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高玉芬是這麼想的,快過年了,人販子也要過年,過年就得花錢,肯定會趁早把手裏的孩子出手。要是小寶被人收養的話,大年底的,肯定在老家。要是過完年,沒準家長帶著去外地打工,那更不好找了。

高玉芬又去了河南,上次來這裏認孩子,時間緊迫沒能把所有地方跑遍,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走完河南走河北,再就是山東山西。

每到一個新地方,高玉芬先去當地福利院看看,再留下小寶的資料,確保萬一小寶流落到這裏,第一時間能跟她取得聯係。離開福利院,高玉芬就往鄉下跑,她認真分析過買孩子的家庭,很大一部分都是農村的,而農村人購買男孩的數量又占大多數。

這光景,鄉下的學校也放假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都愛聚在一起,玩陀螺,鬥雞之類的傳統遊戲。村子裏,能讓孩子們聚集起來的地方大多隻有兩個,一個就是曬穀場,一個就是小學校的操場。

起初高玉芬沒經驗,一進村就給人看小寶的照片,逢人就打聽,結果那天她剛來在曬穀場邊上,正打算細瞅瞅正在玩摔炮的男孩子們,一大幫農村婦女就圍上來了。

“滾,這裏沒你孩子。”

“看什麼看,再看就瞎了你的眼。”

“掃把星,別髒了俺們的地。”

這些女人跟男人一樣結實,一個個舉著笤帚火鉗就要喊打,沒帶武器的,一把抓住頭發猛扯,下起手來毫不手軟。高玉芬到底是外地人,寡不敵眾不說,還不敢還手,畢竟是人家的地盤,萬一犯了眾怒,把她撕了扔山裏喂狼也說不定。

她體質本來就弱,一會兒的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鼻血直流,衣服也被扯破,頭發亂蓬蓬的,看起來跟瘋子沒什麼兩樣。

“求求你們,讓我看看吧,就看一眼也好,我兒子跟你們兒子一般大啊。”高玉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給這些打她的女人們磕頭,顧不上擦一擦鼻血,千裏迢迢來這,就算挨打也好,挨罵也好。可就算她把眼睛哭瞎,也沒用。那幫老娘們打完人,還朝她身上吐口水,紛紛拉著自己孩子回家,還不許孩子們回頭,好像被她多看一眼也會招來厄運。

空蕩蕩的曬穀場,隻剩下高玉芬一個人,北風把淚珠吹得結了冰。天漸漸黑了,天上飄起指甲大的雪花,各家各戶的廚房裏,飄出陣陣飯菜的香氣。高玉芬的膝蓋疼得厲害,得用兩隻手撐著才能站起來,她羨慕地看著那些亮堂堂的窗戶,每一扇窗戶後頭,都是和美的一家。沒工夫也沒時間感歎了,她還得趕在午夜之前,趕到下一個村子,找戶人家過夜。

從這之後,她學乖了,再也不跟人家說自己是來找兒子的。她學會了編故事,就說是路過,要去更遠的村子尋親戚,在村裏人家歇個腳,吃頓飯或住一夜,還得跟人家套半天近乎,才有機會去看一眼村裏的孩子。

就算這樣,還是免不了吃苦頭。農村家家戶戶都養狗,有時候人還沒靠近,那惡狗就衝她狂吠,撲過來就咬。農村的狗不興打疫苗,萬一被瘋狗咬了,狂犬病一發,百分百的沒救。

沒找到兒子之前,高玉芬可不敢死,她戴上加厚的手套,穿著加厚的棉褲,還不忘揣幾根火腿腸和肉包子,見著惡狗就趕緊扔。

起先幾天,高玉芬每天都能接到李高峰的電話,有時候一天還發幾次短信過來,問她怎麼樣,到了哪。李高峰心疼堂客,怕兒子沒找到,堂客又被人拐跑了。

高玉芬起先還給他回短信,但人在鄉下,有時候山裏沒信號,慢慢地接不到電話回不上短信。李高峰總是那幾句現話,大多是問她,很少問孩子。這讓高玉芬很惱火,她千裏迢迢單槍匹馬地為了什麼?還不是找兒子,可那個當爹的心裏好像已經沒有了兒子。

想到這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後來,就算是有信號,也懶得回信息了。漸漸地,李高峰的短信也沒那麼勤了,大多是問問到了哪裏,再就是寄了錢。倒是那些騙子的信息,一天也沒有斷過,高玉芬就算再苦再累,也會認真回複每一個關於小寶的信息。有時候她還希望小寶是被人綁票了,隻要交了錢,就放他回來,那該多好。

