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森,若瑕不掩瑜,你可以吻我嗎(1 / 3)

躲進車子,一腳油門踩下,我平靜地致電單喜喜,呢喃地一遍又一遍重複“今晚我住你家”,“今晚我住你家”,無奈電話裏像和我作對似的,重複著鈴聲。

夏日的夜幕粘答答地不肯降臨,天色烏突突一片,沒有白日的明媚,也沒有黑夜的曖昧,不倫不類。然後,我義無反顧地撥通了周森的電話:“我找單喜喜。”

我這沒頭沒腦的命令對周森而言就像是小兒科,他對答如流:“幫不上你,喜喜沒有和我一起。”

“沒有和你一起?太好了。”我幸災樂禍,“所以說你也是一個人嘍?所以說並不是你們誰誰都逍遙快活的,所以不快活的不止我一個人嘍?”我將這翻來覆去的反問句問得行雲流水。

周森被我傳染了沒頭沒腦的毛病:“你在哪裏?”

我四下張望:“三環,新興橋附近,由北向南。”

“好,到了蓮花橋上蓮石路,由東向西,來找我。”

我抗拒:“有事嗎?”

周森一語中的:“反正你也沒事可做。”

於是,掛了電話,我全神貫注地變換著車道,對旁人的刹車,喇叭聲置若罔聞,兀自將車駕駛得猶如敏捷的豹子。駛上蓮石路,醒目的電子交通公告牌上赫赫然顯示著:由東向西車輛行駛緩慢。

我依舊換道鑽行,險象環生。終於,周森的藏藍色賓利進入了我的視線範圍。他行駛在正中間的車道上,車速不會高於四十,於是他後方的車輛通通須換行左右兩邊的車道,之後方可以如滔滔江水般湧向前去,而他,則儼然是江水中屹立的巨石。

我哭笑不得:“車輛行駛緩慢”的根源,竟然是他。

我駛到周森的旁邊,我們雙雙按下了車窗。

我批鬥他:“你太沒有公德心了。”

周森示意我駛出主路。我隨著他,自主路駛入輔路,然後停了車。我們同時下車,在小粉和大賓的中間相逢。我還沒立定腳步,就先滔滔不絕:“滿大街歸心似箭的人被你擋在後頭,你大可以停在路邊等我的。”

周森也不狡辯,認罪:“是我考慮不周全,隻想著別出心裁了。”

不鹹不淡的話一說完,我就尷尬了:“我是想找單喜喜來著,她不接電話。”

“要不要我打給她?”

我急忙:“不用了,萬一她接了,你和她說什麼?說畢心沁找你,你等會兒,她就在我這兒?”

“找她有急事?”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我的車,其中一隻行李箱就在後座上,我挪了挪身子,擋住周森的視線,不讓他看到。我訕訕地反問:“你這是……要去哪?”

周森看了看表:“正要去趟河北。”

我下意識地:“河北?”

周森把我看穿:“仇富的心理又作祟了?又要刻薄我兩句了?開‘大賓’去河北幹什麼?歐洲不行,至少還有東京首爾?可惜又要讓你失望了,我的工廠在河北,所以我非去不可。”

被看穿的我像被扒光了似的沮喪,垮著肩膀揮了揮手:“那你一路順風。”

然而,周森出其不意地提議:“畢心沁,如果你今天真的沒事可做,不如和我走一趟吧,保證明早讓你按時返京,絕不誤工。”

不可否認,我竟然有了一瞬間的動搖,這個豈止沒事可做,分明是無處可歸的我,在突然有了著落後,竟然下意識地就感激涕零了。好在,這時一輛小貨車瘋狂地貼著我們呼嘯而過,又是喇叭聲,又是車燈,好不刺激。周森敏捷地將我護住,將我抵在了他和大賓之間,頓時我的天地中空氣稀薄,我努力一呼吸,滿是他清雅的氣息。

小貨車不負責任地消失在了車流中,才一刹那,車海便風平浪靜,車燈也含情脈脈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隻有我和周森,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我推開周森,百口莫辯:“我真的隻是想找單喜喜,真的!我真的是有急事找她。”

