峰麵如死灰,癡呆地看著車窗外,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方言,他的眼神也變得陌生了。相比起來,高玉芬的承受能力還要好一些,她聽陪同的女警說,這次聽到消息來看孩子的家長中,有些孩子都丟了好幾年了。

“您是說,這麼多孩子都找不回來了?”高玉芬抓住了信息點。

“誰讓咱們中國人多,地方又大呢。”女警其實是想說,人家的痛苦不比他們小。看著李高峰那模樣,更重的話也說不出來,隻能解釋道:這次解救行動都準備了好幾個月,我們又是臥底又是扮買家,有些同事一出差就是兩個月,好不容易才解救到這些個孩子。我也是當媽的人,知道你們心裏苦,你留個電話給我吧,以後再有什麼消息,不管是我們這裏解救的孩子,還是其他地方的警察解救的孩子,我都會聯係你。

謝謝,謝謝你了。高玉芬熱淚盈眶,是感動,也是因失望而傷心。

女警還說,既然來了河南,可以去附近城市的福利院都去看看,說不定會有收獲。高玉芬打定主意,要把整個河南所有的福利院都看一遍。

自從去過福利院後,李高峰就蔫了,整天無精打采,話也不想說,跟高玉芬上街貼了兩天廣告,又在當地兩份發行量比較大的報紙上登了三天廣告。除了花掉不少錢,接到更多的騙子電話後,收獲全無。

高玉芬比李高峰樂觀,有人打電話來,就說明還有人關注這件事,有人關注小寶,她不怕花錢,隻怕沒有小寶的消息。高玉芬也為老公的消極發愁,他這個樣子下去可不行,沒準小寶沒找到,他自己就垮了。可怎樣給他打氣呢?高玉芬犯愁的事太多了,她也不知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大哥打電話來了,趙警官他們的打拐行動抓到了幾個人販子,其中有個人販子供出曾在工業園拐出過兩個孩子。

小寶閉上眼,強迫自己想些美好的事。比如說,他最最喜歡的動物園,去年生日時去過一次。他見過最高的動物就是長頸鹿,他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威風八麵,他還記得媽媽說,那是全世界最高的動物。

小寶真希望能回到那個動物園,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他們還去過水族館,一路都是小寶歡快的笑聲。

爸爸,把動物關起來,它們會不高興吧。

爸爸笑笑,不會的,這裏有吃有喝,還不用擔心天敵的傷害,多幸福啊。

小寶覺得,動物可能不會喜歡被關起來,就像現在,他很不喜歡被關在這輛臭烘烘的麵包車裏。

可是,落到這步田地,怪誰呢?怪小寶,誰讓他不聽皮蛋的話。

在巷子裏挨打的小妹妹,哭個不停,被逼到牆根了,那個大人還是踢她,掐她。小寶難受極了。小寶求皮蛋救小妹妹。皮蛋說那種大人是專門利用小孩子賺錢的,肯定不止一個,就憑小寶和皮蛋這兩個嫩菜,根本不是他們對手。

小寶叉著腰,不服氣地說:那我們也有優勢啊,他們在明,我們在暗。他們是大人,但你看那男人的大肚子,跑起來也未必能追上我們。再說現在就隻有一個大人,我們可有兩個孩子,我們可以聲東擊西,救了小妹妹,我們分頭跑,那個大人根本沒法追。

呦嗬,看不出來,你鬼點子還挺多。皮蛋聽完小寶的分析,對他刮目相看。

那你答應了嗎?小寶初生牛犢不怕虎,已經開始摩拳擦掌了。

答應就答應,你都不怕,我怕個毛。皮蛋本就頑劣,不僅馬上答應,還打心眼裏覺得小寶的性格跟自己投契。

動手前,兩個孩子商量好,小寶朝大人扔石頭,引開他,然後皮蛋趁他不備抱起小妹妹就跑。小寶往東邊跑,皮蛋往西邊跑,再去水泥管子集合。打好商量,小哥倆就分頭行動了。

皮蛋去另一邊埋伏起來,小寶先出手,他撿起一塊雞蛋大的石頭,瞄準,用力扔出去。石頭出手,豪氣萬丈,小寶恨不能給自己弄塊披風。可惜力度不夠,石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不夠長的弧線,啪嗒一聲,落在了大人的——不是頭上,而是腳邊。

大人沒受傷,他歪過頭一瞅,小寶吐了吐舌頭,拔腿就跑。

小雜毛,皮癢癢呐。大人嘴裏罵著,朝小寶追過去,他人高腿長,跨一步小寶得跑兩步,跑著跑著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小寶心虛起來,但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跑下去。跑到巷子的盡頭,剛拐彎,迎麵躥出個蓬頭垢麵的少年。

