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畢心沁,我隻做我想做的,我想做的,便沒有做不到的(3 / 3)

“你沒見過我見過,再正常不過的夫妻,女的賢良,男的敦厚。”我作保道。

西什庫教堂。賈小姐一襲婚紗美極了,珍珠白,蕾絲袖,齊地的裙裾,絕不拖遝。正所謂人靠衣裝,我幾乎認不出她,可哪知,莊盛卻認出來了。他本來正埋在人群中梗著脖子玩兒ipad,一抬頭,便像照相似的哢嚓定了相。

“不至於吧?”我不解。這賈小姐絕非國色天香,而莊盛更是閱盡環肥燕瘦。

而後,隨著賈小姐踩著曼妙的步伐自遠而近,一個濕潤的名字從莊盛積滿口水的口腔中咕噥出來:曉芳。

神父已念念有詞,莊盛這才緩過神來,對我爆出青筋:“畢心沁,你白長這麼張性感紅唇嗎?連個名字都問不清楚嗎?她叫朱曉芳,去你媽的賈小姐!”

這是莊盛唯一一次對我不敬,不再叫我“我的沁”。我簌簌發抖:“她……她說她叫賈茗啊……”

頓時我頭痛欲裂:賈茗?假名是也。

莊盛和朱曉芳正看反看也不像兄弟姐妹,所以他們也就隻剩下情啊愛啊的這一種可能了。莊盛語無倫次:“朱曉芳啊朱曉芳,十年了,你不膩我都膩了。”然後莊盛肚臍眼兒似的雙眼皮一眨一眨的,就泛出淚光了。

神父依例詢問,在座的諸位,有沒有反對朱曉芳和某某某的結合的。我鬼使神差地拱了莊盛一肘子,莊盛則像在天寒地凍中小便似的打了一個劇烈的冷顫,然而,搶親的戲碼到底也沒有上演,冷顫過後,莊盛若無其事地退了場,並捎帶著剝奪了我的清閑:“門口合影的架子到沒到位啊?唉?沁啊,今兒我這發型行嗎?法克!都是叫那平頭壓的,要不要再補兩把發膠啊?”

朱曉芳和莊盛的第一次對決,一直拖延到了合影之時,而那時,她已板上釘釘是他人之婦了。

全體來賓列隊站好,朱曉芳挽著丈夫的手臂站在中間,招呼角落裏的莊盛:“你也來一起拍吧。”場麵持續喜慶,毫無停頓,朱曉芳沒有對莊盛指名道姓,親朋好友中也鮮有人注意。莊盛被施了魔法似的從命,於是,在這座哥特式的西什庫教堂前,在朱曉芳人頭攢動的大合影中,莊盛格格不入地,筆直地占據了一個還算正中的位置,頂著一頭梆硬的發膠,雙目空洞。

單喜喜仍不知疲憊地向我的手機中輸送照片,各種店麵,大小新舊,朝南向北,臨街入院,應有盡有。手機一響,我就像被針紮了似的驚跳。終於我到了極限,在收到了一組恢弘大氣的照片後,致電單喜喜:“就這兒了,麵積大,路段繁華,更是地處十字路口,四麵八方,財源廣進。別再挑了,小心挑花了眼。”

單喜喜罕有的猶豫:“誰還看不出個好來?可價錢是更好看,十二萬一個月,我肝兒直顫啊。”

我莫名地興奮:“反正‘森’有的是錢,再說了,投入大,收益高,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掛了電話,我痛快地呼出一口惡氣,即便遠不能讓周森傾家蕩產,傷傷他的皮毛也是好的。

我隨同莊盛先行向酒席之地出發,我們中國人就是這樣,去他的什麼東南西北式,酒席永遠是壓軸的。莊盛將車交給我開,自己則橫躺在後排座椅上,觸電似的四肢舞動。舞完了,便開始不打自招。故事平淡而極具時代感,那時的朱曉芳嫌貧愛富,於是那時的莊盛被取而代之。最後莊盛失控地爆發了一腳飛踹:“如今老子我處處留情,那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後遺症!”

而莊盛這一腳,正好踹在我駕駛座的座背後,導致我的頭頸狼狽地向前一撲。我急刹了車,甩過頭:“誰還沒段真情換假意的慘痛經曆了?再給我這兒嘰歪,老娘不幹了!”

