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與此同時,蒼都驛站中,苗疆使者下榻地方,自他入住起一直沉寂的地方今夜終於迎來了第一位訪客。
貴客臨門。
深夜月光朦朧,房門的油布上映出了一個模糊的黑色人影,原本合衣躺在那裏的使者很快有所察覺,自榻上坐了起來。
“叩叩叩——”
不急不緩的三聲,徑自響在這靜謐的夜中,聽到這聲音,那使者心裏已然明朗,這一次“殿下”讓他來此果然是料事不錯。
他起身,走上前去拉開房門,門外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如今蒼玄國的太子,南宮郅,以太子之身親自前來,足以可見此事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來,為的是他的一塊心病,不知不覺根深蒂固,而他必要連根鏟除。
使者將南宮郅迎進屋中,仔細打量屋外並未見到尾隨者後才放心地合上了門,轉身,南宮郅站在那裏背對著窗戶望向他。
因為是黑夜,而他又逆著窗外的月光,麵上的表情那使者看不十分清楚,黑暗之中唯覺那一雙眼那樣犀利明銳,強者氣勢渾然天成,他聽到南宮郅的聲音低低的,伴著一聲近似悶哼般的輕笑響在這片寧謐之中,“使者懷疑本宮的誠意?”
那使者方才要看的並不隻是有沒有尾隨者,以南宮郅的身手,被人尾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更在意的是南宮郅可曾帶人同來,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身份,一個人來是誠意,多一個人來就是歹意了。
麵對著南宮郅的質問,那使者倒也不慌不忙,隻是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笑而過,“太子殿下莫要在意,小人也是為了謹慎起見。”
對於使者的說辭,南宮郅不置可否,隻是冷哼了一聲,“本宮既是來了,便是決意要與你們合作,如果你不相信,那麼此事就此作罷也可。”
南宮郅一拂袖,抽身欲走,那使者趕忙攔下,“殿下莫急,是小人的錯,殿下別見怪!”
那使者雖是這樣說著,抬眼望向南宮郅時眼中的戒備卻沒有絲毫鬆懈。
他離開苗疆之前,苗疆的“殿下”曾經特意召他前去過一次,就在那一次無人知曉的會麵之中,“殿下”對他說:“蒼玄國的皇子之中,六王爺南宮尋的話你可以相信一半,而太子南宮郅的承諾,你一個字也不要相信。”
那時他隻從別人口中聽說過蒼玄的這些皇子,對自己所要麵對的人並沒有人太多的了解,聽“殿下”這樣說,這使者不由覺得有些糊塗,“那卑職此次前去所為何事?”
他先前隻聽說要在蒼玄的皇子中找到能夠用以擊潰蒼玄的那個漏洞,要找到一個能與他們合作的人,可此時“殿下”卻說他們的承諾不可信,若是連承諾都不可信,又該如何合作?
這使者遲疑了,卻聽那“殿下”道:“你去了蒼都,不需要去找任何人,如果有人要與你合作,你應下就是,他想做的他自然都會做到,你無須多慮,但如果他不想做的,他承諾的再好你都不必相信。”
那使者聽到這話仍不十分明白,但卻在腦海中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些許印象,此去蒼都,什麼都不多做或許就是最好的策略。
依“殿下”的話來看,南宮郅此時承諾的“合作”或許不過是“借刀殺人”的另一種說法,不過他並不需要弄清南宮郅究竟是如何想的,他隻需要判斷這事做成於苗疆是否有利,他警惕地看著眼前的南宮郅,等著他開口。
南宮郅牽唇,“‘元燈節’之時使者在晚宴上似乎與本宮的六皇弟格外熟識?”
那使者聞言不由下意識地蹙眉,他當時本欲營造出這般錯覺給蒼玄之人,可那六王爺在晚宴上的一番話不早已將他的心思揭露幹淨了嗎?這太子不該是愚鈍之人,又何出此言?
