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盛一大早就到了“合璧”,推門而入時我正在沙發上扭曲得像條蟲子。莊盛一向膽小,喲嗬了一聲,生生跳了出去。
我坐直身,打了個哈欠:“這麼早?”
莊盛拍著小胸脯重新進來:“我的沁啊,嚇死人了,我還當白娘子蛻皮呢。話說,你這是加了一宿的班兒?我們生意有這麼好嗎?不是……你這臉,加班加到水腫啊?”
幾小時前,我不緊不慢地徒步回到“合璧”,周森則是和我前後腳。他隔著玻璃門見到我,鬆下一口氣來,我並不懷疑,他在送別單喜喜後,見我憑空消失,會心急如焚。我沒有開門,周森似乎也安於站在門外:“你沒事就好。打算在這兒過夜嗎?安全嗎?”
我指了指街頭:“有監控的,稍有風吹草動,人民警察會來救我。”
頓了頓,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喜喜她……出什麼事兒了?”
“她的傷心是如假包換,但至於是為了什麼事傷心,她不肯說。”周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絞盡腦汁:“她為什麼不找我?也不肯和我說嗎?”
“隻有一個可能,我們兩個都是當局者。”
“你的意思是,她發現我們了?她有沒有試探你?你有沒有露餡兒?”我急迫地雙手按在玻璃門上。
“發現什麼?畢心沁,我們有什麼值得被發現的嗎?”
我絞著手辯白:“孔昊和喜喜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最多可以當獨臂大俠,兩條都沒了我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周森深深地歎了口氣:“放心,喜喜不像是針對你。另外,她今天帶來的美味佳肴,也不像是……為我準備的,培根意大利麵明顯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不知道這樣的線索對你有沒有用處。”
而後,周森駕車離去,那樣的加速,頗有絕塵的味道。
莊盛請我吃午餐,美其名曰“高層餐會”,可結果就是兩碗朝鮮冷麵,湯裏漂著的唯一一片牛肉邊長不大於三厘米。我問莊盛:“你到底是怎麼讓老板就範的?”
“咳,我就是說,我不打算在這兒幹了。”莊盛挑著一筷子麵吹得神乎其神,“我的沁,你得承認,如今‘合璧’的生意十有八九是慕我這個金牌司儀的名而來,我一走,‘合璧’怎麼不都得喝西北風?”
“可你也得承認,你是‘合璧’栽培出來的。”
“兩碼事兒。再說了,這些年我一單外活兒沒接過,這也算是對他們仁至義盡了。更何況,‘合璧’在他們手上,也不會再有什麼發展了,不如我接手,更上層樓。”
我不禁自嘲:“更上層樓?那充其量也不過是個二樓的‘作坊’。”
莊盛三兩口吃完了他的麵,便搶過我的筷子,從我的碗裏挑了一柱,送到我嘴邊:“吃飯。臉都腫了還不大口吃?被別人當胖子總比當受氣包強吧?”
我想想也有理:“這會兒知道捍衛員工權益了?別告訴我我的地址不是你告訴孔昊的。”
“還真不是我,”莊盛正義凜然,“不是……你這臉姓孔的幹的?我操他姥姥!”
我納悶了:“不是你,那是誰告訴他的?”
“會不會是單喜喜?”
我斬釘截鐵:“不可能,沒我的同意,她可是鐵齒銅牙。”
“這倒是,”莊盛回憶著,“那天我和她把酒言歡,光聽我一人兒叨逼叨了,開頭兒她還應付我幾句,後麵就悶葫蘆了,問她個三圍都問不出來。”
“你問得還真有水平,”我翻了個白眼,“那天?哪天?你倆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就是你喬遷那天啊,”莊盛理直氣壯,“哦,我倆當完了苦力,還不興就個伴兒犒勞犒勞自個兒?”
“單喜喜名花有主,你也就別自討沒趣了。”
“你還真抬舉我了,我進度還真沒那麼快,我倆不過是聊了聊唯一一共同話題,你,無非是抨擊孔某人,宣揚賓哥哥……”
我一口麵條嗆在喉嚨,發音含糊:“賓哥哥?你和單喜喜說我有一賓哥哥?”
莊盛連抽了好幾張餐巾紙,嫌惡地堵住我的嘴:“他本名我不是沒記住嗎?”