我再一次躲進了車子,一扭方向盤也擠進了車流,引發又一串喇叭聲。

單喜喜的大門被我快敲穿了也無人應聲,我隻好再搖搖晃晃地回到樓下,體溫又在升高。樓下,周森隨了我來,整個人彌漫著不快。這是他第一次不泰然自若,原來他也不是百毒不侵。

我強撐著:“這麼巧。”

周森:“畢心沁你剛剛闖了紅燈你知不知道?單喜喜不在家嗎?等你進了她家門我就走。”

我眼疾手快,單喜喜和王墨才一步入我的眼簾,我便揪著周森躲到了牆角。單喜喜和王墨的爭執愈演愈烈,從惡語相加,到拉拉扯扯,層層遞進。我用眼神向周森詢問,這個時候適不適宜出麵勸阻,周森則用眼神回我,稍安勿躁。王墨一舉巴掌,單喜喜一伸脖子,這場戲反倒落下了帷幕。幾秒鍾的僵持後,單喜喜死不悔改地進了樓門,連我和周森的車都無暇放在眼裏,而王墨的這一巴掌,到了啪的一聲,呼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又是刹那間風平浪靜,而我和周森又是無奈地站到了同一條戰線。周森有條不紊:“那是誰?”

我替單喜喜和王墨憂心忡忡:“裝什麼裝,你又不是沒見過。”周森聰敏:“你的意思是,他才是喜喜的男朋友。”

我也並不愚鈍:“那你的意思是,你之前見過的,不是他?”

“比他年長得多,和喜喜行為親密,可不像今天這麼不拘小節。”

我頭痛欲裂,從牙縫裏擠出:“單喜喜!”

我算是比竇娥還冤了,單喜喜的劈腿我雖不敢苟同,可至少也在硬著頭皮替她保駕護航,哪知她偷雞摸狗地兩條腿還不過癮,又伸出一隻手來,不,照此瞞天過海的情形,她千手觀音也不無可能。

“你現在要不要上去?”周森將我拉出蚊子密集的牆角。

我卻狠狠心改變了主意:“你的邀請,現在還做不作數?”

大賓在前,小粉在後,我和周森飛快地駛出了單喜喜所在的樓群。既然周森連單喜喜的二分之一都算不得,既然我畢心沁也算不得孔昊的光明正大,那麼我們的結伴出遊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四下尋找路邊的停車位,始終無果。周森率先放棄,用車燈指引我停下,不容我有異議地:“就這兒吧,大不了一張罰單。”然後,他大步流星地將我拉向他的車子,步伐歡快地像安了彈簧。於是我的小粉堂而皇之地趴在了路邊,我隻祈禱它不要被拖車拖走就好。

坐上周森的大賓,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今天一天都在發燒。”

周森說著就要轉向:“我帶你去醫院。”

隨後,他又仔細看了看我:“是我太粗心了。”

我自己也在納悶:“不燒了,一遇見你就不燒了。說不定是把退燒藥當作含片服用,有奇效。”

一入河北界,高速路兩旁高聳的廣告牌上便頻頻刊登有周森的品牌:安家家紡。

周森指給我看:“這在咱們中國家喻戶曉,對不對?”而我卻看著周森轉不開視線,他和孔昊一樣,對自己的事業近乎得意,而他們不同的是,周森從未在以己為榮的同時以我或單喜喜或任何人為恥,而那與我情投意合了六年之久的男人孔昊,卻會。

說曹操曹操到,孔昊從緬甸給我打來電話。雖然相距一個半小時時差的距離,孔昊的聲音還是近在耳邊:“心沁,你怎麼不在家?”

我怎麼不在家?我怎麼不在家?我幾乎崩潰。倘若我的小粉被拖走,那我連“家當”都要不複存在了。

“我還沒下班。”我哽咽。

“心沁,你怎麼了?聲音怪怪的。”孔昊對劈腿的人生尚未習以為常,在李真分走了他一半之後,他對我的謹小慎微和敏感比從前還略勝一籌。

“是線路不好,斷斷續續的。你還順利嗎?”

