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森,你從未離開,也不會離開(2 / 3)

這隻是前半本。

早在我義無反顧前,周森便已將我詳盡記錄。他的“偷拍”技術不甚高明,大半是側麵或背影,但勝在數量,這厚厚的一本寄來,拚拚湊湊,足以讓我的員工們將我認了清。如今又落在我的手上,更足以讓我老實三年了,不,別說三年了,此後的三百年,我抱著這相冊都會老實巴交。

老李在送我回伊寧火車站的途中,才總算對我交代了幾句正事兒。

他還是開著那輛破舊的吉普:“畢小姐是老板了,可看畢小姐的樣子,也不像擅長經營之道,可老板也總不能不管事兒,所以以後每季度,我會把賬目給你過目,經營上有什麼重大的變動,也會提前問過你。”

我白了他一眼:“什麼叫‘看我的樣子’?我這是大智若愚好不好?”

老李還送了我薰衣草精油和薰衣草蜜各兩瓶,他說薰衣草安神的功效是一等一的好,所以連蜜蜂都不太去薰衣草田采蜜,怕會打盹兒,這樣一來,這伊犁河穀的薰衣草蜜產量極低,一年兩三噸而已,是實打實的名貴蜜。

我調侃他:“安排我住總統套,還送我名貴蜜,記你一功。”

老李嘖嘖地搖了搖頭:“畢小姐當我邀功呢?我的意思是,你睡不著的時候,它們能幫上你。”

火車都啟動了,老李又追車:“畢小姐,代我們向周先生問好。”

他總算說了句讓我受用的話。假如有一天我非要去看看周森不可,不看就活不下去了的話,我大可以說,老李讓我向你問好,受人之托我不得不忠人之事。

巧的是,回程又碰上那位空姐兒。見我全程安然無恙,她問我從烏魯木齊又去了什麼地方。我說伊犁,伊犁是個鼓舞人心的好地方。

我媽到底順從了我的安排,隨我搬入了新家。我將存款和工資單啪啪拍在桌上,說一個月區區四千塊的房子不是小意思嗎,月底額外再置上兩三件新裝,帶您去戲院逛上幾逛,頓頓有葷腥也不在話下。我還說媽,別太瞧得起這社會和那些臭男人,更別瞧不起您女兒。

我的慷慨激昂把我媽鎮住了,所以她並沒有仔細過目我的存款,不然,怕是還真沒法太瞧得起我。

搬入新家的當天,趙熾不請自來。我本來就和他沒什麼話說,再一經周森的“警告”,更加有意保持距離:“周森的事,謝謝你了。”

趙熾的距離拉得更開,短短一句:“不用謝,分內的事。”

“有什麼難處,隨時找我。”他公式化地。

趙熾正要告辭,眼眶明顯一抽,突兀且痛苦。我隨著他的視線回過頭,隻見我媽正在收拾行李,而那疊周森和那孩子的照片意外地從信封中滑出了大半,大概是那天我重新塞回去的時候手軟得厲害,沒塞牢固的緣故。我媽用身子一擋,若無其事地收拾妥當,自認為逃過一劫,拎著包悄悄進去了裏麵。

趙熾抬腳便要溜之大吉,被我一把揪住手腕:“你知道?”

律師大概也得有演戲的天分,他從容不迫:“知道什麼?”

我壓著嗓音:“別裝了,你明明看到了。”

趙熾向上推了推眼鏡:“好像是些照片?但是我視力不好,看到了也看不清。”

我無計可施,鬆開了趙熾。

趙熾上了電梯,門都快關了,我才又追出去,伸手扒住門:“等等。有難處隨時找你是嗎?我有難處了,周森……有個孩子,你幫我查查。”

趙熾上下嘴皮子縫上了似的,不卑不亢地就那麼站著。電梯在滴滴地抗議了,我鬆開手,挑釁地:“你當我沒說好了。”

單喜喜親自在“喜愛”門口發傳單。我去的時候,正好目睹有人隨手一扔,風大,單喜喜緊追了兩步,一個鹿跳一把擒住,傳單連地都沒落,便重回了她手上。我拍手叫好。

薛平和崔西塔結婚了,各小網站報道得虛虛實實,說好聽了是忘年戀,不好聽的無非是各取所需。單喜喜一邊發一邊自問自答:“畢心沁你知道我這回回都栽在什麼上了嗎?豁不出去。我就是太豁不出去了。”

然後單喜喜將傳單一股腦兒掖給我,當眾就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她裏麵隻著一件低胸衫,再稍稍往下一拉,胸口處赫赫然刺著一個“墨”字。我搜腸刮肚,組詞隻會組一個:王墨。

單喜喜的意思是她這回豁出去了。

我急了:“我不是還讓莊盛盯著你別再做傻事了嗎?玩忽職守,罪大惡極的玩忽職守!”