使者試探地應道:“那隻是一個誤會……”
“不、不、不”,南宮郅搖頭,“使者一定見過本宮的六皇弟,就在前些時日江城洪災之時,六皇弟喜好和平,還曾多次與你們‘殿下’商議兩國邊疆之事……”
南宮郅是要讓南宮尋背上通敵賣國的罪名!
那使者猛然間明白了這一點,再看向南宮郅之時,不甚明朗的光線中,他隱約看到南宮郅的唇角上揚著,帶著些許笑意,輕描淡寫間,不僅要讓自己親皇弟身敗名裂,更要讓他性命難保!
南宮郅輕啟唇,聲音很輕,可每個字都十分清楚,“明天,本宮的父皇陛下會召見你的。”
那使者聽明白了南宮郅話中的意思,手不由緊攥成拳,“小人明白了。”
對自己的親弟弟都能使出如此狠毒的招數,這蒼玄的太子真是……
可轉念再一想,再狠毒也不過是他們蒼玄裏的內戰,這場內戰越殘酷,將來苗疆要入主蒼玄時要付出的代價就會越少,他現在隻需要在一旁稍稍推波助瀾,何樂而不為?
再看向南宮郅時,那使者眼中閃爍的猶疑漸漸淡去,取而代之是一種明朗和決絕,他與南宮郅相視,了然一笑。
暗黑的夜色中,天上的星也被烏雲隱去,冷風四作的夜晚,誰的身影閃過街角處,一閃而過,似一個幻影。
有一種習慣行於這般夜色中的人,不怕這黑暗,因為他們內心的黑暗比這夜色更深。
陰謀策,策陰謀。
黑暗終於漸漸褪去,晨光在天際露出了一個邊角。
這一夜無人安眠,每個人似乎都嗅到了些異樣的氣息。
六王府內,隻一快速穿行過層層花木,抄近路向主屋而去。
“咚咚——”
手在房門上輕扣兩下,隻一輕聲喚道:“王爺。”
南宮尋素來警覺,睡的本就很淺,此時立即醒了。
見他終於出來,隻一焦急道:“王爺,剛剛傳來消息說皇上派人去召苗疆的使者到禦書房覲見!”
這次皇上的舉動蹊蹺,不知為何突然要單獨會見這位苗疆使者,如果這位使者在皇上麵前說了些什麼……
隻一有種不祥的預感,也顧不上許多,趕忙報給了南宮尋。
“王爺……”
南宮尋開口打斷他:“我知道了,你繼續盯著那邊的動靜,有什麼消息立刻告訴我。”
“是!”
隻一的身影漸漸遠去,南宮尋原本毫無波瀾的臉上終於有了變化,他的眉頭蹙起,目光凝視著遠方。
他的父皇要單獨召見苗疆使者,這裏麵一定有人做了什麼,南宮郅,這一次你又有什麼招數?
帝王取消了早朝。
朝房裏,諸位大人們感歎著這突然而來的變化,一麵走了出來,一麵小聲議論著:“聽說早些時候皇上把苗疆使者召進了宮中,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估計是大事,皇上勤政,在位多年,取消早朝的次數寥寥,這一次大軍整裝,隻等一聲號令,此時出事,必是天大的事!”
一路之上,歎息聲連連。
天上的烏雲越積越後,明明是白天,卻昏暗的驚人,偏偏這雨就是怎麼也不下,讓人心中好生憋悶。
蒼都城內,大雨欲來風滿樓。
朝房中的人已經走的七七八八,隻一看著許久沒有出聲的南宮尋問道:“王爺,我們怎麼辦?”
