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一隻蚊子圍著小寶的腦袋,左邊哼哼,右邊飛飛。
小寶艱難地翻了個身,渾身上下粘乎乎,像坨刷滿燒烤汁的肉,被熱氣一烘,更像塊正在鍋裏蒸的醬肉,汁水淋漓。迷糊中,小寶給了自己一巴掌,蚊子嚇跑了,也把自己打醒了,翻身坐起渾身奇癢,一看十來個大包。
撓著癢,小寶睜大模糊的眼睛,這是哪兒?窗外的天是黑的,屋裏有個吊扇,半死不活地轉著,攪起幾絲熱風。屋裏有個娃娃頭的小女孩,懷裏抱著山寨芭比娃娃,很不友善地看著他。
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哪,但小寶沒那麼害怕了,至少這裏還有孩子。他睡在一張木質沙發上,大概是很久沒換姿勢,脖子很酸,渾身骨頭疼,還有點惡心,想吐,嗓子也幹得冒火。
“姐姐,我想喝水。”小寶很有禮貌地說,那女孩看起來比他高大。
小女孩嘰裏咕嚕地說了句什麼,比英文還難懂,語氣也很不和氣。
“姐姐,你能說普通話嗎?我想喝水,請給我一點水喝。”小寶放慢語速,對小女孩又說了一次。
小女孩癟癟嘴,不說話,拉起小寶的手,把他往外領。
外頭應該是客廳,日光燈很亮,亮得有點刺眼。紅木沙發上坐著幾個大人,小寶一眼瞅見胖男人和高個女人。兩人顧不上看他,一人手裏一摞錢,正沾著唾沫仔細數著,不時挑出一張來對著光照照。在座的還有一對中年夫妻,一個幹瘦老爺爺,應該是小女孩的家人。
小女孩麵無表情地倒了杯水,端給小寶。小寶渴極了,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還想再喝,小女孩已經不看他了,自顧自地玩娃娃,小寶隻好自己去飲水機邊。
小寶渾身不得勁,打進了這屋,這家人的眼珠子都盯著他身上,轉也不轉。他們小聲說著完全聽不懂的話,眼神或挑剔或讚賞。
高個女人數完錢,嘰哩咕嚕地對這家人說了些什麼,用的是跟這家人一樣的方言。雖然小寶聽不懂,但他覺出這幾個人都在說自己,他心裏也犯起嘀咕。爸媽經常嚇唬他,工業園人多,千萬不能亂跑,萬一被人販子拐走了,賣掉,就一輩子也見不著了。
高個女人跟胖男人,肯定就是人販子。小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會被留在這裏,這個連話也聽不懂的地方。這麼一想,他朝高個女人撲過去,哭喊道:阿姨,送我回家吧,求求你,我要回家。
小寶乖,我們去買點東西,已經給你媽媽打過電話了,明天就來接你。高個女人掙脫小寶的手,衝小女孩的家人抱歉地笑笑。小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怎麼也不肯放。
胖男人把錢塞進腰包,一雙粗手老虎鉗般掐住小寶的胳臂,疼得他齜牙咧嘴。高個女人趁熱打鐵,虎著臉說,不聽大人話,就不讓小寶媽來接他。
不許找警察,告訴你,我們就是公安局的,你要敢打110,我馬上來揍你。胖男人凶神惡煞地恐嚇。
小寶被唬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淌出來,不敢再做聲,眼巴巴看著胖男人和高個女人上了白色麵包車,快速離去。
小女孩的爸媽看著小寶,笑著說了許多話,小女孩在旁邊聽著,滿臉不高興。小女孩的爸爸帶小寶洗澡,給他換上幹淨衣裳。那是件大號的成人T恤,長到能把膝蓋遮住,寬大無比,走一步晃三下。
洗完澡,小女孩的媽媽已經準備好吃的了,一碗炒飯,一碗蛋花湯。飯粒炒得金黃,湯裏點了香油放了蔥花,小寶聞了直咽口水。
動筷子前,小寶求助地看了小女孩一眼,希望能得到同齡人的一點認可,哪怕一個眼神也好,可小女孩自顧自地給娃娃梳頭發。小寶不明白小女孩為什麼這麼冷淡,肚餓之下,他還是決定先吃飽飯,就算逃跑也好,餓得頭暈眼花手腳冰涼,是走不了多遠的。
滿滿一碗炒飯,還堆出個尖來,小寶狼吞虎咽吃光,末了,一口氣把蛋花湯喝幹。結果餓過頭了,腸胃有點受不了,一個飽嗝打得差點吐出來。
小女孩的家人看得都笑出聲來。這讓小寶很惱火,有什麼好笑的,他憤怒地看著這家人,老的小的全都是皮膚黝黑,嘴唇奇厚,真醜!小寶在心裏呸了一呸。
雖然小寶橫眉冷對,怒氣衝衝,這家人對他卻很包容。吃過飯後,小女孩的媽媽還特意把電視換到有動畫片的頻道,讓小女孩陪小寶看。這種情況下,小寶哪還看得下去,他心裏憋著一肚子火,鬧上一鬧才好,可對這家連話都無法溝通的人,怎麼鬧才好,他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來。
電視裏正在播放玩具總動員的動畫片,胡迪警長剛剛遇險,小寶很快就走神了。