正月裏,叫花子都回家過年了,無論城裏還是鄉下,到處都是祥和的喜氣。高玉芬卻冒著風雪獨自行走,錢越來越少,口糧也越來越便宜,起初還吃得上方便麵,到最後就隻買得起饅頭和榨菜,吃上個雞蛋,算補充營養。

無論走到哪兒,她都把目光投向孩子們,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都穿著嶄新的衣服,口袋裏揣著紅包,手裏拿著剛買的玩具和零食,紅彤彤的笑臉,走起路來蹦蹦跳跳。過年,是所有孩子最高興的日子。可誰又知道小寶現在好不好,他有沒有新衣服穿,有沒有餓著。高玉芬經常望著六七歲的男孩子出神,眼淚淌了一臉都不知道。

除了夥食費,還必須節約住宿費。在城裏,原來一直都住四五十塊錢的小單間,現在,她隻住得起十幾二十塊錢的大通鋪。愛幹淨的她,最長有一個月沒洗過澡,沒洗過頭,身上也有了從大通鋪惹上的虱子。

這些她都不在乎了,大過年的,整節車廂就隻有她一個人,一想到小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就吃不下也睡不香。萬一小寶落到那些壞人手裏,關在那種黑作坊裏當童工,每天遭受虐待怎麼辦?萬一他已經被人斬斷了手腳,扔在路邊乞討怎麼辦?萬一他的養父母不好,打他罵他怎麼辦?

一想到這些,她就眼淚汪汪。天知道她究竟流過多少淚,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同樣過年的不回家,在外頭找兒子的浩浩媽。

浩浩媽說,千萬別當祥林嫂,別老哭,要樂觀。不然的話,人家本來想幫忙的,看見這張哭喪臉又不想幫忙了。再有就是,別淨想些壞事,得想孩子是給人去傳宗接代了,吃得好住得好。不然的話,就算眼睛哭瞎,活活哭死,找到了孩子,也不頂用了。

浩浩媽找兒子已經四年了,她受過高等教育,有文化,除了自己到處找,還把兒子浩浩的資料和尋人啟事打好包,郵寄給全國各地的婦聯和公安局,請人家幫忙張貼。四年來,光是打印尋人啟事都用了好幾萬,線索也很多,但是真正有價值的一個也沒有。

高玉芬在河北省一個小福利院遇到的浩浩媽,許多找孩子的家長都不說自己名字了,高玉芬也讓浩浩媽管自己叫小寶媽。就這麼一個小小的稱呼,隻要帶上孩子的名字,好像也能拉近孩子和自己的距離。

高玉芬跟浩浩媽結伴找兒子,兩個人也有個照應,這個新朋友讓她增加了許多信心,眼淚也漸漸少了起來。

跟老婆不同的是,李高峰越來越犯愁了,那麼愛說愛笑的一個人,變得整天愁眉苦臉。

為了找小寶,他能試的方法也都試遍了。附近村裏的仙娘婆,臨縣有名的觀音廟,他花了不少香火錢,卻換不來想要的消息。那個神叨叨的仙娘婆居然說,小寶已經不在這個世上,還假模假樣地請鬼上身,學著孩子的聲音,跟李高峰說了話。

李高峰起初真被嚇到了,那仙娘婆翻白眼渾身哆嗦的樣子實在恐怖,他心的都揪緊了,當時隻一個念頭,要是可以替小寶去死,換回兒子的命,他絕對二話不說。後來他提了好幾個關於小寶的問題,仙娘婆都沒有答對,氣得他掀了的桌子,大鬧了一場,把錢給討回來了。

過完正月後,李家全家人都去了工業園。大哥家的兩個細妹子實在安頓不下,隻好托付給嫂子娘家。

工業園裏,小小的一室一廳裏又塞進一張高低床,五個大人在家裏,吃個飯都轉不開身。李高峰的親娘和丈母娘,睡在兩張高低床的下鋪,大哥大嫂分別睡在高低床的兩個上鋪,李高峰自己睡沙發。那是張木沙發,隻有椅子寬,李高峰隻能平躺,翻個身得千萬小心,不然很容易滾到地上。

每天夜裏,筋疲力盡的李高峰,隻要看著那兩張直達天花板的鐵床,就喘不過氣來。那不僅是鐵床,還是壓在他胸口的兩座大山,床上睡著的四個大人,唯一的共同目標,就是把小寶找回來。雖然咳嗽越來越厲害,雖然煙卷是最最便宜的軟裝黃芙蓉,他還是想躲到廁所裏抽上一支,再不幹點什麼,他都快要瘋了。