南宮尋自外麵昏暗的天際處收回視線,開口,平靜到有幾分詭異:“回府。”
軍隊早已就緒,發兵的口令卻遲遲不下,這個時候不一定有多少人在看著他,他若沉不住氣,就相當於自己坐實了“為謀求私利挑起戰爭”的罪名。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
傍晚,皇上要宴請使者的消息傳出,殿內設宴,幾位皇子與重臣陪同。
從最開始時的冷淡與質疑,到現在的重視與禮待,誰都能看出皇上態度的轉變,如此的突然,甚至有些蹊蹺。
隻一有些擔憂道:“王爺,這次宮宴凶多吉少,不如稱病留在府內,或許可以躲過一劫。”
南宮尋堅決的搖頭道:“此時若躲了,隻會讓父皇疑心於我,信了他們的胡話。”
隻一的聲音有些沉悶,“所以王爺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皇宮,大殿。
臣子們都已到齊,已經臨近晚宴時間,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帝王駕到。
南宮尋用眼掃過對麵的苗疆使者,雙方視線交彙,那使者表情從容,唇畔處隱隱還帶著幾分笑意,那樣的成竹在胸。
鴻門宴。
“皇上駕到——”
通報聲起,大殿內所有人悉數從座位上離了開,雙膝觸底,行大禮,除了南宮尋這位雙腿殘廢、得到皇上特別許可的王爺。
他坐在椅子上,在眾人之中格外顯眼,皇上進了大殿,視線掃過跪在地上的眾人之後,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垂首,恭敬道:“兒臣見過父皇。”
帝王的態度似乎比平日裏更冷淡了幾分,“恩”,他的目光在南宮尋的腿上一掠而過,“你的腿怎麼樣了?”
明明該是關切的父子間的問話,可此時這話中卻帶著些許別樣的意味,南宮尋的心裏一凜,敏銳的察覺到了這裏的異樣。
“回父皇,一切如舊,謝父皇關心。”
他答的平靜,帝王又看了他一眼,才開口道:“那就好。”
耐人尋味的三個字,那就好。
南宮尋並沒有說自己的情況有所好轉,當然,既是如舊,也沒有更差,皇帝說的好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
“平身吧。”
帝王在主位上落了座,環視了一眼四周,忽然開口道:“六王坐到朕身邊來。”
座位的變動,南宮尋不過是六王爺,皇上卻讓他坐到次位去,這是怎樣的重視這位殘廢皇子?
在場的幾位重臣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六王爺,之間後者眉心微蹙,似是有些意外,倒是太子從容的站起了身,開口道:“六皇弟,坐到這邊來吧。”
這一幕看似兄弟情深,卻讓南宮尋更加明白這頓飯背後另有玄機,應當謹慎行事,但帝王親自開口讓他坐過去是對於他這樣一個殘廢王爺而言該是莫大的恩寵,拒絕是不可能的。
他如帝王所願換了座位,坐定之後,抬眼時看到的正是那位離帝王隻有一位之隔的苗疆使者,那位使者微微的笑,開口道:“在苗疆,從沒一位身有殘廢的皇子能得到如此器重,陛下有如此心胸,實乃蒼玄之福。”
話裏話外,莫不是圍繞著“殘廢”二字,他所說的“器重”,明裏暗裏也在映射南宮尋能得到機會帶兵出征一事,一位根本上不了戰場的王爺指揮千軍萬馬,果然是器重。
當著南宮尋的麵說“殘廢”二字自然不合禮儀,但眾人都當是苗疆文化與蒼玄不同,不懂蒼玄禮儀,並沒有指責,反而附和道:“是啊,蒼玄之福,蒼玄之福。”
晚宴開始。
席間帝王多次細細詢問苗疆情況,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帝王的心思已變,整裝在蒼都城外的軍隊怕是已經顯得多餘。
苗疆使者多次提到“苗疆願與蒼玄友誼長存”,在場的有人順水推舟,連連應和:“皇上選擇和談果然是明智之舉,願蒼玄與苗疆友誼長存。”
南宮軒已經有些聽不下去,正要站起來說些什麼,卻被南宮尋用眼神攔了住,此時站起說再多也無用,現在對於他們最重要的其實是找出父皇態度轉變的根本原因。
宴會過半,苗疆使者突然提出要進獻給帝王一分特別的禮物,侍者將托盤呈上,裏麵放著的赫然正是一把匕首,刀鞘通體鑲嵌著紅藍寶石的。
使者將匕首拿起,猛然拔出,刀身的燈光下閃著寒光。
在座之人早已聽聞苗疆有罕見的寒鐵可以打造刀劍,經手藝師傅精心打造出的刀劍削鐵如泥,一把難求,唯有苗疆皇室可以擁有,以此來作為獻禮,真是再合適不過。
使者請上一位宮廷侍衛腰間的佩劍,取出劍身,一手持劍,一手持著匕首,為現場之人演示寒鐵刀的精妙,隻見他右手高高揚起,然後,突然間,變故陡生。
他揚起的右手落下,並沒有向著長劍所在的地方去,而是腳下一蹬地,整個人向前一躍,左手的長劍直指帝王所在的地方而去!