孔昊又恢複了意氣風發,巴拉巴拉講述了他的無可取代。那邊有人叫他,於是他毫不猶豫:“那先這樣,我晚些時候再打給你。”

掛了電話,我抹幹眼角,對周森:“你說過,自輕不可以,哭是可以的。”

周森一手握方向盤,一手伸向我:“可以是可以,不過事不過三,擊掌為定。”

我不得已和周森擊掌:“人到底是要發泄的,不掉眼淚,莫非要我罵他嗎?算了吧,害得他無心工作,影響了中緬兩國的友誼,我會遺臭萬年的。還有,別問我發生了什麼,你問我也不會說的。”

周森讚賞地:“此言極是。”

車子一下高速路,我就命周森停了車,然後一溜小跑跑去尚未涼鍋冷灶的一間小飯館買了兩個驢肉火燒。我大方地分了一個給周森:“我的肚子餓得嘰裏咕嚕,你沒聽到?”周森接過驢肉火燒,卻沒吃:“聽是聽到了,不過還以為你這會兒根本沒食欲。”

我三口兩口吃掉一個,周森及時將第二個還給我,我也沒推托就接了回來。我吃得滿嘴流油,卻味同嚼蠟。我已從北京到了河北,而人在緬甸的孔昊仍沒有給我打來第二通電話,他所說的“晚些時候”仍未來臨。雖然,即便他再打來,我也仍無話可說,但我卻要他將我記掛於心。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饑餓的並不是我的胃,而我那正哢哢作響,就要裂開萬丈深淵的心。

周森的工廠分布零星,以至於我們幾乎是在小鎮上走門串戶。工廠的格局大同小異,空地院落,磚瓦平房,一台台偌大的機器吞下一條條纖維,吐出一摞摞寬闊的毛巾胚子,然後有人染色印花,有人裁剪縫紉,有人包裝裝箱。

工人們不盡相同,有發福的大嬸,也有染著金毛的小哥,他們叫周森“森子”或者“森哥”。各處的“頭兒”都拍著胸脯向周森保證:“一定按時交貨。”周森毫無架子:“這批貨時間緊,辛苦你們了。”

院子裏堆放著廢棄的毛巾邊角,蓬鬆極了,我踩上去蹦蹦跳跳:“這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

突然,後方傳來幾聲駭人的狗吠,我屁滾尿流地奔出去好遠,這才敢回過頭。一條漆黑的狼狗匍匐在周森的腳下,周森彎下腰,抓了抓它的後頸,對它更是對我:“大福,有人侵占你的地盤了?”

我躡手躡腳地折返回來,驚魂甫定:“大福?這是你的地盤?抱歉抱歉,不知者不怪啊。”

周森帶我去下一戶院落:“你想象的是什麼樣子?”

我和周森之間間隔一人的距離,小鎮的夜晚祥和到寂寥,我擺臂擺得愜意:“一望無際的廠房,房頂高聳,上百條的生產線,女工們穿著藍色的製服,黑色的布鞋,然後,有狗腿前前後後地叫你董事長,帶著我們參觀華麗的假象,哪知道……”

我自導自演,向周森腳前一躥:“突然,有名女工撲倒在你腳邊喊冤,說她們已被克扣工資長達一年之久,民不聊生啊老爺,青天大老爺救命啊。”

周森是我最得意的觀眾,他由衷鼓掌:“天馬行空,耐人尋味。”

周森將我安頓在一位獨居的大嬸家中,他叫她“小妹”,他說村裏人無論長幼,都這樣叫她。五十歲上下的小妹給我們下了兩碗打鹵麵,除了西紅柿雞蛋之外,還有蝦仁木耳黃花菜香幹香菇若幹,鮮香濃鬱。

下麵的空當,我陪著小妹說話。小妹不敢相信地:“說是北京的房價都快一萬塊錢了?”

