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Zߑ��“我不想走,我不甘心。”高玉芬靠在柱子上,幾天的工夫瘦了一大圈。

“我也不甘心,那也不能隻要兒子不要老子。”李高峰焦躁地抽了口隻剩小半截屁股的煙,被風一灌,嗆得咳嗽起來,“再不回去,怕是最後一麵都見不上了。”

“還抽,老咳嗽都上來了。”高玉芬皺著眉,抱怨道。

“不抽,我閉上眼就能睡著。”李高峰沒好氣地說。

其實,高玉芬閉上眼也能睡著,這幾天來,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在這陌生的地方,從早走到晚,走到兩條腿沒有知覺,在五十塊錢一晚的小旅館,爬滿臭蟲的床上,她隻要一合上眼,就開始做夢。各種噩夢,血色的,黑色的,沒完沒了,比醒著還可怕。高玉芬歎了口氣,不再跟丈夫說話,愁容滿麵地看著天。

快下雨了,天陰得能滴出水來,離去的火車帶起一陣冷風,八月底的下午,居然有了涼意,不一會兒,兩口子等的車就來了。提上單薄的行李袋,被插隊的人擠得東搖西擺,高玉芬好不容易擠上去,忽然從後邊劈出一條胳膊,肘子把高玉芬的頭都給撞歪了,身子一晃,差點摔下去。

“擠什麼擠!”李高峰氣壞了,大吼一聲。

話音剛落,一個穿得很體麵的青年,提著個電腦包,已經霸道地登在前頭。

“擠你又怎麼樣?”小青年一手拽著扶手,回罵時還翻了個白眼。

“你他媽欠揍!”李高峰怒目圓瞪,揚起巴掌就要扇這小子。

“算了算了,還嫌麻煩少啊。”高玉芬拽住李高峰,低聲下氣地說。

高玉芬沒說錯,這陣子麻煩夠多了,實在沒有精力再折騰。

就拿第一天來說吧,夫妻倆一邊貼尋人啟事,一邊打聽公安局,兜了一圈又回到之前經過的一條街,奇怪的是,不久前貼好的尋人啟事居然一張不剩,都被人撕了。

兩口子當有人手欠,耐心地重貼,結果一路走一路貼,發現剛才貼的幾十張廣告全都被人撕掉了。一張廣告八毛錢,每一分都是血汗換來的,平日裏兩口子都恨不能一分錢掰成八半花。除開錢不講,每張廣告都是希望,說不定某個見過小寶的人就能看到呢?

讓我知道誰撕的,非剁了他的手不可!李高峰氣壞了。說來也巧,就在這當兒,不遠處一個老頭手裏提著個小桶,拿小鏟子往牆上刮著什麼,鏟的正是尋人啟事,漿糊都還沒幹透,一刮就刮下來了。

李高峰怒從心頭起,找老頭麻煩,反倒老頭罵了個狗血淋頭。老頭是環衛局雇來專門清理牛皮癬的工人,最近要搞檢查,他是執行公務。老頭說再胡攪蠻纏,就要叫人來抓他們了。

兩口子不情願,可也沒法子,隻能認了,再貼廣告,也隻能選在比較偏僻一點的地方。兩口子都憋了一肚子火,可這才僅僅是不順的開始。

從當地公安局出來後,兩口子的手機陸續接到了好幾個電話,都說有孩子下落。自打上次被騙,兩口子沒有輕易相信,都多問了幾句。

比如,小寶手臂上有塊胎記,問是左手還是右手。有人說左手也有人說右手,真實情況是,小寶身上沒有胎記。盡管如此,每次鈴聲響起,兩口子還是很期待,說不定會有真的知情人。

潮州話比英語還難懂,高玉芬找到本地人問兩句,不是被冷漠拒絕,就是說出一大堆根本聽不懂的話來。畢竟是第一次出行,兩口子直到天黑了才想起隻吃了一頓飯,還不知道晚上在哪落腳。找到便宜的住處,已是夜裏十一點了。

高玉芬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哭,把李高峰都哭煩了。高玉芬吵起來,怪李高峰不負責任,粗心大意,從李高峰衝牛奶的水沒煮開,把剛滿月的小寶喝得拉肚子,數落到三歲時他不試水溫,燙了小寶的屁股。

李高峰煩得不行,蹲在走廊裏抽悶煙,邊抽邊咳嗽,整個小旅館都是咳嗽聲和煙氣。

高玉芬恨起來,衝到走廊裏踢老公的屁股,一腳又一腳,把李高峰惹毛了,揪著她的頭發回房,關起門來吼道:是!都怪我!要不要我現在去死啊?