單喜喜灌了一脖子寒氣,哆嗦著縮回羽絨服:“不瞞你說,這傻事還是他陪我一塊兒做的。”

“王墨他有什麼好?先不說你們之前誰欠了誰的,隻當打個平手好了,光說他在你出了事之後裝縮頭烏龜,他就算被燉了也死不足惜。”

“他有什麼好?總好過你的男人蹲大牢吧?也好過她崔西塔的男人靠女人上位吧?”單喜喜字字珠璣。

結果是我和崔西塔肩並肩地慫恿了單喜喜,告訴她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告訴她愛就要愛得一條道兒走到黑。

末了單喜喜說:“你也說了,‘在我出了事之後’,是啊,在我出了那種事之後,你以為我還有什麼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嗎?我這輩子就那麼一點點美好,那就是和王墨,你要是把他燉了,那就等於把我的美好燉了。”

再見莊盛,我代表的是“Mr. Right”。冬季婚博會將臨,焦總派我來和“合璧”君子協議,讓利有度,杜絕惡性競價。前同僚們見了我,個個嫉惡如仇,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莊盛頭發長到半長不短的了,總得往後捋。他打開手機上的備忘錄,說婚博會?婚博會快到了嗎?真是白駒過隙啊。

“坐吃山空啊莊總。”虧我還急他人所急。

莊盛的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煙盒下麵的ipad下麵的《男人裝》下麵,露出“喜愛”傳單的一角。我賞罰分明:“幫單喜喜打廣告呢?這多好,陪她發發傳單多有建設性,陪她紋哪門子身?可真有你的。”

我這麼一說,莊盛下意識地抻了抻袖子,蓋住了大半個手掌。

我靈光一閃:“莊盛?不是吧?你不是陪她去紋身,而是陪著她一塊兒紋身去了?”

莊盛蹭地把手背到了背後,給我挺出一副貞烈的德行。

我向他逼過去:“給我看看。該不會是什麼青龍白虎吧?可你還是比較適合小型哺乳動物或者昆蟲……”

“非禮,非禮啊!”莊盛的防禦動作類似狗刨,高頻率之下我插針都難。

可他的袖子自覺地往下褪了褪,有那麼半秒鍾,他手腕內側露出了半個“心”字來。

不是沁,而是心。那麼,就還有心腦血管,心肌梗塞諸如此類的注解,又或者,叫張心李心王二麻心的女性,估計也不在少數。所以我一個縮頭,看見裝作沒看見,收兵。而莊盛累得氣喘籲籲,吐著舌頭找水喝去了。

單喜喜致電莊盛,我沒接,但卻把莊盛的手機拿在了手上,鈴聲結束後,我打開了他的短信草稿箱。去伊犁的前一夜,莊盛用短信作弄了我,而這時他的草稿箱輕輕鬆鬆就給我翻了案。

這些是莊盛一字一句敲上的:是啊,老子就是喜歡你,老子不但喜歡你,還想裝聖人幫你,不然你以為老子為什麼追喜喜?老子就是想和她配成雙,好成全你和高帥富也配成雙。老子也想忘了你,不然你以為老子為什麼炒你魷魚?老子正在忘了你!

莊盛喝了水回來,還就手給我端來一杯,他缺心眼兒地接了個滿,走道兒像飄似的小心翼翼。那時我早把他的手機放下了,指紋都擦幹淨了,然後皮笑肉不笑地撂下了一句“老娘不渴,謝謝了”,便離開了。

周森被關押的監獄,在北京的郊區,我開車往返一趟,要三四個小時。我答應過他不去看他,但不代表沒有資格去看那銅牆鐵壁。

我每每帶足了吃的喝的,到了那兒在車上坐上小半天,吃飽喝足後再返程。有一次在吃蛋炒飯的時候被嗆了一口,因為咳嗽而落了兩行淚,其餘幾次我都順利過關。

看見刑海瀾我並不意外,她從進去到出來,差不多半個小時。出來後她才看見我,等她走近了些我才注意到,她的睫毛膏防水效果並不好。

“怎麼不進去?”當初在法院之外,刑海瀾也是這麼問我。

“之前答應了他的,不進去。”我下了車,“他還好吧?”

刑海瀾向我逼近了一小步,破天荒地失態:“沒想到你能撐這麼久的,沒有哪個女人能撐這麼久的。”

我後背貼在車門上:“我倒是想到了。”

“嗬,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自信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這時有記者模樣的人靠了過來,刑海瀾從包裏掏出墨鏡戴上,便要離開。我兩步跨到她身前:“記者還會怕記者嗎?還是說即便就我這麼一個觀眾你演戲也要演全套?這些天,當紅女記者和鋃鐺入獄的充滿爭議的青年才俊的緋聞,是你一手炒作的吧?”

刑海瀾刷地摘下墨鏡:“你人倒是不笨,但也不過是初生牛犢,和人競爭總要有些資本的吧?畢小姐,請問你有什麼資本?”