我摸不著頭腦:“您是指六環?”

周森及時幫腔:“小妹,北京的房價已經三四萬了。”

小妹更是不相信了:“瞎說,上海才一萬塊錢。”

我咯咯笑:“不瞎說,上海已經十多萬了呢。”

周森從自己的碗裏向我的碗裏揀了兩個蝦仁,嘴裏卻說著其它的事:“鄉下治安好,你大可以放心,我就住你隔壁院。”

我胃口大開,狼吞虎咽得就像之前根本沒有吞下過那見鬼的驢肉火燒。

午夜,我輾轉反側。孔昊和一切與之有關的人或事爭先恐後地襲擊著我,他們就像一隻訓練有素的部隊,李真和孔媽媽在得到了孔昊的默許後,端著刺刀來刺我的胸膛,她們一個穿著套裝,一個穿著真絲連衣裙,這回全是迷彩的顏色。我的枕巾上繡有“安家家紡”的字樣,而我卻始終無法安眠。

隔壁院,周森躺在院子中的躺椅上,姿態純樸。我才一露麵,他就轉過身來,並不意外:“睡不著?”

我走上前,坐在躺椅旁的馬紮上,不承認我的心事:“擇席。”

周森遞了把扇子給我:“這裏的蚊子可都是狠角色。”

我盤腿而坐,在矮小的馬紮上像表演雜技一樣保持住平衡,用扇子驅蚊。

鄉下的月光無比皎潔,將周森的嗓音渲染得神聖:“畢心沁,你哪裏都好,隻有一點……”

我急忙打斷他:“別,先別說那一點,先說我的好處吧。”

周森失笑,無奈地搖搖頭:“你認真,自然,不矯揉造作。你分明對釣魚不感興趣,卻還是遷就了我整整一天,你不怕日曬,也不怕雨淋,你不願意坐我那還算高級的‘大賓’,反倒願意去摸味道欠佳的魚餌。還有,你善良,你在乎喜喜的感受,不能忍受有人傷害她,而當她……傷害了別人,你一樣於心不忍。你在乎孔昊,為了他那該死的輕視而遷就他,甚至自輕……”

周森又一次失去了他的泰然:“畢心沁,這就是你唯一的愚蠢之處。”

我的肉體靜止了,精神也休眠了,隻餘下心跳殘存。我像是在聆聽一曲動人卻深奧的樂章,享受,卻隻能聽得一知半解。我知道周森是在讚美我,這並不是稀罕事了,而我卻不知道,我是否有他描繪的那麼好,而我在乎的孔昊,是否也像他一樣認為,我有那麼的好。

“如果我真有你說的那麼好,那麼瑕不掩瑜,你願意吻我嗎?”我的位置讓我不得不仰著頭,像是在請求周森似的。

也許我的缺點中應該再加上一點:隨波逐流。我受了周森的蠱惑,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蠱惑了我,如果說孔昊對我的背叛給我固有的人生判了死刑,那麼周森則是我末路上最無法抗拒的誘惑,有如服刑前的最後一頓美餐。

周森對我俯下頭來,他那清涼的雙唇令我的心靈無比安寧,這份安寧無關心跳,相反,那顆隱隱作痛的心像痙攣似的,跳得像要掙脫我的軀殼,可我偏偏感覺,安寧極了。

我終於在馬紮上失去了平衡,周森的手臂及時地墊在我的脊背下,讓我在我們雙雙摔倒在地時,沒有察覺絲毫痛楚。我們沒有停止親吻,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小鎮,在月亮也偷偷躲進了雲彩之時,吻到快要喘不上氣來。

天蒙蒙亮時,我和周森動身返京。小妹將裝有四個驢肉火燒的塑料袋塞進我手裏,別有深意地:“森子是個大好人,救活了縣裏幾十個小廠。”

我一道補眠,半睡半醒地,將頭偏向窗外,對周森連看都不看。後半夜,“安家家紡”的枕巾發揮了奇效,讓我一夜無夢,可我仍是睡不飽似的,不想醒來,不想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