李高峰的嗓子沙啞得不行,高玉芬怔怔地望了半晌,不知心疼還是解恨,硬硬地說:沒那麼便宜,你想死也得先把孩子找回來!

結婚十年,高玉芬第一次說這麼傷的話,也第一次整夜背對背,兩人膀子都壓麻了也不翻身。李高峰一宿沒打呼嚕,高玉芬知道他沒睡著,一點也不心疼,憑什麼弄丟孩子的罪魁禍首會安然入睡。

第二天,兩口子氣沒消,不過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須團結。這次,他們把貼尋人啟事的地點,選在不容易被環衛工發現的自動提款機旁,車票代售點,超市門口,甚至還有公廁門口。

兩口子辛苦了大半天,心想這下會有點效果了吧。結果回頭一瞧,又有人在撕廣告。此人不是環衛工,兩口子拉著他質問,沒想到這人還有理了,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堆根本不懂的本地話,表情義正嚴詞,聲調還蠻高。

明明是他不對,怎麼還占理了?李高峰跟他爭辯起來,但那人依然用方言,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反而惹來一堆本地人圍觀。這夥人說的話雖然兩口子聽不懂,但他們的表情和動作明顯是向著本地人,說著說著都激動起來,那人還出手推了一把李高峰。李高峰不服氣,也要把那人推回去。推搡之間,眼看就要變成暴力事件,高玉芬也急,怕老公吃虧。

人群裏忽然站出一個男人來,把自己的身體擋在李高峰麵前。來人亮出記者證,表明身份後,聲明要采訪,圍觀眾人一聽四散而去,撕廣告的家夥也悻悻離開。

這可救了急。兄弟,謝謝你。李高峰誠懇地感謝,那人卻不以為然地笑笑。

兩口子在潮州唯一的欣慰,就是碰到了熱心腸的阿飛。阿飛是省裏報社的記者,來潮州出公差,正好路過,見有人圍觀,記者的職業敏感引起了他的興趣。聽李高峰說完小寶的事,阿飛馬上提出了重要的建議。

潮汕人非常團結,所以最好不要惹惱本地人,否則的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原本是來找孩子的,要是孩子沒找到,自己再出事就不好了。每年都有全國各地許多丟失孩子的家長來潮州找孩子,本地人對此非常敏感,行事要小心,盡量低調。僅僅是張貼廣告可能效果不大,阿飛建議去報紙上登登廣告,再在網上也發布信息。平日裏自己找的話,可以不動聲色地去居民區轉轉,還有學校和幼兒園,盡量別被本地人發現,見到相似的孩子可以用家鄉話或者普通話叫孩子的名字。要真是小寶,肯定會有反映。

阿飛的一番話,給了夫妻倆很大的啟發。李高峰要請阿飛吃飯,阿飛卻說自己還要趕回報社交稿,時間緊急。臨別時,阿飛還帶走了幾張尋人啟事,說會跟李高峰保持聯係。

兩口子的心情好了許多,他們從沒跟記者打過交道,記者是什麼人?能跟電視報紙說得上話的人,本事一定很大,這次真的看到了希望。阿飛走後,高玉芬的手機又接到一個電話,開口就要錢,讓打五萬到他戶頭。