莊盛認了慫,坐直身如常發嗲:“沁啊,還是你能治我。”

酒席之前,朱曉芳在化妝間裏客客氣氣地叫我請莊盛過來,話說得滴水不漏,說要對對詞。我在化妝間門口把守著他們幹柴烈火的二人世界,將兩位伴娘團的姐妹擋在了門外。然而其一語出驚人:“對了,你們那司儀,是不是叫莊小強的?”

“莊小強?”我一字一頓,“你是說,姓莊,名小強?”

其二點點頭:“對,就是蟑螂小強的小強。”

我笑也笑不得,問也問不得,隻能仗義地打掩護:“恐怕……你們認錯人了。”

二人竊竊私語地走開了。一個說太像了啊,你看那身段,你再看那長相,說不定是改了名字。另一個說,什麼啊,那中等身段中等長相的,不滿大街都是?一個又說,也對,小強是多蔫了吧唧一孩子,可幹不了這麼油腔滑調的工作。

莊盛從化妝間出來後,脫胎換骨似的挺拔,就連發膠下的小辮兒都出奇的有型。而後,他的主持是字斟句酌,感情真摯,博得讚賞無數。眾人推杯換盞,莊盛功成身退,跌跌撞撞向我撲來:“我的沁啊,快帶我走,給我療傷。”

我一個閃身:“小強不是打不死的小強嗎?”

莊盛一貓腰,向牆角縮去:“靠,有人認出我來了?”

“險些,不過我用小強哥你的小辮兒發誓,你自打出了娘胎,就叫盛哥。”我再看了看那二位正熱衷於和伴郎配成雙的伴娘,“顯然,她們相信了此莊非彼莊了。”

這一夜,莊盛拉著我夜遊車河。我想著同是天涯淪落人,便答應了。哪成想,人老人家總結陳詞,說今日和朱曉芳合法化的男人,正是舊時取代了他的成功人士,但後來他沒落至今,也不過是個月月領薪水的平凡人了。化妝間裏,朱曉芳對莊盛剖白:“我愛的是他的人,從來不是他的錢。”

解鈴還須係鈴人,被解開了莊小強又恢複了德行:“我就說嘛,他一臉的窮酸相啊哈哈哈!”

機場。我頻頻整理著莊盛的平頭:“我說你就不能買個質量好點兒的嗎?”

莊盛有理:“質量好的貴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兒,你給我報銷啊。單喜喜那頂,兩千多呢。”

我頓了頓才反應過來:“你和單喜喜……還挺投脾氣的?”

莊盛:“你不知道我倆早都互粉兒了啊?這假發的點子,就是她給我出的。”

我有些怔怔然。莊盛則胳膊一搭我的肩膀:“喲喲喲,吃醋了不是?沁啊,她們任誰誰都不過是我繁星點點,你不一樣,你是蠍子粑粑獨一份……”

不等莊盛說完,我就揪著他的胳膊給了他個過肩摔的架勢,這樣一來,他的平頭又歪到二裏地外了。我一時間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莊盛人模狗樣地再次整理假發,卻突然對著我背後熱情地揮了揮手。

我又給了他一記勾拳:“騙誰呢?小兒科。”

可莊盛掐著我的雙臂,將我調轉了一百八十度。然後,我就看見了周森。在湧動的人潮中,他是唯一一個駐足的,最稀鬆平常的T恤牛仔褲,卻奪目極了。我深呼吸後又轉回了本來的方向,對莊盛下令:“裝沒看見好了,反正也不是太熟。”

莊盛抻長了脖子張望,一副八婆的樣子:“他好像和你不謀而合誒。”

“什麼意思?”我忍住不去回頭。

莊盛用兩根手指頭比劃了個走路的動作,意思是,周森走了。

“心沁……”我媽的呼喚來得再及時不過了。我匆匆挽上莊盛的手臂,笑盈盈地回過身。

她似乎胖了些,看上去並沒有長途跋涉的疲憊。我上前接過她的行李包,碰到她的手,涼絲絲的,便趕緊攥在自己的手裏捂著:“飛機上冷氣太足了吧?多穿點兒多好。”

我媽笑了笑,我便投入了她的懷抱。

“阿姨,”莊盛從我的手裏再接過行李包,“我們沁的肌膚勝雪,就是遺傳您的吧?”

