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公園的婚禮,吸引了電視台的記者前來報道。遊人圍觀,將一場喜慶的婚禮烘托到了普天同慶的高度。
狀元服下的寧先生紅光滿麵,而棕發碧眼的新娘在鳳冠霞帔中則滿眼皆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的咋呼勁兒。寧先生的雄性性征極度膨脹,得意得就像是西方文明匍匐在了他這中國男人的長衫之下。
莊盛對這場婚禮的重視程度,不亞於他的“處男秀”,就連八名轎夫都是由他親自挑選,個個底盤穩健,麵如古人,抬轎的律動氣勢如虹。然而,我卻讓他的這種種周到化作了多此一舉。寧先生翻了供:“長期合作一事,牽扯的部門太多,旅遊局,文化部,環境保護部等等等等,恐怕短時間之內……”
這是周森的第一步。我說過,不要他幫我,不要他用錢來解決我的問題,他讓我如了願。
莊盛炸了毛,抓耳撓腮地檢討自己在哪個環節掉了鏈子。我隻好上前給他更是給我自己打氣:“還有機會的。”
莊盛一向公事公辦:“幸好你不是和我說命裏有時終須有,沒有也莫強求,不然我扣你一個月薪水。”
身為司儀的翻譯,抑製不住的胸悶讓我頻頻失神,舌頭打結。
下了台,莊盛訓我:“沁啊,怪不得孔大翻譯鄙視你,你這……二把刀啊。”
我振作:“他孔昊是給什麼人做翻譯?人領導人有多牛掰,他就沾著光有多牛掰。所以拜托,不爭氣的人是你。”
莊盛倒也不急,佯裝往手心上吐了兩口口水,就往頭上抹:“差也差不了多少了。人領導人不就是上個電視嗎?一會兒瞧我的。”
莊盛用嘴朝女記者努了努:“喏,Miss刑說一會兒專訪我。”
Miss刑,我從人群中輕而易舉地找到她,她正在和寧先生寒暄,舉手投足好不大方,有致的劉海兒下,有一雙幹練精明的眼睛,像極了一個人,周森。我才這麼心驚著,莊盛就說了,這回又得多謝你的賓哥哥了,Miss刑和他好像有些交情,maybe這回的專訪,是賣他的麵子。
我一口否定:“不,不會的。”
周森是言出必行的,他說不會再幫我,便不會再幫我。但他的“勢力”範圍是不是真的太大了些,讓我像刁猴翻不出他如來的五指山。
我暗中靠近Miss刑,有股子想窺探的衝動,哪想還沒沾著邊兒,她就招呼著攝影師向莊盛奔赴去。我則被寧先生絆住了,他說:“畢小姐?你和刑海瀾見過的吧?周總多年的紅顏知己了,嗬嗬。”
“第一次見,我和周總……不過是朋友的朋友。”我心頭的什麼位置,豁開了一個小小的傷口,絲絲拉拉地疼。
“他呀,是不太善於交際的。”寧先生對我失去了昔日的熱絡,點點頭就事論事。
我忍不住打探:“你……了解他?”
新出爐的寧太太來得正好,就婚禮所在地的一錘定音對我千恩萬謝,於是寧先生也不好太薄我的麵子,小心翼翼地對我和盤托出:“你別看我尊稱他一聲周總,看不出我們是大學同學吧?認識十幾年了。兩年前,我險些一失足千古恨,你……明白的吧?受賄。是他勸阻了我。恰巧那之後政府大力加強廉政建設,很多事很多人曝了光,所以我對他不可能沒有感激之情。”
我輕聲嗬了一聲,太意外了。自以為是的我隻猜對了一半,行賄受賄在官場上司空見慣,可我卻猜錯了至關重要的另一半,花錢去叫鬼推磨的並非周森。是我,嘩啦一聲潑了他這一身汙水。
寧先生還在說,說目前皇城根公園銷量位居榜首的中國紅紡織紀念品,也正是由周森的“安家家紡”生產,雲雲。
今日的酒席更像是舊時的流水席,不光後廚是就地臨時搭建,六十桌的圓桌也全部露天,這架勢美壞了寧太太,說此情此景隻在電影中見過。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片子。
我依舊身著紅衫黑裙,在後廚監工。大廚尤其有兩把刷子,說是在獅子頭裏加入了適量芝士,深受西方人青睞。這時一隻毛手從我後方搭上了我的肩頭,隨之一句地道的英語伴隨著叫人作嘔的酒氣:“翻譯小姐頗有幾分姿色啊。”
在場的人全都是拿人手短,所以不敢對貴賓造次,隻好都埋頭各做各事。我也不過是個臨危即亂的弱女子,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哪知那貴賓鍥而不舍,淌過鍋碗瓢盆勢必要揩我一把油水似的。就在我幾乎撞進死角時,毛手的主人應聲倒地,嚎叫聲不亞於殺豬宰羊。
我以為我回過頭,一定會看見周森。他不隻一次的問過我,畢心沁,需不需要我救你?那日在泰院,孔昊和李真出雙入對,是他挽救了我的骨氣。被孔媽媽三言兩語逐出家門,無家可歸的那夜,也是他將我帶離了傷心之地。更有,在孔昊失控地掌摑我之後,更是他代我以牙還牙,加倍奉還。所以如果說我需要有人出手相救,那麼,一定是他。
然而,我回過頭,看見的卻是莊盛。他由遠而近地奔過來,兩條羅圈腿劃出婀娜的弧度,他一手抱著一顆滾圓的茄子,而擊倒毛手的主人的,則是一顆更大的紫甘藍。
莊盛將我護住:“我的沁喲,英語二把刀不要緊,學學女子防狼術是當務之急啊。”
我苦笑:“不是還有你嗎?”