已經提高警惕的夫妻倆,不會再輕易相信了。掛斷電話後,高玉芬又擔心起來,這個阿飛,是真好人不是。這話她沒說出口,夫妻倆對望一眼,都明白彼此的擔憂。

打那之後,夫妻倆多留了個心眼,就連在外頭買個盒飯,接個電話也都盡量小聲,不想被本地人看出身份。他們每天步行去居民區和幼兒園轉悠,見到孩子就叫小寶的名字。大多數時候,沒有孩子回頭,偶爾有一兩個,也是因為聽到外地口音,覺得新奇。要是被本地人碰到,或者多看上兩眼,他們會提心吊膽地快步走掉。

盡管毫無收獲,夫妻倆還是不能停止尋找,就算腿酸了,腰痛了,鞋底也磨破了,隻要一停下來,總會覺得內疚。心裏有條鞭子在督促著,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幾天下來,兩口子都瘦得脫了形,唯獨眼睛,閃著詭異的光,本地人見著他們都躲,當他們瘋子。

接到數十個騙子電話後,李高峰等來的是老家的壞消息,小寶爺爺終於知道了獨孫失蹤的消息,心髒病發,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兩口子迫不得已,必須回去。

火車加速前進,還沒駛離潮州地界,積蓄多時的雨終於下來。飽滿的雨滴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筆直的線條,李高峰無精打采地看著窗外,高玉芬拿起上一任乘客留下的報紙,準備當扇子扇風。忽然,她眼前一亮,那是豆腐塊大的尋人啟事,有小寶照片,郵票大小,雖然是黑白的,印刷得還算清晰。

小寶以前坐過火車,但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早就給忘了。窗外的風景不停地變換,車廂裏有股香臭難辨的味兒。

那是方便麵,瓜子花生,水果,臭鞋,狐臭,汗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車廂裏有各種各樣的人,他東看西瞧,覺得挺新鮮,要是這趟車是開回老家的就好了。

皮蛋吃完最後一根薯條,髒手在背心上擦兩下,拍拍肚皮,滿足地打個飽嗝,說,我喜歡火車,上車的人都帶吃的,怎麼也餓不著。上一次吃薯條,還是在北京呢。

你去過北京?真厲害!小寶崇拜地看著皮蛋,他爸說過,要是中了彩票頭獎就帶他去北京玩,可守著一組號買了三年,連個三等獎都沒中過。

那有什麼,我去過的地方多了。皮蛋剛擺出老江湖的調調,眉飛色舞起來,剛準備吹牛皮,忽然被什麼人吸引了注意。

小寶順著皮蛋的視線看出去,不遠處,有個胖女人正在跟一個抱著孩子的媽媽搭話。那媽媽最多二十出頭,非常年輕,帶著的行李還是托別人放上行李架的,懷裏的孩子還在繈褓裏,嘴裏咬著奶瓶。

胖女人很雞婆,淨問些關於孩子的問題,孩子多大了,小名叫什麼,是哪兒的人啊,怎麼一個人出門之類的,還不住地讚孩子長得好。年輕媽媽樂得有人聊天解悶,頗得意地說著孩子的事,有問必答。

胖女人斜對過,坐了另外兩個人,看起來像夫妻,盯著小毛毛使勁看,不時還瞟胖女人一眼,卻不說話。

皮蛋跟小寶說,這幾個人肯定有鬼。小寶問他有什麼鬼,皮蛋不屑地哼出一聲,說他們八成是人販子。

小寶不信,人販子都是躲躲藏藏的吧,怎麼敢在這麼多人的地方下手。皮蛋用老前輩的眼神看了小寶一眼:你哥我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不信就瞧著吧。

小哥倆待的地方在兩節車廂的接口處,視線還算開闊,空氣也好。經過一個小站時,上來兩個戴墨鏡穿花襯衫的叔叔。這兩人特別吸引皮蛋注意,小寶不知道他看些什麼,就盯著瞧。那兩人沒坐票,站在走廊裏,皮蛋盯了一會兒,忽然把頭低下去,死死地看著地板。

怎麼了,皮蛋哥。小寶覺得奇怪,朝皮蛋剛看過方向看去。

快低頭,別看!千萬別看!皮蛋嚇得要命,不敢抬頭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