動畫片播完,時間就不早了。小女孩的爸爸先領小寶上廁所,然後把小寶送去一個小房間,房間裏已經鋪好一張小床。小女孩的爸爸走後,小寶試著推了推門,怎麼也推不開,應該是從外頭鎖上了。這間房裏隻有一扇門,和兩扇麵對客廳的小氣窗。
夜深了,這陌生的一家人都去睡覺了,小寶睡不著。
這家人是真的買了自己嗎?買自己幹嘛?明天媽媽真的會來接自己嗎?六歲的小寶怎麼也想不明白,在小床上抱起雙膝坐了一會兒,又頭埋在把枕頭裏哭了起來。
小寶感覺媽媽不會來了,高個女人是大騙子。會被這家人帶出去討錢,還是練習雜技上街賣藝,他簡直不敢想。以往每晚媽媽會用手一遍遍地摸他的額頭,翻著一本講過很多遍的童話書,講個故事,直到他睡著。他想媽媽,很想很想。
外頭很安靜,還聽得到蟋蟀叫,這裏肯定不是工業園,距離爸媽多遠,他猜都猜不到。流淚令人疲憊,原本就不算清醒的頭腦又迷糊過去。小寶半夢半醒中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人在開門,接著,有人把他推醒。
沒開燈,屋子裏黑乎乎的,一道白光照過來,小寶順著光看過去,是小女孩。她披頭散發穿著快要拖到地上的睡裙,手電筒的光從下巴往上照,活像個鬼,小寶嚇壞了。小女孩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出聲,另一隻手拿出個紮口布包。布包裏頭有一個蘋果,兩根火腿腸,兩隻雞蛋,還有零零碎碎的一堆零錢。
幹什麼?小寶不明白。
你,走。小女孩指著小寶,艱難地用普通話發音。
走,小寶當然巴不得。可真這麼容易就放自己走嗎,不會是騙人的吧。小寶接過小布包,忐忑不安。
爸爸媽媽,我的,不要你。小女孩的解釋,小寶明白了,敢情她不想讓自己搶爸媽。走就走,我才不稀罕呢。
小寶利索地了床,跟在小女孩後頭摸出房。兩個孩子屏住氣躡手躡腳,生怕碰到屋裏的家具,一有動靜就停下來。從房間走到大門口,不過十來米距離,走了好久。小女孩拿著偷來的鑰匙,小心翼翼地擰開,盡量不發出聲音。
門開了,外頭是鋪天蓋地的清冷空氣,還有未知的黑暗。小寶看了小女孩一眼,她隻是心急地擺手,讓小寶動作快些,嘴裏輕聲說著:白天,不要走,被他們發現,要小心。
走就走。小寶把心一橫,拿上布包,小腳丫一邁,走出了這個來不及熟悉的家。半分鍾後,小寶發現自己穿著拖鞋,想去換回涼鞋,一回頭,門已經關嚴實了。
算了,敲門說不定會把大人吵醒,小寶一門心思回家,朝著有路燈的地方飛奔。哪邊路燈更亮,路更寬,他就往哪走。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趕緊走,快點回家,別被小女孩的爸媽給發現了。
沒有汽車的大馬路很寬敞,午夜的溫度也宜人,不知是這邊偏僻,還是正好碰巧,路上人影都沒有一個,附近都是兩三層高的獨棟民宅,有些還帶個小院子,小寶連蹦帶跳,歡得像剛脫離狼窩的羊羔。
走了一段路後,似乎上了大街,路麵寬敞了不少。他開始張望,希望能看到寫有110的招牌。他不識字,不知道派出所和公安局在哪,爸爸說過,110就是警察,給警察打電話是免費的,公用電話也不收錢。
小寶走的這一路,見到三個IC卡公用電話。第一個是壞的,連聽筒都沒了。第二個和第三個有聽筒,位置卻特高,小寶根本就夠不著。他不甘心地跳著去夠聽筒,蹦到天都快亮了,也沒能夠著。
筋疲力盡的小寶離開電話亭時,街上已經有穿著橘黃色背心的清潔工了。
小寶很怕清潔工,他家小賣部附近的清潔工是個很凶的老頭,愛喝酒,最討厭孩子,一看到孩子扔東西就追著罵。小寶一口氣跑完半條街,另一條街上的人更多了,小寶想找個人幫幫自己,可那些人說話全都是嘰哩咕嚕的,小寶完全聽不懂。這些人的口音全跟昨晚那戶人家的一樣,他怕這些人中會有小女孩家的親友,會把他送回去。
小寶不想再走了,隻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他從布袋裏找出兩塊錢零錢買了瓶水喝,像隻無頭蒼蠅,在城區裏轉來轉去,轉到天色大亮時,他終於發現了一個好地方。
那是位於路邊商鋪一樓的樓梯間,樓上是家網吧,這時間段沒人。樓梯間底下避光避風,不知誰扔了兩個還算幹淨的紙箱子,旁邊還堆著一塊半紅不黑的條幅,上麵還有黃色的大字。
小寶把條幅蓋著肚子,小布包的繩子口套在手腕上,躺在紙箱子上休息。網吧裏出來不少包夜到點的客人,腳步聲上上下下,吵得厲害。
小寶累極了,聽著那腳步聲,蹬蹬蹬地好似催眠曲,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李高峰接到第一個關於孩子的電話,是在貼出尋人啟事後的第二天。
當時,李高峰和高玉芬正眼巴巴地守在高速公路收費站的閘口,盯著各種出城的汽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