我接過餐巾紙,捂住了整張麵孔:“真是被你害死了。”
一整天,我致電單喜喜,她是寧死不接。下班後,我先去了她家,撲了個空,隻好回了自己的新家。家中並沒有孔昊死守,也沒有被血洗的痕跡,桌椅還都站立著,被褥床單也還算平整,大金小金也安然無恙。我頹然地倒在床上,伸直了雙臂,覺得我正在一點一點失去它們。
然後,孔媽媽打來了電話,劈頭蓋臉:“畢心沁,你把我們昊昊藏哪去了!”
我騰地下了地:“阿姨,孔昊他一百八十斤足秤的,就算我給他下了藥,我也搬不動他,就算搬得動,您過來看看我這小廟哪個犄角旮旯能容得下他?與其在我這兒浪費時間,您還是去問問小真吧。”
孔媽媽急得直哽咽:“沒有,他沒有和小真在一起。這幾天他倒是和小真在一起籌備訂婚的事,可今天真沒有啊。”
我周身發冷,可再看看四周,分明還是夏末,悶熱凶猛,脖子還在嗞嗞的冒汗。而自相矛盾的不光是溫度,還有人。孔昊一邊籌備訂婚,一邊血淚交織地將我挽留,還有孔媽媽,一邊婆媳情深,一邊堂而皇之地來求助我這舊人。
我依稀組織出大意:孔昊一整天沒有露麵,晚上還有場外事活動,同事從釣魚台給孔媽媽打去電話,說孔昊還沒有到。孔媽媽急了,因為我們都心知肚明,孔昊是天塌下來,也不會缺席外事活動的。
掛了孔媽媽的電話,我還來不及醞釀愛人訂婚了,可未婚妻不是我的悲慟,便又接到了公安局的電話。對方說,孔昊遭人襲擊,有人將他的右手手臂,活生生地扭斷了,而孔昊讓醫院聯係的唯一一名親屬,是我。
我風風火火趕到醫院,卻在醫院門口一腦袋撞上了王墨。我有設想過碰上李真,碰上孔媽媽,碰上孔昊的一票高級同事,偏偏沒想過,會碰上王墨。畢竟在孔昊認為,隻有個“五百強”頭銜的王墨也至多算個“中級”。
王墨見了我,像老鼠見了貓,卻被我一把拎住:“不許動!”
王墨還算容光煥發:“喲,畢大美女,這麼巧?”
而事實上,根本不巧,事實上,王墨也是衝著孔昊來的。我不撒手:“之前我給單喜喜打掩護,明明是我對不起你,今天你反倒撒丫子,說,你到底幹了什麼更對不起單喜喜的好事!”
王墨甩開我,埋著頭:“我……我對不起的是你。我說你還來幹什麼?他孔昊都快訂婚了!”
我像是被扒光了似的難堪,我賊眉鼠眼地環顧四周,猜測會不會連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已得知孔昊訂婚的喜訊。我強打精神地聳聳肩:“訂婚,也不是什麼新聞了啊。倒是你,你們倆什麼時候這麼有交情了啊?”
“也算不上什麼交情。孔昊他四處打聽你搬哪去了,打聽到沒人可打聽了,這才問到我頭上,我是問了臭喜才知道的。”王墨匆匆補充,“當時我可不知道他快訂婚了,不然他給我什麼好處我也不會說的!”
“也就是說,他給你好處了?”這時候我倒是機敏過人的。
王墨支吾:“我就是讓他給我一朋友寫一推薦信。”
我步步緊逼:“什麼朋友?”
王墨愈加埋著頭:“就……一朋友。”
我茅塞頓開:“單喜喜的培根意大利麵是給你做的是不是?你丫知不知道她上那死貴的烹飪班就是為了做飯討好你的?你那什麼朋友……除非她是一廚子,不然……不然你後悔一輩子!”
王墨麵色憋成豬肝色:“我和臭喜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我們是和平說的拜拜,你就別皇上不急太監急了!”
想想單喜喜的劈腿反被劈,我也再說不出半個不字來,隻有不禮貌地指了指王墨的鼻子尖,然後甩手便走向了醫院的入口。然而王墨卻叫住我:“畢大美女!你要進去?”
