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皮蛋不識字,好幾次把人家喂狗的肉罐頭盒給撿了回來,裏頭還有點肉汁,聞著還挺香,可以蘸著饅頭吃,結果哥倆吃完就鬧起了肚子。

哥,什麼時候能吃上一頓肉啊。小寶餓得頭暈眼花,連站的力氣都沒有。

等我打到那條黃狗,就給你做狗肉火鍋。皮蛋笑嘻嘻地用袖子擦了把鼻涕。

他說的黃狗,是條流浪狗,個頭挺大,經常在燒烤店和麻辣燙店門口閑逛,專門等著人家吃剩的烤雞翅烤雞腿什麼的。它的牙可厲害了,能把雞大腿骨嚼個稀爛,也能把皮蛋的破棉褲一口咬穿。皮蛋嘴裏說要打那條狗,其實心裏怕得厲害。狗能咬他,他卻不能咬狗。

過年的這幾天,酒店生意爆好,整個城市都飄著肉香,小寶把頭朝著風口,什麼清蒸三黃雞,什麼紅燒大排,什麼香辣豬蹄,聞著聞著能淌出口水來。

皮蛋終於弄到一些好吃的回來,都是他從酒店的潲水桶裏偷來的,隻啃了一半的豬蹄,比較完整的雞架子什麼的,他把兩個狗罐頭盒洗洗幹淨,當碗使。

皮蛋還從街上撿來好多掉落的碎掉的炮仗,晚上沒事幹的時候,點上一個扔江裏,聽一個響。有時候也有啞炮,偶爾還有一兩個過早爆炸的。

小寶膽小,總是捂著耳朵,從被子下邊偷瞧一眼,從不敢自己拿著點。皮蛋膽子大,手差點被炸到也不害怕,還嘻嘻哈哈地笑著說,真暖和,凍瘡都不疼了。皮蛋還說,過完年就好了,過完年就開春,天氣一點點熱起來,日子就又好過了。

最冷的時候,油漆桶裏得放上兩坨煤球才夠暖和,出了正月後,有一陣隻用一坨煤球就夠了,皮蛋還以為天要變暖,沒樂上幾天,就來了倒春寒。皮蛋經常跟小寶說他跟那條大黃狗相遇的事,那狗似乎想跟他回來,好幾次都跟在他後頭。有一天,皮蛋用半根肉骨頭,把大黃狗給引回來了,他給黃狗脖子上係上一根爛皮帶,說是要養著他。

小寶比皮蛋識貨,說那狗是金毛,是很聰明的高級狗,他以前在工業園裏見過,聽說要賣好幾千塊錢一條呢。

皮蛋嘖嘖嘴,說他才不信,要真值好幾千,養它的人怎麼舍得放他走。

小寶不知道怎麼答了,隻是擔心養不活它。皮蛋說他白天老是出去,留小寶一個人不放心,讓這條狗給小寶做個伴,要是有壞人來了,還能幫上點忙。小寶也很樂意,每次回老家都讓爸爸帶條土狗崽子回去養,可爸爸總是不同意。現在可好了,有條這麼大,又這麼洋氣的狗做伴,以後牽著他上街一定會很威風。

小寶問皮蛋,狗叫什麼名字好呢?

皮蛋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我黑,叫皮蛋,它黃,就叫金蛋吧。

小寶嗬嗬地笑起來,大膽地摸了摸狗的腦袋,金蛋,金蛋地叫著。

金蛋好像聽懂了這是它的新名字,使勁舔著小寶和皮蛋的手,大尾巴一個勁地搖。金蛋真聰明,不用人教,它自己就知道跑到外頭去撒尿拉屎,也很少亂叫,見著皮蛋就搖尾巴。唯一的不好,就是身上有狗虱子,因為沒條件洗澡,身上還有股濃濃的狗騷味。跟它處久了,兩個孩子身上也都惹上了這股子味道,搞得皮蛋在外頭走時,經常會惹來好幾條流浪狗圍著他叫。

小寶在被窩裏躺了差不多三個月,虛弱的身體才漸漸恢複,慢慢地能一個人坐起來了,等到不用煤球取暖的時候,他終於能扶著牆自己站起來。

白天,皮蛋幾乎都在外頭找吃的,剩小寶和金蛋守橋洞。皮蛋怕小寶無聊,翻牆去小學校,偷回來滿滿兩口袋粉筆頭。

小寶愛畫畫,把整個橋洞都畫滿了,有太陽,星星,彩虹,汽車,輪船,還有各種各樣的花草。有一天,小寶畫了座小房子,牆上有好幾部電話機,大門上掛著個小小的招牌,不會寫店名,就打了四把×。小寶指著房子說,這是他家的鋪子。

皮蛋看了看,問道,你怎麼不畫人呢?