我對莊盛使眼色,讓他適可而止:“媽,這是莊盛,我……男朋友。”

“換了?”我媽悄悄將我隔開些距離,緩緩打量著莊盛。

“嗯,換了。”我一左一右拖上二人,高亢道:“走,回家!”

莊盛有些摸不著頭腦,對我耳語:“換了?就一句換了就完了?沒我事兒了?那你何苦找我啊?張三李四誰不行啊?殺雞用什麼宰牛刀啊?”

我咬牙切齒地:“閉嘴,親熱點兒會不會?過了這個村你可再沒這個店了。”

我再兼顧上我媽:“媽,咱們先回家歇歇,晚上我們請你外麵吃香喝辣,位子莊盛都訂好了,然後咱們去聽牡丹亭,最貴的位子,那話怎麼說的來著,一場聽覺盛宴……”

我的話到此為止,因為周森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本來一路埋著頭,可光看鞋子我也知道那是周森,或者說根本什麼也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周森。

我企圖拖著莊盛和我媽從左邊或右邊繞開他,無奈那二人總是唱反調,這個往左了,那個往右,這個往右了,那個又往左,於是我們三人搖搖晃晃得好不滑稽,末了也還是立在周森麵前。

我有些難堪:“你跟蹤我?你還真是大把的錢沒處花,找人跟蹤我?”

莊盛插話:“喲,這不是賓……”

可就在這時,幹練的許諾從天而降:“周先生,車到了。”

是,車到了,而我的世界末日也到了。周森的手邊分明有行李箱,他分明是從某地剛剛抵京,他說過,自以為是是我最要不得的毛病,可我卻一犯再犯。

走上了絕境,在周森開口之前,我隻好再先下手為強:“和單喜喜的生意,你別光出錢不出力的。她哪做過什麼生意?你可以不在乎錢,但也沒道理非讓她繞彎子體會失敗是成功之母吧,你們齊心協力,一舉成功不是更好?”

莊盛又半截插話:“單喜喜?他和單喜喜還……?”

“你對我們的事倒是了如指掌。”周森不慍不火地。

我突然無力,一語雙關:“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那我呢?”周森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問我。

我媽將她的手從我的手裏撤了出去,我慌忙再攥回來:“媽,我們走。”

周森仍不讓出去路,且還在我不知不覺中將我的“親密愛人”莊盛從我身邊隔了開,他又問了一遍:“我問……那我算什麼?”

莊盛一樣是後知後覺,削尖了腦袋又重新鑽回我身邊,五體投地地:“您?您當然算高帥富啊……”

我媽的力道越來越大,又一次掙開了我。

我急了,用兩隻手臂緊緊圈住她,對周森:“你不過是個有錢人,習慣用錢解決問題。你也不過是我最好姐妹的男朋友,一開始是你招惹了她,所以你必須善始善終,你們有你們相處的方式,情也好,錢也罷,專情也好,博愛也罷,我不想攪這攤渾水,我不想我也攪不起。”

隔著玻璃門,我看到機場的工作人員已經在催促周森的車離開了,周森也看到了。他的目光從沒有離開我,卻交代著許諾:“是開罰單還是拖走,隨他們便,反正,我有大把的錢。畢心沁,你這是在明確拒絕我嗎?”

我媽掙脫得越來越厲害,力大無窮似的,我幾乎控製不住了。

莊盛光說不練:“不是……我說這是哪跟哪啊?不是……咱有話好好說啊,沁啊?”

我別無他法,隻好給了周森明確的答案:“是。”

周森的眉頭意外地蹙了一下,然而接下來便換作我更加意外。周森在眾目睽睽之下放下了身段,對我無比謙卑:“如果我承認,用錢解決問題是我太自大了,如果我堅持,我並不是你認為的將感情當兒戲,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我媽在我的懷抱中停止了動作,靜默著。我機械地搓著她的手臂,可她還是涼森森的。而我早已大汗漣漣了,連額角的頭發都黏答答的,我顧不得莊盛,攬著她便走:“媽,明天我帶您去歡樂穀好不好?這幾天正好有滑稽表演,說是可逗了呢……”

我回過頭,催促莊盛。

周森站在原地,還在等我的答案,像是等不到就會一直等下去,直到化作化石。我為了讓他解脫,隻好決絕地:“一樣,我堅持我的答案。”

周森這次不再委曲求全,他邁開步伐,一下子就越過了我。在和我交錯的那一刹那,他留給我一句話:“一切都會如你所願的。”許諾作為最合格的助理,尾隨著周森,也將我視作了無物。機場的冷氣像出了故障一樣咆哮,先是刺骨的冷風,後是卷起漫天的風雪,讓我的視野模糊一片。

等我再打起精神,莊盛正在我的鼻子尖前招魂似的:“沁?沁啊?該不會是我……打敗了高帥富吧?我……你太叫我感動了。唉?沁!阿姨怎麼自個兒走了啊?阿姨!”

