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森,你從未離開,也不會離開(1 / 3)

莊盛把單喜喜扛回了家,他在電話裏說得不明不確,以至於我先去了單喜喜的住處,撲了個空,然後才殺到了他家。莊盛說是單喜喜要來他家的。

莊盛家是標準的單身男人的家,一有人來,表麵上還說的過去,但床底下,櫃子裏,沒法深究。單喜喜睡在床上,渾身酒臭。莊盛看我皺了皺鼻子,問:“你該不會怪我沒給她洗澡吧?”

我歎了口氣,仔細端詳莊盛:“除掉了我這心頭大患,你小子滋潤了吧?哎,我怎麼就成了你心頭大患了呢?”

“那我怎麼就成了gay了呢?”莊盛自證似的,這句話說得出奇的爺兒們。

“單喜喜說的。”我給單喜喜脫下鞋子外套,看得出來莊盛碰都沒碰她。

莊盛硬生生換了話題:“沁……,不是,我說畢心沁,‘大賓’不是明天開庭了嗎?”

換言之,莊盛也認為我和周森今夜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也隻好再換話題,問莊盛來龍去脈。單喜喜大概是想王墨想瘋了,又找不到借口,酒壯慫人膽之後,便借口豔照一事去赴死了。她說王墨你看見我電腦裏的豔照了吧,你有沒有可能在看見之外,還copy了一份呢?我原版的被個賤人偷走了,你把你copy的再copy我一份吧。王墨直腦溢血,說臭喜,你這是在成心羞辱我嗎?單喜喜說,是,我就是在成心羞辱你。

“你不是在追她嗎?怎麼就追不上呢?”我遷怒於莊盛,“你要追上了,她還至於去犯賤嗎?”

“我要真在追她,她能當我是gay嗎?再說了,怎麼就不能犯賤了?喜歡上誰不就是對誰犯賤嗎?”莊盛咄咄逼人。

我反戈一擊:“莊盛,你就是喜歡我吧?你那一聲聲‘我的沁啊’,說著說著就給說成真事兒了吧?”

莊盛半天沒說話,我心裏毛毛地,機械地接著給單喜喜脫衣服,直到莊盛說:“畢心沁,別再脫了,再脫我就得回避了。”

“‘Mr. Shit’給你開多少錢?”莊盛正經八百。

“粗粗一算,是你給我開的的兩倍吧。”

“那就好。”莊盛走去廚房,“我餓了,泡麵去,順便給你泡一碗。我是說順便。”

這一夜,我和單喜喜都厚顏無恥地賴在了莊盛家。單喜喜睡得不安穩,我甚至有把握她後半夜根本是在裝睡。而我窩在沙發上看了三遍《肖申克的救贖》,那裏說,監獄生活充滿了一段又一段的例行公事。看到第四遍,安迪的身上突然長出周森的臉,我衝上前直接關了電源。

莊盛舍命陪君子,床和沙發都沒他的份兒,隻有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一邊玩兒ipad一邊坐骨神經痛。我一關電源,他咋咋呼呼地:“喲,跳閘了?”

摸著黑,我給莊盛發短信:盛哥啊,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你還真喜歡上沁了,你還是忘了她吧,因為她真的太喜歡另一個男人了。

莊盛收到短信,即刻啪啪地按著手機按鍵,長篇大論似的沒完沒了。終於按完了,他將手機遞給我:“發這麼長得扣我好幾條兒的錢吧,我就不發了。”

莊盛的手機還帶著溫度,剛剛真是按得熱火朝天。可屏幕上明明就寥寥數字:你眼角有眼屎。

我大概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莊盛樂不可支,捧著肚子問我:“失望了吧?大失所望了吧?”