因他要做表演,他周圍一定距離之中的人都已讓開,也無人敢阻攔在帝王視線之前,因而那使者與帝王之間一片空曠,劍尖指向的直接就是帝王胸膛!
在場之人莫不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住,待到有人回過神來驚呼“救駕”之時早已來不及,坐在帝王左手的是右相蘇振遠,文臣此刻派不上用途,而左邊就是殘廢王爺,南宮尋。
就像是一場博弈,先時朦朦朧朧,直至此刻,一層布被揭掉,南宮尋終於懂得了這場鴻門宴所為是何。
以帝王性命為籌碼,這樣大的局,又有誰能想到?
念頭轉瞬間,南宮尋已然隨手抄起一根筷子向劍尖處扔了過去,那力道很足。
受到影響,使者索性將劍扔到了一邊,以右手的寒鐵匕首向帝王襲去。
刀尖已在帝王眼前,來不及再想,南宮尋一躍而起,抓住使者的手臂,他下重力打在使者的手腕上,隨著“咣當”一聲,使者手中的匕首掉落了下來。
兩相較量間,南宮尋明顯感覺到使者此番是下了大力,他若再遲片刻起身,隻怕此時刀尖此刻已刺穿他父皇的麵部,然而此時勝負既定,那使者半分也未再掙紮,卸了力,雙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大殿內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苗疆使者雙手抱拳低頭看似恭敬道:“冒犯皇上之處還望得到寬恕。”
大殿之中,回音響亮。
帝王的麵色在此刻已經難看至極,然而卻不是因為“刺客”,為的是自己殘廢多年的皇子此時好端端的站在了他和眾人的麵前,不僅如此,還身手矯健,武藝高超,著實讓人“驚喜”!
禁衛軍已經趕了過來,將南疆使者押了起來,帝王的麵色鐵青,任由侍衛將他押出了大殿。
鴉雀無聲,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敢多說半個字,在場之人大多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發生的變故,沒有人敢妄自揣度此時帝王的心思。
南宮尋徐徐向自己的父皇轉過身來,而後,緩緩地、緩緩地跪在了地上。
從座位上飛身起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這一切極有可能是一個圈套,那苗疆的使者以他雙腿未廢之事為籌碼,博取他父皇的信任。
沒有摸清他和南宮郅雙方的心思,苗疆王子不會輕易把這樣的事告訴給一個外派的使者,這該是他留在最後的底牌,沒必要亮出來的這麼早,他想要的是蒼玄兩位皇子相互製衡、相互消耗。
南宮尋很清楚最希望他的秘密被揭開的莫過於南宮郅,這件事前前後後隻怕南宮郅脫不了幹係,這場晚宴就是一場鴻門宴,局已擺好,請君入甕。
先時的換位之事南宮尋已然猜出了七八分,然而自他在父皇身邊坐下一刻起,這一切已然由不得他來選擇,方才電光火石之間,如果他為自保繼續假裝殘廢而不起身,那位苗疆使者的劍一定會順勢刺穿他父皇的胸膛!
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殺了蒼玄的皇帝,皇子們為爭皇位相互殘殺,苗疆自然可以趁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