王墨幾步擋到我身前:“你……真要進去?連孔昊都以為你不會來了,所以才打給我的。”
我的上半身還因慣性而向前衝著,雙腳卻死死釘在了地上,所有人都以為不會來,甚至連孔昊都包括在內,而我在來時的途中,還在慶幸我是萬能的O型血。我是該醒醒了。這時的王墨像天使一樣發著光,指引我正確的方向,我由衷地:“謝謝你的提醒。”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我和孔昊,以及單喜喜和王墨,我們這在青蔥歲月中信誓旦旦永不分離的四個人,蒲公英似的,不痛不癢地便四分五裂了。
單喜喜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有了劫後餘生的感慨。她調子顫巍巍地:“畢心沁,來陪陪我吧。”我嗓門洪亮:“這就到。”
我像投奔單喜喜似的直奔了她的家,卻在她家不遠處看見了周森駛著車子離開。我下意識地抬了抬手,打招呼似的,而即使我這樣主動,即使在這樣近的距離,周森卻並沒有看見我,在我一個眨眼間,就不見了。
單喜喜赤條條地鑽在被子裏,又也許她身著了寸縷,隻不過掩在被子裏,我看不到,我隻看到她見了我,紅著眼睛半坐起來,大半個胸脯白花花的,換了以前,她還有大把豐盈的卷發可以擋起春色,如今一頭的毛茬兒是愛莫能助。
剛剛,周森就是從這裏離開的。我喉嚨忽然嚐到一股腥鹹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洶湧。
單喜喜可憐兮兮地向我伸出手臂,被子又向下滑落了幾分。我不得不將她抱在懷裏,豪放地啪啪兩聲拍在她的背上:“得了,第一次啊你?你這演技不演女一可惜了。”單喜喜的背滾燙滾燙的。
溫度計裏的水銀柱直直地衝過了四十度。單喜喜扒著床板寧死不去醫院。她說:“畢心沁,我這是心火。”她還說:“畢心沁,他不要我,我隻有他了,我的心裏真隻有他了,可他還是不要我。”
這個他,是周森。單喜喜對“賓哥哥”隻字未提,隻是肝腸寸斷地抱著我哭,以至於後來我也被傳染哭了,一邊哭一邊向她打包票:“他肯定是對他今天的內褲花色沒有信心,肯定的。改天,咱改天啊……”
從皇城根公園無功而返,我向莊盛攤攤手:“希望渺茫,負責人寧先生直說了,他們目前沒有把景區商業化的打算,所以拒絕和我們這種市儈分子合作。”
莊盛緊張兮兮地將我圈在角落:“我的沁啊,你這臉倒是消腫了,可臉色這麼差啊?我放你一天假,回家歇歇吧?帶薪的。”
我推開莊盛:“你這是看我看厭了。”
這時前台丁小嬌對我投來的眼神酸溜溜的,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莊盛,莊盛則純爺們兒地瞪了丁小嬌一眼。丁小嬌小嘴一撅,故意似的:“畢心沁,你回來了!”
不等莊盛再護住我,兩名戴大殼帽的警察從裏間湧了出來:“你就是畢心沁?”
莊盛擋我不住了,隻好笑盈盈地:“是,她就是畢心沁,才為人類的幸福工程添磚加瓦回來,是我們這兒的優秀員工,連續好幾年的……”
我扒拉開莊盛,鎮定地:“你們是來找我了解情況的吧?孔昊?”