小寶愣住了,然後哇地哭了,我不記得爸媽長什麼樣了。

春天真的來了,連風裏都帶著暖和氣,江邊的柳樹,一夜之間就冒出嫩綠的芽來,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變成披頭散發身姿婀娜的垂楊柳了。

跟春天一起來的,還有城管和另一批人。雖然他們的車上寫著衛生執法幾個大字,但是皮蛋和小寶都不認得。他們當然也不會知道,上周的城市晚報上刊出了市長大人的照片,他宣布,要創建衛生文明城市,要嚴抓市容市貌。

這時候,小寶的身體已經恢複了許多,雖然還是幹瘦幹瘦,卻已經能走很長一截路了,那天他跟皮蛋一起去偷煤球,不用取暖了,還能利用那幾個罐頭盒煮點菜葉粥喝。菜市場附近就能撿到人家不要的爛菜葉,撿回來洗洗摘摘,扔開水裏一滾,就是好菜。因為長期缺乏維生素,哥倆的嘴唇都嚴重幹裂脫皮,笑一笑都能滲出血來。

雖然皮蛋和小寶都出去了,但是橋洞裏還留著被窩卷和油漆桶,金蛋在家守著。這些東西雖說不值錢,但也離不了,萬一被其他流浪漢給偷了,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皮蛋和小寶拎著破麻袋回來時,兩台吉普車和一輛皮卡正準備開走。這些車都停在橋洞旁,平時這裏很少有車來,更不會同時停三輛車。小寶覺得奇怪,就多看了一眼,沒想到,那輛皮卡車的後箱裏,居然放著一條渾身是血的狗。

金蛋!小寶脫口喊道。

喊什麼也沒用了,金蛋已經死了,打它的鐵棒上還沾著血。

橋洞裏,被窩卷和油漆桶也都不見了,連當初皮蛋帶來的破挎包也被收走,用來當墊被的破報紙都沒留下一張,隻剩下滿牆的粉筆畫,證明這個地方曾經有人待過。

哥,怎麼辦?小寶哭哭啼啼地,望著車開走的方向。

走唄,咱們又不是沒走過,難不成還在這裏過一輩子?皮蛋說得豪邁,眼圈卻紅了,他也舍不得金蛋。

似乎是老天爺決定,讓他們這天重新上路。那點煤球也沒用了,哥倆扔掉破麻袋,空著手往火車站走去。

說來也巧,走在半路上,小寶居然發現了一個錢包,裏頭有四百多塊錢。

這錢包來得,跟做夢一樣。雖然天天在街上混,別說錢包了,一兩塊的小錢都很少碰到,唯一的一次,就是上次跟小寶躲雨跑進公廁裏撿到過一回。皮蛋驚訝地說,小寶簡直就是小財神。

這下,咱們可以放心地上路了!皮蛋把錢分成兩份,兩百塊大鈔讓小寶揣懷裏,剩下的兩百多塊分別藏在他的褲兜和臭鞋墊下麵。

哥,能不能先去吃頓好的?我可想吃肉了。小寶指著不遠處的餃子館。

沒問題,管飽!皮蛋拍拍口袋,神氣活現。

皮蛋也就神氣了那麼一小會兒,憑他倆身上的打扮,可不敢在餃子館裏頭吃,隻敢先進去一人,點完了餃子站在外頭等著。小寶想吃牛肉,皮蛋給點了三兩的芹菜牛肉,又給自己點了半斤香菜豬肉,怕光吃餃子太幹巴,還叫了一份小米粥,最後他還為晚餐叫了兩份熏肉大餅。

點完了餃子,小寶跟皮蛋站在餃子館門口咽口水,光是說一說這些肉餡的名字,就能把人饞死。

門縫裏飄出人家的餃子香,哥倆的肚子咕嚕聲更響了,比賽似地咽著唾沫,眼睛卻亮晶晶的。這一頓,不會白等,咱也是有錢人了。皮蛋拍拍口袋,又摸摸肚子。

餃子館裏走出三個剛吃飽的客人,他們操著外地口音,議論著剛吃的餃子,一個人說這裏的辣椒一點也不辣,另一個人說這裏的酒也不正宗。

皮蛋聽了一句,就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情不自禁地跟上去聽他們說話。

“幹啥子。”其中一個人忽然回過頭來,大聲叫道。

這一出聲,另外兩個人也回頭來看著皮蛋,皮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未免像小偷,而且這身打扮也容易叫人懷疑。