白天,丈母娘照顧病母,大嫂到處去貼尋人啟事,大哥背著廣告牌,去火車站和步行街轉悠,李高峰守在鋪子裏做生意,全家人的吃喝拉撒都靠那巴掌大的鋪子賺出來。除了這一大家子人,他還得給老婆寄錢,再怎麼省,夥食費交通費電話費,每月也要兩千塊。夥食費不斷壓縮,菜色越來越差,看著全家人一天瘦比一天,李高峰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了孩子,全家人都陷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解脫的困境。

這天,李高峰接到趙警官的電話,讓他去一趟派出所,外地解救了一批孩子,讓他認認照片。鋪子裏沒人不行,關一天門,全家人都吃不上飯。沒法子,丈母娘伺候完病母,來守鋪子了。

李高峰走了沒多久,鋪子裏來了兩個穿得很體麵的年輕人,一個人問東問西拖著丈母娘,另一個人則在櫃台邊挑來挑去。丈母娘沒做過生意,哪裏知道其中有鬼,等這兩人走掉後才發現,少了兩條芙蓉王的煙。

兩條煙加起來四百多塊,夠五口人半個月的夥食費了,丈母娘又氣又急,心髒病發。這麼一來,大哥大嫂都不能出去了,大嫂得留在家裏照顧婆婆,大哥得守在鋪子裏做生意,李高峰自己,得去醫院照顧丈母娘。

李高峰想不明白,他從不做壞事從不說壞話,怎麼壞事一件接一件。

煩躁歸煩躁,該幹的事他還是沒耽誤。就算去醫院給丈母娘送飯,也沒忘記在住院部和醫院門口貼幾張尋人啟事。這天他剛剛貼完尋人啟事,接到一個孩子打來的電話。那孩子開口就叫爸爸,一連叫了兩聲,李高峰半天沒反應過來。

那孩子叫完爸爸,換成另一個男人說話。男人說,那孩子就是小寶,要想見到孩子,把十萬塊到他賬戶上。

李高峰狠狠地掛斷了電話,那根本就不是小寶的聲音,喊他爸爸的孩子至少有十來歲了,八成是捏著鼻子說話。

騙子實在太多了,他們變著花樣來騙這些丟了孩子的家長,為什麼就沒有一個是真的知道小寶下落的人呢?李高峰的肺都要氣炸了,他再也不想被騙子們耍,心煩意亂中,他一把撕掉了剛貼上的尋人啟事。

小寶從沒這麼餓過。

有時候,他覺得肚子裏就像藏了把錐子,動一動都紮的疼。有時候,他又覺得肚子裏藏了一堆碎玻璃,腸胃磨啊磨,被碎玻璃磨出了血,嗓子眼總有一股血腥味。

就在最最缺糧的時候,他又掉了一顆門牙。小寶不舍得扔掉,把牙放在嘴裏含了好久好久,真希望能嚼碎了,咽下去填肚子。因為缺營養,幾個月前掉的那顆牙,還沒半點要長出來的動靜。

哥,要不咱們死了算了。小寶這樣跟皮蛋說過。那是他餓得心慌氣短,渾身發抖的時候,無論把那床黑心棉的被子怎麼裹,都暖不了身子。上次發燒後,他的身體明顯差了許多,格外怕冷,動不動就低燒,根本不能離開被窩。大部分時候,隻能靠皮蛋一個人弄吃的回來。

天暖和的日子,街上還能找到點吃的。垃圾箱裏或多或少總有些可以換錢的空水瓶和易拉罐,有時候碰上人家沒喝完的飲料,還能灌上一兩口。夏天最好,夏天溫度高,所有食物都不經收,守著超市外頭的垃圾箱,總能撿到不少還能吃的水果。

冬天可真不好過,尤其是下雪天,簡直是皮蛋和小寶的末日。大雪把所有垃圾都蓋住了,天冷,喝飲料的人也少了許多,空瓶子少,能換錢的也就更少。皮蛋的手上的凍瘡不是能按個來算,而是手心手背,大片大片的紅腫,去翻被雪蓋住的垃圾,經常是手都凍到沒有知覺了,還沒發現一點有價值的東西。超市裏的水果也很久不壞,超市附近的垃圾箱裏,也總是空的。皮蛋實在找不到吃的時候,也守,但是這種天,多站一會兒都能變成雪人。

唯一的收入,就靠撿舊報紙換錢了,偏偏這個破地方的火車站競爭激烈,好多年紀比皮蛋還大的流浪兒,皮蛋去一次就挨一次打。皮蛋不信邪,天底下那麼大,難道就沒有他和小寶吃的東西了?他想辦法溜進住宅區,在樓道裏的垃圾箱翻翻找找,跟野貓野狗搶吃的。除了撿剩菜剩飯,他還想辦法去老城區的巷子裏偷煤球。煤球放在撿來的油漆桶裏,就是個方便的小暖爐了。寒風刺骨的夜裏,全靠這點暖氣才不會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