趙熾給我打來電話,說許諾脫離了危險。她吞了大把的安眠藥,幸好送醫送得及時。

我問他周森人呢。他說他在忙,是他拜托他告知我一聲的。我了然於心,告別了就是告別了,再通電話有百害而無一利,徒增惆悵。

清晨,我致電我媽,說已抵達目的地,新疆伊犁。我騙了她,為了和周森尋歡作樂,我騙她說新公司命我出差考察,王命難違,若能得勝歸來,薪水勢必暴漲。我這是一箭雙雕,也好為了她能早日入住豪宅打下基礎。女兒當自強,有的是致富的本事,並非飛上枝頭變鳳凰。

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正式開庭審理“安家家紡”生產銷售偽劣產品一案的時候,我不但順從了周森的意思,沒有去,且還飛在了十萬英尺的高空上。一上飛機我便係緊了安全帶,像是那條斑駁的帶子還真能綁住人似的。然後飛機轟鳴著離開地麵時,我如釋重負,這下好了,想去也去不了了,便真的不用想了。

早上莊盛送我出門的時候,單喜喜還在裝睡。我大聲地:“你幫我盯緊了她,她再做傻事的話,你見一次抽她一次。”

“你別做傻事就好,那邊兒治安行不行啊?”莊盛一邊說一邊掏耳朵。

“你見過誰在太平盛世得到升華的嗎?”我一甩頭,出了門。

我假設法院會像整點報時那樣的準時開庭,於是在飛機上的時間顯示十點整的時候,我捂著嘴哭了,抖動得連飛機都隨之顛簸。空姐兒的嗓音悅耳極了,小姐,小姐您哪裏不舒服嗎?

我砰砰地擂著胸口,說這兒,這兒快憋死我了,不過你不用給我找速效救心丸,那玩意兒對我沒用。

空姐兒的悟性也是極高的,話說得正中靶心:“小姐您看看窗外,咱們飛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其它什麼都是渺小的。”

“才三萬英尺嗎?我以為有十萬。”我收拾情緒。

從烏魯木齊到伊犁的火車,白天隻有上午的一班,我錯過了,便隻有等晚上的那班。

我在烏魯木齊火車站找了條人頭攢動的交通要道,緊緊坐在了一旁,所以傍晚的時候,我刷新出“安家家紡”一案的終審判決時,還不至於太寂寥。

周森,用我們尋常百姓的話說,我的男朋友周森,原安家家紡董事長,因重大責任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鑫彩染料的負責人,許諾的的男朋友,因生產、銷售有毒產品,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

此外,另有安家家紡的六名高管,也均被判處有期徒刑,三至十五年不等。

我還在刷新,不是有意識地,而是慣性似的,直到手機電力耗盡。我掩麵而泣:還想刷新出怎樣的結果呢,周森應允了我三到七年,他做到了,不但做到了,還做得出類拔萃。我這是喜極而泣。

然後,我的錢包不翼而飛了,隻剩下皮包上的一道口子在對我咧嘴笑。我大概是頭上的傷又反複了,也還笑得出來,對著那道口子慶祝:“三年,三年。”

抵達伊寧火車站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躥下火車,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我是第一名,然後豪放地歡呼了一嗓子。日子並沒有想象中滯塞,三個三百六十五天,我已順利度過一天。

伊寧火車站更是比我想象中華美,圓屋頂也許是民族風情,也有可能是歐式設計,我不確定。而身無分文還來不及困擾我,我就看見了接站的隊伍中,有人高舉著寫有“畢心沁”的木牌。

是重名吧?我揣著手貓在一旁不動聲色。那是個中年男人,卷發,長睫毛呼扇呼扇的,不像漢族。隨後,他看見了我,兩隻碩大的眸子一亮,便直直地衝我而來。

“畢小姐?”他說得一口標準的漢語。

“我是叫畢心沁不假,可是……”

“可是您並沒有就您的具體行程通知我們,是不是?”他伸手便要接過我的行李。

我死死拽著不放,這可是我僅有的傍身之物了,直到他接著說:“可周先生早吩咐過了,說您這兩天可能會來,還說您頭部剛剛受過傷,腦子……腦子可能不太好,到了這兒盤纏都丟光了也說不定,所以我們得在這兒等著,免得您再連人都丟了。”

“他……他說我腦子不太好?”我怪叫。真真恍如隔世,像是周森還來去自由,揮灑自如,不然他如何這樣消遣我。像是他從沒離開,也不會離開。

那中年男人憋住笑,憋得快要背過氣去。

“嗬嗬,我果然是連人都丟了,我是丟了大人了。”我自嘲著。

“畢小姐叫我老李就行了。”

“老李?你不叫買買提……或者什麼朱古力還是什麼的嗎?”

