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小寶說不出的難受,渾身都疼,從座位底下爬出來,緊挨著皮蛋擠著,他覺得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冷起來的時候能牙齒都快磕碎了,熱的時候又恨不能把衣服扒光。

遭了,你該不會是打擺子吧。皮蛋摸了摸小寶的額頭,很著急。

什麼是打擺子?小寶正冷得厲害,渾身篩糠似地抖,忽然驚到,糟了,板寸頭大叔不見了。

那位操小寶家鄉口音的大叔,原本坐在隔著走道的雙人座位上,現在,他的位置上變成了一位胖大媽。

比起大叔,皮蛋更擔心小寶的身體。天快亮的時候,到了一個小站,小寶領著小寶下車了。下車時,小寶眼前發黑,一腳沒踩穩,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臉上蹭破一大塊皮,還滲出了血。

平時最怕疼的小寶哼都沒哼,人都燒糊塗了。皮蛋趕緊背著他往外跑,出了車站,到處跟人打聽醫院在哪。見他們身上邋遢,好多人一看他們湊過來,捂著鼻子躲還躲不及,最後是一位賣報紙的大爺給指點了方向。

皮蛋兜裏有幾十塊錢,這些日子裏撿垃圾換來的,他沒舍得吃沒舍得穿,就是怕萬一有什麼事急用。

皮蛋背著小寶上了公車,還倒了一趟車,又跑了幾百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醫院。等放下小寶,皮蛋這才發現破襖子被汗水給打濕了。

皮蛋花五塊錢掛了個號,又花五毛錢買了個病曆本,這時間才剛到上班時間,急診室裏還沒什麼人,穿白大褂的醫生是個帶金絲邊眼鏡的叔叔,看起來很麵善。皮蛋舒了口氣,把小寶畏冷又發燒的情況說了出來。

醫生倒是不急著看小寶的病,而是盯著皮蛋上下打量了一番,皮蛋能感覺到,那目光停留在亂糟糟的頭發上,黑乎乎的長指甲上,還有兩隻顏色不一樣的襪子上。看完皮蛋,醫生又看了小寶一眼,然後用手扶正了金絲邊眼鏡,開腔了:你們是哪兒的人呐。

皮蛋傻眼了,這是醫生還是警察?

家長呢,在哪?醫生又開口了,還是沒問病情。

剛出一身熱汗,皮蛋背上又冒出冷汗來了。這醫生的眼睛,比城管的還滲人,他心裏一慌,話也不想說了,背起小寶就往外跑。後頭好像還有護士在喊,皮蛋頭也不回,一個勁地往前跑,也不管什麼紅綠燈和人行橫道,見縫就鑽。等到冷汗變成了熱汗,棉衣更濕了一層,他才停下腳步。

也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這一帶的建築大多低矮,還有些破爛,路邊有家小診所,順便還賣點藥,店主剛開門不久,正穿一件顏色泛黃的白大褂。

皮蛋鼓起勇氣進了小診所。私人診所比公家醫院自由多了,至少沒人打聽皮蛋他們的來曆。這個醫生給小寶量過體溫後,又聽了皮蛋的敘述,一開口就要打吊針,至少打三天,每天兩百塊。

皮蛋坦白沒那麼多錢,求醫生想想其他辦法。醫生輕蔑地看了皮蛋一眼,說了幾種藥名,拿算盤吧嗒吧嗒,末了伸出兩根手指頭,說光吃藥不打針,最少得二百。

皮蛋身上所有錢湊起來,也不到一百,再看這小診所的櫃台上蒙著一層灰,也不知裏頭的藥過期沒有,隻好背起小寶走了。

又往前走了一條街,街道的盡頭是一座大橋,橋底下挺寬敞,橋洞足有一兩米高,遮風避雨應該可以。皮蛋鑽進橋洞看了一陣,就把小寶先安頓在橋洞裏,自己跑到外頭去買藥。他不敢跑遠了,到處陪著笑臉,跟他最不喜歡打交道的大人說好話,求人家告訴自己藥房在哪。一聽到地方,馬上飛奔過去,買了一瓶絡合碘和兩盒最便宜的消炎藥和退燒藥。還剩下三十塊錢,他在小雜貨店裏,買了床黑心棉的棉被。

