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這回說話算話了,今天的他是大導演的副導了,日理萬機,可好歹他真找了個後來人,不日將開機,隻不過,模特題材是不假,卻是人體模特。
單喜喜在吃了多少塹之後,也到底長了一智,她問崔西塔,你想和蒼井空當同行嗎?我不想。
然而,就在單喜喜八匹馬也拉不住,非要拉弓的時候,她才發現那些文件夾,包括備份在內,通通不翼而飛了。再然後,她發現崔西塔也人間蒸發了。
單喜喜的第一反應是崔西塔壯誌未酬身先死。她找到我,說畢心沁,你認不認識什麼有路子的人?對了,莊小強行不行的?就算龍潭虎穴,我也得把崔西塔救出來。我絞盡腦汁,有路子的?恐怕也就周森了吧。
單喜喜踱來踱去,一口否定:“周森免談。畢心沁,我才不像你,他是你男人了,對我來說他就是透明的了,我才不會和一個透明人磨嘰。”
我臉上火辣辣地:“單喜喜……”
“得了,他不情我不願的事兒,你就別削尖了腦袋去頂小三兒的罪名了。”
“那請問你和莊小強是否他情你願?等等,他連他叫莊小強都坦白交代了?”
我的話根本是從單喜喜左耳進,右耳出,她喃喃自語:“一個幹司儀的,怎麼不得認識幾個有權有勢的人物?再怎麼不濟,光打聽個消息也是打聽得出來的吧?”
“你瘋了?你把莊盛扯進來那這裏頭的來龍去脈你要怎麼和他交代?”
“你以為他不知道嗎?說真的,他和你一樣羅嗦,說什麼蒼蠅惡心歸惡心,可總沒有人親手拍死的吧?這和你那隻帶狗咬人,不帶人咬狗的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吧?”單喜喜說著便要撥電話。
我攔住她:“他知道?莊盛他知道?”
單喜喜黑下臉:“畢心沁你什麼意思?是說不知道才能和我當朋友嗎?知道了怎麼還沒劃清界限?你這是在嫌我……洗多少遍也洗不幹淨了嗎?那你怎麼還在屁顛屁顛地和我姐妹相稱?”
“可他是一男人,他不可能和你姐妹相稱。”
“可他更是一gay啊,”單喜喜的音浪一波高過一波,“假如他說不當姐妹當兄弟,我也是OK的啊。”
這下好了,我的上下嘴皮全軍覆沒。莊盛是gay?別人是十八輩祖宗,他則是十八代女友,就他那樣一個愛好大胸部的色胚,是gay?
我說單喜喜,你憑什麼這麼說,單喜喜則回答,就憑我閱男無數。我險些反駁她說你是閱男無數不假,可從王墨到薛平,也許還包括周森,你無一不走眼,可這話我忍了忍沒說,單喜喜這會兒什麼都沒了,就仗著自詡眼光獨到活著了,我不能再抽掉她這最後一根頂梁柱。所以莊盛是直是彎,久久懸而未決。
有了男友相助果然不一樣。我這邊還在對著電話怒吼您到底是房東還是中介,拜托中介勿擾,那廂周森卻對我說房子隨時可以入住了。
我自作聰明:“我是不會入住你家的。”
“恐怕是你想得太多了。主要是這個階段我家也不安全,大把的聲音說我也許可以逃過法律的製裁,但卻逃不過他們的天網恢恢,而且那裏還隨時有被查封的可能,所以……還真不是我家。”
我拆穿周森:“別沒完沒了地給我做心理建設了,你說的對,我是想得太多,所以這些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那分明是一套新房,兩室一廳,八十平米的樣子,是那種千篇一律的精裝修,談不上情致,便捷是最大的好處。周森將鑰匙拋給我:“這種程度你可以接受的吧?”
“剛剛好,要是再豪華那麼一點點,也許我的自尊心就又要作祟了。”
“很好,我們一人讓一步,現在輪到你了,你必須還要接受它的……友情價。”
我挽著周森逛了一圈,一邊逛一邊感歎,你看這落地窗,上頂房頂下落地,你看這浴缸,這手感一摸就知道好擦洗,你再看這家具電器,都全乎了,冬天我還可以用烤箱自製烤紅薯,總之那意思是周森你看看,這可是一和時代發展同步的上乘新房。周森自然也知道我的用意,他調侃我:“畢心沁,你幹脆說看看這牆,都不掉灰的,啊,對了,還水電齊全。”
我作罷,兩手環胸:“直說吧,多少錢?”