“對不起,我想問問,你們說的是哪的話,我老家好像就是你們說話這種腔調。”皮蛋恭恭敬敬地對三個人鞠了個躬。

“你要回家?”其中一個人問。

“嗯,我在外頭好幾年了,想回切,不曉得往哪裏回。”皮蛋點點頭,回憶著老家的方言,試著說。

“我們是四川人,但是聽不出你說話是哪裏。”剛答話的人回答道。

“小鬼,這種腔撒,除了四川還有雲南貴州,湖北湖南的一些地方都有些像,每個地方的鄉鎮,講話又有不同的口音,光是聽腔調,我不曉得你是哪裏的人。”另一個人接著說道。

“雲南,貴州,湖北,湖南,好,我記下老,一個個地找,總會找到,謝謝你們。”皮蛋特別禮貌地並起腿,衝幾個人又鞠了一躬。

剛出鍋的餃子鼓囊囊的肉餡透著香,小米粥熱乎乎甜絲絲,熏肉大餅被放進飯盒裏,可以帶著走。小寶跟皮蛋捧著碗坐在地上吃。小寶問皮蛋,剛才說什麼呢。皮蛋說,他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哥,要是先找到你家了,你真會讓我做你親弟弟嗎?”小寶往嘴裏塞第三個餃子時,忽然想到這個重要問題。

“那還用說。”皮蛋肯定地看了小寶一眼。

“要是你爸媽不同意,怎麼辦?”

“那咱們就走,再去你家,反正咱們不分開了,你說對吧。”

“嗯,不分開了。”小寶回答得挺沒底氣,其實他也不知道,要是留下皮蛋當自己的親哥哥,爸媽會不會同意。

皮蛋沒看出小寶的心思,他正在忙著想先去哪兒最合適。

皮蛋把第一個目的地選在湖北,理由是距離目前所在的地方最近,車票最便宜。

這一次,皮蛋居然決定買票坐火車。因為小寶還不夠一米二的高度,可以免票,他隻要買一張車票就行了。

“哥,我喜歡買票。”

“要是下回再撿個錢包,咱們還買票。”

小寶打心眼裏高興,不用再在衛生間裏站上幾個小時,也不用睡在人家的臭腳旁邊了。

皮蛋摟著小寶的肩,大搖大擺地進了候車大廳。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體麵地進候車大廳,很快,他還要體麵地登上火車,如果家鄉真在湖北,這一趟,也算風光。想到這裏,皮蛋的神氣勁兒就更高漲了,下巴都快揚到天上。

雖然買了票,所有人都還是躲著皮蛋和小寶。

候車廳裏,他倆左右的兩個空座都沒人坐,乘客們寧可把行李放在地上也不放他們身邊。上了車也一樣,哥倆很自覺地靠近坐著,盡量不多占人家的座位,可左右的乘客都對他倆敬而遠之,隔著老遠,有個漂亮阿姨,還一個勁地皺眉頭捂鼻子。歸根到底,大家都是嫌他倆身上又臭又髒。

明明是買了票的,還要一樣受人白眼,小寶心裏不好過,沒精打采地靠在皮蛋身上。皮蛋雖然還端著架子,但骨子裏虛得很,人家吐口痰,他也要瞪上一眼,好像人家是因為他才吐的。

原本以為的歡樂旅途,變成了被人嫌棄的無聲行程,兩個孩子誰也不想說話,各自看著窗外的風景。

“孩子,幾歲了?”一個算不上好聽,很和氣的聲音。

小寶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相信有人會跟自己說話。可一雙手輕輕地拍了拍他,他這才敢確認,坐在斜對麵的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女人,正笑嗬嗬地看著自己。

小寶立刻繃直了背,把手放在膝蓋上,像從前上幼兒園時那樣坐得筆挺,不過他不敢跟陌生人答話。老女人見小寶作古正經的樣子,反而樂了,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又從包裏掏出個蘋果放在小寶手裏。

皮蛋警惕起來,猜想她打的什麼主意。小寶不敢收陌生人給的食物,馬上又把蘋果還給老女人。老女人說沒事,讓小寶拿著吃,把蘋果又往小寶手裏塞。小寶躲躲閃閃,好像那蘋果是燙人的烙鐵,最後老女人也沒法子,自己咬了一大口,那意思是:沒問題,別錯怪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