我和兩名警察回到裏間。他們告訴我,孔昊肱骨結節撕脫骨折,進行了手術。報警並提供了我這條線索的人自然不是孔昊,而是昔日求助於我,今天卻鐵麵無私的孔媽媽。她認為我具備重大嫌疑,動機充分。
我行雲流水地彙報了我和孔昊的愛恨情仇,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最後我總結陳詞:“警察同誌,我沒有時間證人……”
其中的女警察收拾紙筆:“有沒有時間證人不重要,從受害人的傷勢我們可以判定,案犯的手法相當專業。”
“您的意思是……買凶作案?”我驚呼。
男警察與我握手,告辭:“如果還有什麼重要線索或是可疑的對象,隨時聯係我們。”
我脫口而出:“沒有!孔昊他從不和人結怨的,他最大的仇家就是我了,我把我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他,可他最後是棄我如敝履,我對他是恨之入骨!可……恨歸恨,這件事……還真的和我無關……”
我在保護周森。我幾乎可以判定了,買凶作案的人,是周森無疑。
單喜喜病來如山倒,去卻不若抽絲,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了兩身香汗,體溫就回落到了三十七度之下。她沐浴更衣,略施脂粉,再頂上假發,對著鏡子搔首弄姿:“腰好像更細了哦。”
我以為單喜喜是去見周森的,所以多一句也沒問。而她問我約了誰,我蚊子似的嗡嗡地說莊盛,而事實上,是王墨約了我。我一開始斷然拒絕,說我們無話好說了吧,可王墨放出狠話,他說他來找話題,絕不冷場。
是我常去的披薩店,以至於連店員都提醒我,小姐您的vip卡?我卻當著王墨說:“今天不用了,今天他請。”
王墨的話題果然不會冷場,甚至到了火爆的程度。他問我:“畢大美女?你和孔昊……你們之前還有激情嗎?我是說那種激情。”
一時間,我著實無法去回憶我和孔昊的夜深人靜:“你有話直說。”
“臭喜她就沒和你說過?”王墨把餐巾攥作一團,又發狠扔下,“咳,我今天就一吐為快了,畢大美女你幫我分析分析,你說,臭喜她和我那啥的時候,為什麼一次比一次沒性趣?不是我吹啊,我那啥真不輸人的,要技巧有技巧,要體力有體力……”
房事這檔子事,男尊女卑,男人厭倦女人似乎是理所應當,保鮮期一過,再凹凸有致也會索然無味,可反過來換做女人日複一日對男人興致乏乏,男人卻耿耿於懷。單喜喜對房事的消極深深刺痛了王墨男性的自尊,以至於他頻頻另尋她人來自證。結果三番兩次下來,王墨和那個她的魚水之歡戰勝了他和單喜喜的精神至上,當然,也不過是險勝而已,不然王墨這會兒也不會再庸人自擾了。
賈小姐大喜的日子近了,直到今天的合同簽訂,她始終未登“合璧”的門,次次都由我送上門去服務。
婚禮將在西什庫教堂舉行,那裏可容納千人,因為屆時出席婚禮的親友將隊伍龐大。
莊盛翻閱著合同,看了簽名,又看身份證的複印件:“她老公?”
我複述賈小姐的話:“她說她老公是一家之主。”
莊盛用筆尖戳著複印件上男人的照片:“窮酸相。”
我搶下合同,還沒來得及抨擊莊盛的職業道德,便又嗅到了前台丁小嬌的醋意,索性作罷。
戴大殼帽的警察果然再次找上我。電話裏他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周森的男人?”我早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還沒等我承認,孔昊的嘶吼也從電話中冒了出來:“她認識,她認識的!同誌,凶手就是那姓周的,心沁她也是受害者……”
我從頭到尾的鎮靜。我說我認識,他是我的朋友。什麼性質?普通朋友。孔昊的遇襲會不會和他有關?我說我不認為有關。
我不能將周森推到風口浪尖,雖然我的片麵之詞蒼白無力,雖然我這是故意包庇,但我就是不能讓別人動他半根汗毛,更何況是繩之以法。
掛了電話,我埋頭趴在桌子上。孔昊真是對我不薄,他在對我不起後,自暴自棄,除了自私自大,搖擺不定之外,連頭腦似乎都愈加混沌了。試想,他若仍頂天立地的,活得風生水起,也許我此生都會對他念念不忘。等我再抬起頭來,手臂淚濕一片。
皇城根公園的寧先生正在籌備婚禮,那天我提出合作的意向,雖未果,但卻獲知了這一頗具價值的情報。寧先生的未婚妻是加拿大人,在皇城根公園觀光時和寧先生邂逅。那天我對她口沫橫飛:“你們是在這裏認識的?那假使你們可以在這裏喜結連理,豈不太有意義?”
果然,數日之後的今天,寧先生挾未婚妻大駕光臨了“合璧”,之前那一套“寧死不把景區商業化”的大義凜然不複存在了。
莊盛又是一副走狗相:“情景情景,美景也須情來映,寧兄,咱們先拋開商業價值不談,情景交融,才不枉費貴公園得天獨厚的條件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