老李噗嗤一聲。

我慚愧:“哈,我果然是腦子不太好,是吧?”

然後我注意到,那木牌上,我的名字下,還隱蔽地寫了一行小字:謝謝你這麼快就想我了。

老李開來一輛破舊的吉普,四麵漏風的那種,好在是個豔陽天,車頂烤得暖烘烘的。我問老李:“他給你看過我的照片嗎?所以你一眼就認出我了?”

“何止看過。”老李又在憋笑了,“周先生說畢小姐愛鬧別扭,讓我們都認清楚,說就算到時候萬一,你鬧別要微服私訪,也不能被你糊弄了。所以這麼些天,我們沒事兒就傳著你的照片看。”

我奄奄一息:“老李,你還真是……有什麼說什麼。”

不過四五十分鍾的車程,老李說個不停,說畢小姐這個時候來,真的沒什麼可看的了,薰衣草早都收割了,去做薰衣草的精油了,不過我也知道,畢小姐不是來看薰衣草的。哎。

我說好端端的你歎什麼氣啊。老李又說,周先生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我將車窗全部打開:“那你們知不知道,改朝換代了?從今以後,少提他吧,更別歎氣,不然當心我一朝君子一朝臣。”

“畢小姐,開這麼大的窗戶不怕吹啊?還是說你指著刮大風好把眼睛裏的眼淚吹幹?歌詞和小說裏都這麼寫,可那都是騙人的,迷眼了眼淚更得嘩嘩的。”

調戲未遂反被調戲,我胸悶氣短。想想也是,周森手底下的人,哪個會是泛泛之輩,這老李自然也不例外。

這時老李和盤托出:“本來接站這樣的差事,不用我出馬的,可周先生說了,我老李是全伊犁最會哄人開心的一個,這才欽點了我。畢小姐給個麵子吧,開心點兒。周先生又不是在你嘴裏,他不是在你心窩子裏呢嗎?所以不是說你不提就不想的,倒不如想想他對你的用心良苦。三年,嗖地就過去了。”

心窩子,這詞兒用得真好,剜都不好剜。

“我的農場”位於伊犁河穀農四師的65團場,老李說,這65團場的薰衣草,是其它團場不能望其項背的。說這話的時候,他驕傲得什麼似的。農場的名字叫“遠香”,老李說,改叫“沁香”也滿好聽的。

我一聲令下,說好啊,即刻就改。這下老李吃不了兜著走了,改口又說好聽歸好聽,不過還是不改的好,咱們“遠香”都美名在外了,精油也注冊商標了等等等等。

見他心急火燎,我總算扳回一城。

農場大概有三十套套房,不算豪華,不過是供遊人落腳的程度,這會兒是淡季,多半都空著。老李的同事,也就是我的員工們,見了我個個直接招呼,然後議論紛紛我比照片上怎樣怎樣。我入住了最好的套房,老李說那是他們這兒的總統套。他這樣一刻不懈怠地照顧我的興致,顯然是周命難違。

房間裏暖氣足得要命,烘得人蠢蠢欲動。一眼看過去隻看到一處電源,哪裏有這樣不方便的總統套。那電源還被桌子腿擋住了一半,我蹭地拉開桌子,插上手機充電器,開機,然後就坐在桌子底下撥打了周森的手機。

關機。也還算合情合理。

我找到老李:“我這房間也是周先生事先安排的嗎?哪個犄角旮旯會不會有他的留書之類的?照規律來說,他不是就好這口兒嗎?”

老李為難地:“恐怕周先生他有這心,也沒那力啊,最近他沒再親自來過,所以畢小姐不用挖地三尺了,好好休息吧。”

見老李都穿戴齊全了,我問:“回家嗎?家裏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吧?”