我憋足力氣推了一把莊盛:“快追上她,她……身體不好。”

莊盛倒是好使喚的,即刻追了上去:“阿姨?等會兒阿姨!不是……就您這飛毛腿的還身體不好呢?媽呀,婦女界的博爾特啊……”

我苦笑連連,也奮力追了上去。

莊盛不遺餘力地演足了戲,末了卻也沒有福氣吃香喝辣。動筷子之前,他被丁小嬌一通電話招了走。我搶白他,說行啊,隨傳隨到了。莊盛卻說:“連人高帥富都不拿感情當兒戲,我也就別得瑟了。”

“拉倒,人朱曉芳用心良苦,你當然得洗心革麵了。”我戳穿莊盛。

丁小嬌倒也不是平白無故就敢傳召莊盛的,她因公負傷了。連日來,丁小嬌一人獨擋了“合璧”的外宣工作,在某大型超市門口分發小廣告。超市門口不乏無照商販,其中一個賣冒牌久久鴨的和一個賣冒牌老北京布鞋的和丁小嬌最為相熟。怪也怪我和莊盛,愈加的親密無間將丁小嬌刺激得內分泌失常,於是給那二人分別起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外號,一個叫“鴨”,一個叫“賣破鞋的”,幾番玩笑開下來,那二人倒是憐香惜玉,可卻互相叫罵了起來,愈演愈烈,導致城管執法人員不得不出麵。場麵大亂,無照商法四處逃竄,收入全無。

有明白人揪出丁小嬌是紅顏禍水,趁亂用超市的手推車偷襲了她的楊柳腰。她也算因禍得福,至少莊盛為此掉下了兩滴感動的鱷魚淚。

我將我媽的盤子裏堆滿了佳肴,喋喋不休:“媽,莊盛可是北京頭一號司儀,他數二別人不敢數一的。還有‘合璧’,之前的老板是下血本擴大了店麵,不過如今莊盛當了老板,他正考慮還是把店麵削減了好,他的意思是節省開支加大媒體營銷,您說呢?行不行得通?”

“我不懂這些。”我媽始終垂著頭,好在今天的菜色還對她的胃口,她吃了不少。

我灌了一杯水,滋潤疼痛的喉嚨,撒嬌道:“那感情的事兒您總歸懂吧?薑可是老的辣,請不吝賜教。”

我媽稍作猶豫,還是夾了菜慢慢咀嚼著。

“媽,孔昊快訂婚了。”我隻好自說自話,“哎,真是世事無常呢,想當年,他隨團出訪,我受不了相思之苦,索性一個人到了雲南,在中緬邊境等他,邊境那地方治安不敢恭維,我被人搶了個底兒掉,可一想到他就在不遠處,就心安。訪問結束後,他第一時間來和我會合,他說隻有我能讓他那麼無組織無紀律。嗬嗬,那時候真的想白頭偕老呢,結果……說散就散了呢。”

我將頭倚在我媽的肩頭:“可是媽,後麵的會更好是不是?”

周森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可惜通通是背影,在雁棲湖垂釣時,他拋竿的姿態那樣行雲流水,在他工廠所處的小鎮,他運籌帷幄,卻又那樣平易近人,那日在皇城根公園,他對我不再忍讓,揚長而去的背影像巨大的黑洞般幾乎吞噬了我。而今天,他不再依依不舍,他對我說,一切都會如我所願。我突然就心急如焚了,怎麼偏偏都是背影,想再見一麵他的眉眼都見不到了似的。

我搖晃著我媽的手臂,卻始終是在唱一出獨角戲。她默默地吃著,是這人聲鼎沸的廣式酒樓中唯一沉默的一個。我伏在她的背後,痛痛快快地流了好一陣子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