棉被給小寶裹上,睡一半墊一半,絡合碘給擦臉上的傷口,消炎藥按照藥房售貨員的說法,喂給小寶吃。小寶蜷在被子裏,難受得哼哼,皮蛋守在他身邊,打起赤膊,把濕了大半的破襖子反過來穿。

濃烈的汗餿味直往外冒,皮蛋自己嗅嗅衣裳,皺了皺眉頭,不過他現在沒工夫顧自己,小寶翻來覆去地,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天快亮的時候,小寶的熱度退了一點,皮蛋聽小寶喊了聲餓。

高玉芬艱難地翻了個身,半夢半醒中用巴掌捂住膝蓋,深入筋骨的酸痛,卻未減弱絲毫。自打她從海裏爬出來,渾身精濕地走了兩小時後,膝蓋就經常難受。手掌也不熱,捂了半天,都壓麻了,像是爬了千百隻螞蟻,再翻一次身,巴掌落在旁邊的小枕頭上。

枕頭上空落落的,隔著枕套還能感覺到下邊有細細的顆粒。高玉芬猛地睜開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清冷的月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出一小片亮,空氣裏有股淡淡的香氣。

那是李高峰家熏製臘肉獨有的香氣,小寶的奶奶是過日子的好手,人家熏臘肉,隻放柏枝鬆枝鋸木灰,她老人家卻收集花生瓜子殼和橘子皮甘蔗渣,這些東西混在鋸木灰裏,熏出來的肉別有一番風味。

李家臘肉很出名,肥不膩口,瘦不塞牙,耐久經收,在李高峰的鋪子裏能賣個好價錢。眼下這香氣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木香果香,而是跟臘肉完美融合後的混合香氣。

高玉芬長長地吸了口這香氣,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這裏是湖南老家的李家村。這些日子在外奔波,沒有一天能睡踏實覺的。短短兩個月,清秀白皙的湘女,變成了又黑又瘦的老堂客,老公看到她都差點認不出。

高玉芬望著小枕頭發呆,花枕套已經有些褪色。村裏的老人家都說,才生出來的毛毛要睡幾天小米枕頭,把後腦勺睡平了,頭型才好看。這枕頭是小寶的第一個枕頭,他吐過的奶,口水,汗水,都沾在上頭。好幾年了,高玉芬一直沒舍得拆洗,說是要留住小寶小時候的味道。每次回老家,小寶就把小枕頭搬到爸媽的大枕頭中間,擠在中間睡,小腳丫踹踹爸爸的腿,小手抓抓媽媽的頭發。

高玉芬捧著小枕頭,貪婪地嗅著。兩年沒回來,原本甜絲絲的氣味裏,已經有了淡淡的黴味。高玉芬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湧出來了,把枕頭緊緊地摟在懷裏,已經是半夜了,怕吵著家裏人,隻能壓低聲音,小聲抽泣。

屋外傳來幾聲咳嗽,是李高峰特有的咳嗽聲,每咳一下都像扯心牽肺,高玉芬聽得揪心,抹了把淚,下了床。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擺著公公的黑白照片,相框上的白花還沒摘,公公的照片上,還落著幾星紙灰。堂屋裏,還殘留著紙錢和香的氣息,李家老爺子,前天正式上山了。

李家村親戚眾多,本來喪事要大辦,搞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才行。老爺子在床上躺了這許多天,回光返照時特意叮囑,千萬不要大辦,一切從簡,把錢剩下來找小寶。老爺子咽氣時沒能閉上眼,李高峰知道,他老人家是不甘心。就算辦喪事,連個捧牌位的孫孫都沒有,麵上無光。

高玉芬拿了件外套,披在李高峰身上。他正蹲在大門口的石墩上抽悶煙,肩頭落了衣服,回頭一瞧,夫妻倆紅眼相對,百感交集。

“外頭涼,進屋歇著吧。這兩天,你也累了。”高玉芬心疼丈夫。

“睡不著。”李高峰看著黑漆漆的四野,聲音都啞了,前天在爹墳前哭壞了嗓子。

高玉芬想說點什麼,結果什麼也說不出來,嘴張了張,又閉上。兩口子就這麼默默地待著,說不出的生分。那些歡聲笑語的夜晚,再也不會來了嗎?高玉芬看著冷冷的月亮,心裏透涼。