“四千塊。”
我鬆下一口氣來:“很好,成交。”
周森給了我恰到好處的價錢,再低,便太對不起這長安街畔稀有的地段,再高,又對不起我那本來就不太豐厚,還三不五時被莊盛克扣的薪水。他說心沁,我沒有時間再和你爭論這些,所以就都依你好了,你安排個時間,我想請你媽媽吃個飯。
“吃個飯?”我大呼,“你確定你想請她吃個飯?周森,那用我們老百姓的話說,叫見家長。”
周森點點頭:“原來我也不過是個老百姓而已,我的意思就是見家長。”
我本末倒置地開始盤算到了那一天我該穿什麼,我媽該穿什麼,而周森又該穿什麼,直到被周森攬上電梯。而電梯下行到八樓的時候,周森輕描淡寫地:“趙熾住在八零二。”
我反應不過來:“誰?”
周森不看我,仍專注地看著顯示屏上滾動的數字:“趙熾,趙律師。”
“這麼巧?”我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什麼,“對了,那房子,是誰的?那不是你的對不對?”
電梯到了一樓,叮地打開了門。周森攬我出了門,還是那樣輕淡地一筆帶過:“趙熾的。”
“Mr. Right婚禮策劃”正式對外宣布,和京都水鄉簽訂了為期一年的獨家合作協議。京都水鄉是全北京唯一僅有的一處水景全貌景觀,隻有小橋流水人家,沒有斷腸人在天涯。它將於明年初建成,可早在這兩三年就成了眾多婚禮策劃虎視眈眈的一塊肥肉,“合璧”自然也包括在內。
莊盛目光呆滯:“誰?你們到底誰是Mr. Shit派來的奸細?”
人人自危下,像是隻有我不知死活:“莊總,你這麼說……有根據嗎?”
莊盛拍案而起:“根據?咱們的出價被傳得滿天飛的這還不叫根據?還有,我和京都水鄉的Miss徐吃飯才吃到涼菜,為什麼Mr. Shit的二把手會從天而降?哦,我他媽的十六顧茅廬把人請出來了,他半截插一竿子倆人到最後聊得比我還其樂融融,這他媽的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是什麼?”
莊盛這番話,是指著我的鼻子說的。我自作主張解散了其餘人等:“好了,這兒沒你們的事兒了,出價除了莊總,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和Miss徐的飯局,除了莊總,還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們,清白的。”
“你不相信我?”隻剩下我和莊盛,我直截了當問他。
“我隻相信明年‘合璧’的日子不好過。”莊盛鐵麵無私。
而我還在同仇敵愾:“不過是區區一個京都水鄉,它再美,也不過是塊沒有感情的土地,咱們‘合璧’一向勝在人文,更何況跨國的這一塊更是別人模仿不來的……”
莊盛打斷我:“畢心沁,你非要我明說是嗎?好,是,我是不相信你了。”
我眉頭一皺,還是不接受。
“畢心沁,你被開除了。‘合璧’的損失我非但不找你追究,還額外補償你三個月的薪水,我也仁至義盡了。”
莊盛這次沒叫我滾出他的辦公室,反倒是自己先抱頭滾了出去。
搬家的時候,我和我媽孤軍奮戰,雇來的小貨車司機坐在車上屁股死沉死沉,說我付的那仨瓜倆棗也就是一趟油錢,換言之讓他辛苦的話還得再加辛苦錢。
我背著我媽反倒對他敞開心扉:“我前半小時還自認為芝麻開花節節高,人家說房租四千,我還差點兒說五千,然後後半小時我就失業了,直後悔幹嗎沒劃到三千。所以說師傅,多一星半點兒我也掏不出來了。”
我媽也是早早就坐上了車,保鏢似的守護著大金和小金。連日來,她每況愈下,除了孔媽媽的鍥而不舍,我找不出其它理由,這才加快了搬家的進程。
小貨車發動的時候,我正好從後視鏡中看見了孔媽媽清瘦的身影,她昂首挺胸,儼然又是來作戰。我埋下頭催促司機,快,快。但願孔媽媽看見我們人去樓空,不會懸賞緝拿。
周森給我打來電話:“真的不用我過去?”