“我們也是過了千難萬險,才有今天的。”真難為老李了,無時無刻不在激勵我。

這裏的日夜溫差奇大,老李是警告過我的,可我又哪裏是聽人勸的主兒。早聽人勸的話,早逃出生天了。我索性披了棉被出來,找值夜班的哈薩克族小哥討了輛自行車,小哥見鬼了似的目送著龐大的我搖搖晃晃地騎遠了。

周森讓我騎車,我便騎車,可季節和時間都撕心裂肺地滿擰著,那油畫般的美輪美奐像被下了咒似的陷在陰森森的墨色中。周森說畢心沁,你在那裏不會聞到銅臭味,是,這裏滿滿的都是孤苦味,周森還說畢心沁,你就那麼沿著道邊騎下去,你根本不會想停下來,是,我根本不想停下來,我自討苦吃。

我的手機響了。哈薩克族小哥的聲音傳來,他說姐,回來吧,你那身兒打扮嚇著不少人了。

回到莊園,我又一次撥打了周森的手機,還是理直氣壯的關機。我什麼也不再做,洗了澡便躺下,心說一睡一睜眼,便又是一天。可少了火車的顛簸,沒那麼好睡,我又手癢癢,再一打,周森的手機通了。

我支楞便坐直了身,心說他會對我說什麼?二十一世紀的監獄溝通無極限了?夥食好不好?我應該誇誇他吧,說well done,三年,恭喜你。我還應該回敬他幾句吧,說你腦子才不好。

我的腹稿越來越完善,周森卻好大的架子,一聲喂遲遲不說。

然後一把女聲傳來:“喂?”

我咣當躺回床上,後腦震得生疼生疼的:“許諾啊……”

“畢小姐,以為是周先生嗎?”許諾才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這會兒還虛著。

我和許諾這通通話的時長不足一分鍾,什麼話題都說不得,不能互相祝賀,判刑算哪門子的祝賀,也不能同病相憐,越憐越血肉模糊。許諾最後說,畢小姐,有沒有在網上看到周先生的照片,他很坦然。

我盤腿兒坐在床上,披著棉被看周森的照片,看到那模樣像紋身似的紋在了腦海中為止。如許諾所言,他很坦然,沒天理地連坐在被告席上都那麼英挺,他連頭都沒低,也許在人此案受害者看來,他是這樣死不悔改,讓人恨得牙癢癢。

而這張被各大網站競相轉載的照片中,還出現了刑海瀾,角落裏,隻有她半張麵孔,但那潸然淚下的勁頭兒活靈活現。我是真的恨得牙癢癢了,她何德何能能和周森纏綿到最後一秒。

我竟然連一張周森的照片都沒有,我是說正常的照片,不坐在被告席的,或者沒有那個孩子的。我下了地,踱來踱去。以後想他的時候便上網在搜索欄中輸入“周森”二字嗎,和別人提及他的時候隻能抽出那張照片,說請忽略旁邊那個小的嗎。我悔得腸子都青了,大把的機會,怎麼就沒想拍張照片存證?酒店那一夜,拍他一組香豔的也不為過。

我又去騷擾那哈薩克族的小哥了:“周先生給你們看過我的照片?交出來。”

小哥當我是搶匪,從抽屜中摸出一本相冊推到我麵前,然後即刻縮回了座位,就差雙手抱住後腦了。

竟然是一本相冊,整整一本的相冊。

我等不及,一邊走回房間便一邊翻看,途中那總統套的劣質拖鞋還掉了一隻,我分不出視線,用腳摸索了幾下,沒摸著,作罷,光著一隻腳走回了房間。幸好那不是紅色繡花鞋,不然今夜鬧鬼真是鬧大發了。

那些照片都是周森用手機“偷拍”的。雁棲湖,我閉目養神,我蹲在水桶旁對話金色的鯉魚。泰院門口,孔昊先為李真攔下出租車,我站在一旁好不多餘。那舉行中式婚禮的四合院中,他借我“大賓”用作婚車,我用紅色繡花和金色流蘇為其改頭換麵,汗流浹背。他的工廠,我被那隻叫“大福”的狼狗嚇得抱頭鼠竄。他的院落,我坐在那隻馬紮上,為蚊子所擾。皇城根公園,我走在古舊的紅磚城牆前,我還摘了一朵紫色的喇叭花。天,我都不記得了。還是他的院落,工廠大火後,我隻身前去,我在明來他在暗,我翻牆進去,好不威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