“你媽罵我了。”李高峰冷不丁說道。

“罵你什麼?”高玉芬很吃驚,媽媽是個脾氣極好的老人,平時都不大聲說話。

“罵我沒把小寶看好,歸根到底,都是我的錯。”李高峰沒有回頭。

“都已經過去了,別往心裏去。”高玉芬違心地說,其實她何嚐不跟娘想的一樣,怪過丈夫千萬遍了,可就算把他千刀萬剮了,小寶也回不來。

“我不怪她,得謝謝她老人家,一把年紀,還要來照顧親家。”李高峰狠狠地掐掉煙蒂,把頭垂下。丈母娘對李家一直很客氣,這次二話不說就過來幫忙,連他也沒有想到。

“你知道就好。”高玉芬用腳蹭著地上一點鞭炮留下的黃印子。

“玉芬。”李高峰忽然回過頭來,聲音忽然柔和起來:“咱們還是再生一個吧,為了咱們的兩個媽,也為了李家。”

高玉芬怔怔地看著他,臉色一點點硬起來,“不行,沒找到小寶,沒心思生孩子。”

說完,高玉芬就扔下李高峰,自己回了房。她沒聽到堂屋的另一邊,咯吱一聲門響,那是大哥大嫂的房,門縫後,是李家大哥陰沉的臉。

貼近年根了,李家村的小路上,每天都有大包小包回家過年的老鄉。李家村有座挖空了的老煤礦,這一帶土質不怎麼樣,種不出多少糧食,家家戶戶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掙錢了。

這天,高玉芬的大嫂從外頭辦完年貨回來,帶回來一個消息:本村出去當保姆的劉嬸子惹上了麻煩。

據說劉嬸子在一家教授家看孩子,孩子三歲半,前幾天帶著去超市買東西,就排隊付錢的當兒,孩子就不見了。劉嬸子嚇壞了,趕緊跑去找保安,好在保安挺負責的,馬上把超市幾個門封鎖起來,挨個檢查。才丟了一會兒,孩子已經被人換了衣裳,頭上還扣了頂帽子,要不是挨個檢查,孩子早就被人販子帶走了。

“聽說,那教授家平時很多規定,不許孩子吃零食喝飲料,人販子給包薯片就把他哄走了。雖說人找回來了,但是教授講孩子受了驚嚇,是劉嬸子不負責任,不僅要扣工錢,還要告她玩忽職守。”大嫂扯起八卦來,表情格外豐富。

“哎呦,這算什麼,我親耳聽說,有些幹保姆的怕孩子吵鬧,都給孩子喂靜心口服液,安定什麼的,讓孩子一天到晚地睡。劉嬸子算負責的了,人販子全是打靶鬼,防都沒法防,誰碰上誰倒黴。”搭腔的是本村來串門子的小媳婦,大嫂的娘家親戚。

“我聽在北方打工的老李頭說,有些人販子,專要小孩和智障,帶去深山老林裏的工廠幹活兒,把人當畜生使喚,敢逃跑的能把腿給打斷。”

“我也聽說了,年紀最小的,隻有十二三,好好的孩子硬給打成了神經,話也不會說,連名字都忘了。”

兩個堂客們正聊著,忽然看到高玉芬站在後頭,立刻收了聲。

高玉芬表情木然地打了壺熱水,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你家這弟妹,怎麼老成這樣了。”小媳婦盯著高玉芬的背影,好像見了鬼一樣。

“別提了,還不是急的唄。要是我大丫二丫丟了,我非瘋不可,小寶那孩子生得多好啊,我都心疼。”大嫂擔憂地說。

本來是一家人好好過年的,不知是不是高玉芬聽了大嫂她們說的那些話,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又上路了。臨走前把娘托付給李家人,雖說娘是來照顧婆婆的,但娘自己也是老人了,讓他們多幫忙照看著。

李高峰求丈母娘說句挽留的話,至少在家過完年再走。丈母娘說,讓她去吧,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要不讓她去,遲早會憋瘋。

看著高玉芬漸漸消失的身影,李高峰無奈地抓撓著頭發。丈母娘抹了把淚,目送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