那少年的身量跟皮蛋差不多,個子高出一頭,但那張臉又黑又髒,像是汙垢結出一層殼,這還不算,他額頭上居然還有很深很深的皺紋,這讓他看起來像個小老頭。

小寶跟那少年差點撞個滿懷,被他一把抓住,小寶使勁掙紮,無奈後麵的大人也追上來了,老鷹抓小雞,把他給提溜走。小寶心想,隻要皮蛋不被抓,肯定會來救自己。不料皮蛋比他還慘,麵包車裏還有一大一小兩個人,皮蛋剛靠近,手都沒伸,就被那逮了個正著。

小寶跟皮蛋被扔進麵包車,車是改裝過的,隻留下前排兩個座位,後麵座位拆空了,胡亂扔著兩床破棉絮。兩個大人坐在前麵,小老頭和另外一個孩子,還有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加上皮蛋和小寶,都坐在車後麵的地板上。

小老頭守在車門旁,目露凶光,不出聲,用手比劃著,讓小寶跟皮蛋坐進去點。

呸,看門狗,賤骨頭。皮蛋衝啞巴啐了一口。

小老頭舉起拳頭要打人,齜牙咧嘴地嘰咕著,卻說不出話。皮蛋衝小寶小聲說,他是啞巴。另一個渾身髒亂的矮個子小男孩則麵目友善些,至少不凶,隻是好奇地看著小寶和皮蛋。小妹妹捂著肚子直哼哼,她年紀小,不明白兩個大哥哥是為了救她才落入困境。

“今早我聽到喜鵲叫了,果然碰上了好事,老天爺送倆小財神。”

“可得給財神爺燒燒香,再炒幾個好菜。”

兩個大人眉開眼笑,不時從後視鏡裏觀察一下孩子們的情形,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那個,正是剛才逮住踢小妹妹的混蛋。他一回頭,小寶看見他臉上掛著兩個很大很腫的眼袋,看起來特別凶。小寶害怕了,躲在皮蛋後頭。

“小兄弟,今後咱們就一起發財了。不要怕,有我們照顧,你們會過得很好。”大眼袋歪嘴一笑,露出一顆錚亮的金牙。

“別怕,找機會逃。”皮蛋咬著小寶的耳朵,用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說。

幽暗的車廂裏,這聲音令小寶安心,他緊緊地抓著皮蛋的手,知道自己又遇到壞人了,好在這一次,他有皮蛋。

壞人說話都是不算數的。

小寶跟皮蛋下車後,被扔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小黑屋。大概那屋以前是用來放煤的,地是黑的,牆也是黑的,碰哪,哪黑。進了屋,大眼袋叫上啞巴,對他倆拳打腳踢。

黑暗中,小寶覺得鼻子裏熱乎乎的,嘴裏一股甜腥,也不知是出血了沒有。皮蛋真是個硬骨頭,耳光扇在臉上那麼清脆,他哼都沒哼一聲,撲上去張口就咬。大眼袋被咬疼了,一腳踹在他肚子上,疼得半天爬不起來。

小寶這個小男子漢也不願屈服,起先他硬撐著挨拳腳,實在忍不住就蜷成一團,盡量不傷到肚子。

大眼袋擦把汗,打累了才停手,氣喘籲籲地說:從現在起,你倆的小命就歸我了,叫你們幹什麼,就得幹什麼。逃跑就打斷一條腿,再跑,兩條腿全都打斷。

說完,大眼袋讓啞巴去帶了個人來。

那人不是走來的,也不是爬來的,而是躺在一塊安了軲轆的木板上拖過來的。借著門口的光,小寶看見那孩子的頭比皮蛋還大上一圈,病懨懨的,頭發亂得像個鳥窩,他的兩條腿都還在,但那根本不算腿了,最多隻能算擺設,兩條比油條還細的腿,用繩子固定著,掛在肩膀上。那孩子的脖子上,還掛著個搪瓷碗。

小寶瞪圓了眼睛,以前在工業園的夜市上,也經常能看到這種乞討的孩子。每次碰上媽媽都會給點零錢,還說,雖然救不了他,至少能讓他少挨點打。小寶沒錢,但他會放一顆泡泡糖之類在那些乞兒的碗裏。

大眼袋從搪瓷碗裏掏出大把零錢,沾著唾沫數了起來。最後,他對這筆錢還算滿意,讓啞巴把這個病孩子拖走,點燃一支煙,愜意地吸一口,說:“看出我們是幹什麼的了吧。從明天起,你們也一起幹。想明白了,就出來吃飯,想不明白,就在這兒待著。”

小寶已經嚇壞了,他相信那個殘疾孩子就是被大眼袋弄成這樣的,他原本肯定是跟自己一樣健康的孩子,被大眼袋抓住後又逃走,才變成現在的慘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