寧先生夫婦羞臊極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將這位寧太太的某Uncle滅了跡。寧太太的中文詞不達意,對我連連致歉後,連“恩將仇報”這樣嚴重的辭藻都用了上。
我向莊盛請假,說身心俱疲。莊盛忙不迭準了我的假。
我連便裝都沒力氣換,繼續紅衫黑裙,就向停車場走去,卻和刑海瀾打了個照麵。當時她正在一邊補妝,一邊講電話,電話側夾在頸窩裏,都笑得前仰後合了也沒掉下來。我們大概相當於她在明處我在暗,所以她大方地對我點了點頭,捂著話筒對我說:“改天還得去你們公司補幾個鏡頭,see you later。”
相較之下,我小家子氣地匆匆溜上了車,啪的關上車門隻當回了巢,可著勁兒地自欺欺人。工作上是進是退,全憑我一己之力,未知的豺狼虎豹,全放馬過來。我雖沒錢沒勢,可有的是清高和膽識,至於有錢有勢的,盡管去為所欲為,左擁右抱。如願了,真的如願了。
單喜喜和周森的美足會所大名敲定:喜愛美足會所。
對此,單喜喜是這麼解釋的:“森就是我的愛,我的愛就是森,所以喜森和喜愛不就是一碼事嗎?‘喜愛’還更朗朗上口些,你說是不是?”
“喜愛”馬不停蹄地進入了裝潢階段,隊伍也是周森的隊伍,之前負責“安家家紡”的裝潢。李隊長對著單喜喜,二話不說叫了一聲“大嫂”,不用問,他的“大哥”除了森哥別無他選。
我匆匆遁走。單喜喜和我並排離開:“阿姨她還是老樣子?”
“帶她去歡樂穀看了一次滑稽表演,別人看小醜,我看她,一共笑了四次,我知足了。”
單喜喜熊抱我:“改天我去看她。”
“你不用坐鎮嗎?不怕他們以次充好?”我好奇單喜喜就這麼大喇喇地一走了之。
“除非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單喜喜愈發大氣磅礴了,“周森吹口氣他們個個傷筋動骨。”
我多一句也不敢再說,因為像是說什麼,最後都會說到周森頭上。
丁小嬌仍在痛並快樂著地享受著工傷。莊盛的咒罵聲時不時爆發,電話那端的她不是要喝熱氣騰騰的大骨湯,以形補形,就是要規劃你加我等於我們的美好未來。殊不知,上鏡過後的“合璧”好的壞的摻著來,莊盛從最初的紅光滿麵,應付到了今日的印堂發黑。
刑海瀾如期來到“合璧”,計劃補上幾個鏡頭,以備後續報道。她到時,“合璧”正千鈞一發。
莊老板雷厲風行,將前任老板擴充的門麵又吐了出去,他說錢要花在刀刃上,而門麵無疑是刀背兒。可就像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樣,由大變小沒也那麼容易,員工突然間摩肩接踵,辦公物品堆積如山,腳下才被鼠標絆倒,頭頂又有鍵盤砸下。
慕名而來的谘詢者,不乏“膚淺”之輩,見了此情此景,便心想“合璧”不過是砸了銀子吹得神乎其神,大有欺騙消費者之嫌。而今天的這位更是欺人太甚:“你們這是掛著羊頭賣狗肉啊。”此言一出,其餘的谘詢者也紛紛麵露難色。
我把披頭散發的莊盛擋在身後,挺身而出:“我們當然願意花大錢租大地方,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說到底,花了大錢,給我們租了大地方的金主,也還是你們消費者,隻要你們願意掏腰包,我們立馬把整條街都吞下。”
“少忽悠人了,要我說,你們這是空手套白狼。”她顯然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我隻好碰碰運氣:“這位小姐,會不會是同行?麵熟。”
刑海瀾就是在這個時候登場的:“這位不是‘良緣’的人嗎?怎麼?大喜嗎?肥水要流外人田,便宜‘合璧’了?”