“不用了,亂糟糟地也不好正式介紹你們認識。等晚上吧。”
“你一個人可以嗎?或者我可以叫人過去幫幫忙。”
“真的不用了,別忘了我的二頭肌是巾幗不讓須眉。”
掛了電話,正好上午十點,手機在我的手掌裏滴滴兩響。距離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安家家紡”生產銷售偽劣產品一案還有整整二十八天,我早就在手機上設置好了每天一次的倒計時提示音,這樣便像是盡在掌握,不必二十四小時惶惶不安。
我媽也注意到了那響動,將視線從魚缸抬到我的臉上。這真不是個見家長的好時候,介紹的時候總不能說媽,這是周森,不久後將被判處三至七年有期徒刑。可周森說要見,我便不能說不見,因為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分明掛著五分忐忑三分逞強還有兩分乞求,而這些表情,原本都從未屬於過他。
在我將全部的大包小包丟進了門內後,我媽便順其自然成了我最大的一件行李,她勸也勸不動,搬也搬不得,腳下像生了根似的立在樓道,不肯進門,捎帶著,還死守著魚缸,不認我這親生女兒,反倒攜手大金小金共進退。
她說:“我要回家。”
“媽,這就是咱們的新家了。”我伸手做了個往裏請的動作,像個熱情的管家。
“我不要新家。”她卻又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這便是她唯二僅有的兩句話了,無論我再苦口婆心,或是和她僵持,她一律默不作聲。這麼好的樓盤,樓道的設計卻真見鬼了,不知從哪鑽進來的嘶嘶寒氣,站久了真讓人痛不欲生。我開始逐個拆開行李箱,物什鋪了滿地才找見我媽的另一件大衣。
我小心翼翼地給她披上,這個時候她不願人碰她,我便不去碰她,可她還是把渾身的刺都豎向了我,肩膀一抖,大衣正好落在魚缸上。
“我要回家!”她斬釘截鐵。
下一秒,她麵如死灰地將大衣重新抱回懷中,而魚缸裏的水被大半個衣擺吸走了大半,拎起來稀裏嘩啦地淌作一麵瀑布,好不壯觀。而這是我爸送她的唯一一件大衣,棗紅色,在我看來有些過時的燈籠袖,她去商場看過好幾次,太貴,下不去手,我爸偷偷給她買了回來,大了一碼,又去換,幾經周折都過了季,留到了第二年才正式穿上身。一時間我屏住了呼吸。
我媽一把接一把地擰著衣擺裏的水,擰出來,正好又全灌進自己的鞋裏。
“我來吧。”話說出來,我才知道我孬種似的顫顫巍巍。
然後,我的手還什麼都沒摸到,我便被那樣大的力氣推開了。按理說我也是身經百戰了,可就是不見長進,底盤晃悠得厲害。我倒退著找不到停下的辦法,好在兩腳的腳後跟卡在了門檻前,正心說太好了,可算停下了,上半身卻執迷不悟地繼續後仰,然後,我的後腦勺撞上了什麼,應該是鞋櫃,或者說是鞋櫃的犄角,反正,我倒不至於雪雪呼痛,隻是站起來後伸手一摸,摸了滿手熱烘烘的鮮血。
我媽仍在和大衣較勁,這回她話反倒多了,喃喃地重複著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隻不過,她這話是說給我爸的。
至於我,和她分屬兩個星球,她不去看,所以根本看不到。
我哭了。我的兩隻手分工合作,一個止著血,一個抹著淚。我一邊哭還一邊鬼叫,說媽,您這太逆天了,我爸他一平凡的勞動人民,高帥富一個字不沾,何德何能就把您百分之百的愛全霸占了。我還說媽,我爸活著的時候您最愛的人明明是我,他一走,怎麼就壓倒性地反敗為勝了呢,這雖說不逆天,可這不公平,您讓我怎麼和逝者競爭呢。我泣不成聲,說媽,不瞞您說,我的日子也可不好過了。
視線開始斷斷續續的,我這才又膽小如鼠開了,可皮包找不到,又何談皮包裏的手機。我的大腦越來越生鏽似的想要罷工,千鈞一發的時候我總算想到,上街吧,上了街人海茫茫總會有人救死扶傷。
可大金和小金,再加上我媽,這三條性命離開了我,她們誰又能保護得了誰?
八零二,對,有人住在八零二。
我從樓梯間直接一圈一圈地轉了下去,看見8的字樣時,那兩個小圈不停地渙散,一會兒是四個,一會兒又是六個,等它們重新合並為一個8時,我才又恢複了些理智。
他不會在家的,他是周森的律師,用許諾的話說,在這個分秒必爭的時候,他怎麼會在家呢?