她灰溜溜地飄走了。刑海瀾好似是對我,卻更是對眾人:“‘良緣’找我毛遂自薦過,不過他們的業務不比你們‘合璧’的有專長,所以我拒絕了。做事不行歸根結底是因為做人不行,不上道兒。”
刑海瀾分秒必爭,一邊上妝一邊和莊盛對詞。我看著看著就失了神,一心兩用對她來說似乎是小菜一碟,而能者多得是自古不變的真理,所以她理應得到美貌和智慧,這樣的女人,周森沒有道理放過。我泄氣,真的是萬變不離其宗,周森無處不在。
寧先生挾著華麗麗的錦旗前來致謝,卻一把拉住了刑海瀾,嚴峻地:“你在?正好。周森的事是不是確有其事?”
我的耳朵刺棱一下就豎直了。“周森”二字像是我的關鍵字,一露頭就拉響警報。
刑海瀾波瀾不驚:“還在調查中……”
他們的談話刻意回避了眾人,倒不是說專門回避我,更像是所談之事充滿玄機。我按捺不住,翻過一摞摞的文件夾直逼答案:“你們剛剛在說周森?他出了什麼事?”
刑海瀾不解地看了看我,於是我平生第一次理直氣壯地承認:“周森也是我的朋友。”
“可是……目前無可奉告。”刑海瀾對我並沒有敵意,她中立得就像是在播報新聞。
我又擠過飲水機,回到電腦前,拿出駭客的架勢搜索了“安家家紡”的所有新聞。一場工廠大火觸目驚心,倒不是說火勢衝天,而是似乎有人故意屏蔽了細節,寥寥數句,全是官腔,毫無內涵,事發原因正在調查中,人員傷亡也正在統計中。換言之,如刑海瀾所言:無可奉告。
我從皮包裏扒拉出手機,可它這會兒卻該死的電力耗盡。座機的線路正在改路,無法使用。某同僚倒是正在講手機,畢恭畢敬顯然在講公事,可我卻顧不了了,一把搶過,掛斷,三兩步衝到街邊,熟練地撥出了周森的號碼。
無人接聽,無人接聽。
我繼而打給單喜喜,直截了當問她有沒有周森的消息。單喜喜敏感地:“你找他有事?”我心急:“你先回答我,今天有沒有和他見過麵?沒見過的話有沒有通過電話?今天沒有的話,昨天有嗎?昨天沒有的話,前天有嗎?”
單喜喜到底也沒回答我:“畢心沁,你丫沒事兒吧你?”換言之,她說畢心沁,你丫有病吧你。
我掛斷了電話。車流人海洶湧澎湃,畫麵閃爍得好像快鏡頭,叫人須殊死抵抗才不會被淹沒,被迷惑。我僅憑細枝末節就兀自斷定了周森正大難臨頭,於是又平生第一次,在理智尚存的情況下,將單喜喜以及仁義道德貧富差距等等的狗屁話拋諸腦後,將周森堂而皇之地賦予了最高優先權。
我幾經周折才撥通了“安家家紡”的電話,找到了許諾。她似乎已對我網開一麵了,可也僅僅透露出一條訊息:周先生目前不在北京。
等我再回到“合璧”時,寧先生和刑海瀾均已告辭。我用投手的動作先歸還了某同僚手機,好在他在學生時代是合格的捕手。然後,我暴動似的闖入了莊盛的辦公室:“我要請假。”
莊盛正在酣暢淋漓地挖鼻孔,他觸電般地收回手:“又要請假?我的沁啊,咱可正破繭成蝶呢,你請個鳥假啊,不批。”
“那我辭職。”我心意已決。
莊盛百煉鋼化繞指柔:“不是……沁啊,這是有人挖我牆腳?可過河拆橋不是你的style啊。”
“周森可能出事了。”我已不吐不快。
“Miss刑是說他要事纏身,高帥富哪個不成天要事纏身?”莊盛認為我神經質。
“他的工廠大火,”我雙手撐在莊盛的辦公桌上,居高臨下,“說不定他當時在場,燒得……麵目全非。”
莊盛也微微色變了:“去去去,你當‘鬼丈夫’呢?”
“我要請假。”我又兜回了原地。
“哦了,你這人在曹營心在漢的,你願意白領薪水我還不願意白發呢。”莊盛到底還是通情達理,在我開車前,還在囑咐我小心開車。
我以出差為由,拋下我媽獨自駛向河北。她沒有一絲不舍半句追問,點了點頭便了事了。在關門前的一刹那,我忽喜忽悲。她的情感冷漠症,無休止地讓我如履薄冰,但這時,她自己可以照顧自己,可以過得逍遙快活,不會對我牽腸掛肚,也未嚐不是好事。
黃昏張開翅膀,將我們通通攏在身下。我在膠著的車流中一次次撥打周森的手機,他的等待音是最原始的,最枯燥的滴滴聲。到目前為止我並不想哭,可眼眶卻持續紅著,急了眼似的。
京石高速的路牌一律換作了京港澳高速的字樣,這讓我倍感悲壯,好像要一路尋找周森,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手心不停地冒汗,方向盤都濕滑了。我設想了千百種的可能,失明,毀容,仍在昏迷中,而醫生說他是否能蘇醒,還是個未知數。我勇敢地去為每一種可能做著心理建設,但卻寧死不屈地逃避著底線:我不敢想象再也見不到他,不敢想象,更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