可我還是敲了門,幾乎是立刻,門就從裏麵被打開了。
原本我都記不得這張臉了。那天一同晚餐,我刻意忽略他,看都沒仔細看過又哪裏來的記得,但這樣麵對麵了,好歹可以確認他真的就是趙熾。
趙熾在看見我後並沒有太意外,當然了,在看見我在淌血後,他也就沒那麼鎮定了。
我再也支撐不住,以為是在嚷嚷,到頭來卻是氣若遊絲:“把我放到街上,然後你馬上上樓,我媽在樓上,你陪著她,一步也不許走開。”
後來過了好久,我才想到問趙熾,那天大白天的,他為什麼會在家。他回答我,說是周森拜托他的,想著萬一我有困難,至少還有他可以幫我。
我在醫院的洗手間裏清洗掉手心和指甲縫裏的血跡。周森就守在門口,毫不避諱。我一出來,他就將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裏暖著,後來他可能是真的忍受不了了,二話不說攔下一名護士,掏出兩百塊錢說你有沒有護手霜,我買。
那護士收了錢,屁顛兒屁顛兒地就送來了半盒百雀羚。周森當著她的麵,就開始朝我手背的皴紅上糊,糊了那麼厚的一層,我直不好意思:“我平時也有保養的,就是今天風大,我手上還血淚交織的,叫風一吹……”
“不用解釋,我以前又不是沒摸過。”周森打斷我。
那天晚上,周森早就在一家昆曲餐廳訂好了位子的,可我的後腦勺縫了針,所以出了醫院我急赤白臉就要去買帽子。周森自己腦袋不靈光,反倒鐵青著臉反咬我一口:“畢心沁你腦子撞壞了嗎?給我馬上回去休息。”
我好脾氣地:“好好好,買了帽子我就回去休息。這不是晚上出去吃飯得戴嗎?總不好就這麼頂著紗布吧?我平時又不戴帽子的,家裏一個也沒有……”
然後周森當著我的麵就打電話給許諾讓她取消了訂位,向我宣布:“好了,晚上不用出去吃飯了。”
我瞄準了周森的腳背,狠狠跺了一腳:“你說見麵就見麵?你說取消就取消?周森,我很好擺布嗎?還是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周森擁抱住我,明明那麼沒力氣似的,可我就是掙不開。他威脅我:“再亂動一下,我就讓你住院觀察。是啊畢心沁,我們好像沒有很多時間,你選擇在醫院度過嗎?”
我不甘,像是喉嚨都冒煙了好不容易有了口水喝卻被人攔下說等會兒再喝吧。周森將我隔開十公分的距離,說今天恐怕真的沒辦法了。我突然意識到什麼,跳出他的懷抱:“什麼叫真的沒辦法?是我媽對不對?她出什麼事兒了?你不是說……趙熾一直在陪著她嗎?”
“是,但是是在附近的一家飯店。”
我抱住頭蹲在了地上:“她不肯進門,她死活就是不肯進門,是不是?”
周森陪我蹲下:“是,而且恐怕還有更不妙的,她好像……早就耳聞了我的一些事……事跡。”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著周森揮拳頭,因為不想讓他太難過,所以隻好用不太難過的腔調:“你說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
許諾頻頻打來電話。周森不理不睬,連我都按捺不住了,說你倒是接啊,萬一十萬火急呢。周森卻穩如泰山,車開得比走著還慢,生怕哪個顛簸讓我頭暈惡心,他說不急,因為他想不到還能有什麼更壞的情況了。
飯店大堂,我一個人和我媽走了個照麵,趙熾跟在她後麵,而趙熾的後麵還跟著一位推著行李車的服務生。車上隻有那隻魚缸,水換過了的樣子,清清亮亮的。大金小金也還算有福氣,離開了大自然照樣有機會走南闖北。
“媽?”我恢複了熱情洋溢。
我媽抬眼,注意到了我頭上的紗布,嘴唇動了動,別開了眼。
“阿姨說想換個地方。”趙熾說。
“媽,想去哪裏?”
我媽自顧自地回頭去找魚缸,趙熾隻好再次代言:“阿姨說這兒太貴了,想換個便宜的地方。還有,那件大衣送去幹洗了,洗好後我會替她取回來。”
周森坐在車裏,靜候在飯店外,直到趙熾送我和我媽上了出租車離開,他才離開。
就這樣,我和我媽入住了一間一晚一百零八塊的標間,至於那就連友情價都還要一個月四千塊的新家,還有五星級飯店,去它們的吧。
那一晚,我媽總是趁我不備就盯著我頭上的紗布,我等了好半天也等不到她的發問,隻好主動說:“真是的,破一點點皮就給我包這麼厚,好多收我醫藥費吧。”
一整晚,我趴著睡倒也一覺睡到了天明,頭殼雖隱隱作痛,裏麵卻明鏡似的,便沒有失眠的道理。我媽太久沒有看新聞的習慣了,所以縱然安家家紡和周森在各大媒介鋪天蓋地,她本也不該有機會看到,更何況,她甚至本不該得知周森的存在。
於是我不顧道德地偷窺了她的手機,除了我之外,唯一頻繁的聯係人便是孔媽媽了。
孔媽媽說的沒錯,我媽不好的不是身體,而是精神。她的病,在精神上。而她明知卻故意,故意去混淆一個病人的世界,那麼,她便是錯不可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