再去到孔家時,在樓下我還刻意抬頭看了看我之前來造的孽,那玻璃自然早就換了新的,剔透得和左右兩邊的一比,鶴立雞群似的。

孔家還是一副一蹶不振的樣子。我拎了果籃去,孔媽媽躲進廚房當時就給拆了,不一會兒端出果盤,想必之前是彈盡糧絕了。之前的恩怨情仇我們都不想再提,把握今朝才是真的,於是不約而同發了聲:心沁啊,阿姨啊……

我執意搶先:“阿姨,您是怎麼知道周森的?怎麼……會有他的照片?找了人查他嗎?什麼人?可不可以引薦給我?”

之前扒著電梯門問趙熾,他就給我來消極抵抗這一套,惜字如金。在監獄外撞上刑海瀾也是,她說我是初生牛犢,一窮二白沒資本,我不恥下問,虛心請教問她什麼叫資本,她也是故弄玄虛,一言不發。今天的孔媽媽,也一樣隨著大流兒給我來默不作聲。

我早有準備,演戲誰不會:“哎,有時候對著孔昊,心裏卻在猜另一個男人的謎。都弄清了,我才好一心一意。”

李真的肚子不太爭氣,孔昊還在高舉我這幌子,不然我也沒這個空子可鑽。今天他人又不在,“研究生”這活兒耗時耗力。

孔媽媽天人交戰了一番:“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你和一個叫周森的男人關係不一般,她說……你們根本是個錯誤,能糾正你們這個錯誤的話,對所有人都好。那照片,也是她寄給我的。”

我屏住呼吸:“那人是誰?”

孔媽媽卸下最後一道防線:“隻知道是個女人。錦繡居那次,也是她打電話給我,說周森會去那裏吃飯,我才想不如帶你媽媽過去,哪想到後來你也去了。”

我告辭前,孔媽媽拖住我:“心沁,你心裏還有昊昊,是不是?”

“重要的不是我心裏有沒有他,而是他心裏有誰。”我苦口婆心。

周森入獄已有六十六天,在這樣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裏,我卻在鬼哭狼嚎。沒來由地就有底氣那叫妄自尊大,可我不是,我的底氣那都是周森給我的,有理有據的,真金不怕火煉的,但六十六天過去了,我們互不相幹,連各自吹的風都像是來自兩個星球。

刑海瀾和周森的新聞都過了氣,板上釘釘了似的:白富美和不法高帥富耐人尋味的迷情。

而那孩子又長大了六十六天,再過過就該會背小九九了。

這孔媽媽又說了,有人說我和周森就是一個錯誤,一個礙了所有人眼的錯誤。是誰。要是刑海瀾那敢情好,怕就怕還有沒出場的壓軸大boss。又或者是誕下那孩子的人?不是也有不是的好處,敵人數不勝數,明裏暗裏地讓她們鷸蚌相爭。

刑海瀾,甚至許諾和趙熾,是個人就有探視周森的權力,獨獨我不行。他金箍棒不費吹灰之力給我劃了這個圈,就是我衝不破的地牢。

我真後悔接受了那片薰衣草。老李交上來的報表厚厚一遝,我機械地翻到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季度獲利頗豐,可那又有什麼用?周森說想他的時候總要有個地方可去,所以我才接受了它,可我要去那兒紮根嗎?因為我明明每個刹那都在想他。我真該讓他在三環之內送我個井蓋兒的,想他的時候,我隨時可以站上去。

周森的房子,車子,都抵債去了。不等這漫長的冬天過去,他整個人一點點抽離,一點點渙散,直到要憑空消失。

幸好還有許諾對我說:“周先生留短頭發,也還是很好看的。”

這是唯一的證明,證明周森是真實存在的,且還真實存在著。

我讓許諾給周森捎了一次話,說得天花亂墜不外乎“求見”二字,許諾帶回的答案再含蓄,再委婉,也不外乎“不見”二字。

後來,我直接殺了過去。工作人員拿了我的身份證登記,不一會兒便退還給我,說犯人雖然是犯人,但也有選擇見或不見的權力。我失心瘋了似的,讓他轉告周森,說等我去買了假的身份證,還會再來的。

我披頭散發地對單喜喜訴苦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可憐我。她說:“到底是誰說你和周森是個錯誤的,真是和我英雄所見略同。”

“喜愛美足會所”那充滿魔幻色彩的彩色磨砂玻璃門上,貼上了“旺鋪轉租”的字樣。雖說單喜喜鬥誌上來的時候一天可以發五百張傳單,但王墨那邊稍有風吹草動,她也可以把趾甲油才塗了一半的上帝攆出門去。轉租的主意是莊盛出的,單喜喜說:“知我者,小強也。”

單喜喜胸口的那個“墨”字,反複感染,讓她苦不堪言。我也一點都不可憐她:“這就叫強扭的瓜不甜。”

冬季婚博會早落下了帷幕,“Mr. Right”成為最大的贏家,隨著“京都水鄉”的建成,簽單簽到了手軟。“合璧”今年隻租了最角落的一個展台,幾天下來,莊盛偶爾坐鎮,也不過是看別人家萬家燈火。

自從莊盛自稱了老子,我情急之下又自稱了老娘,我們再沒私下碰過麵。

周森入獄第九十八天的那個晚上,我是由“Mr. Right”的二把手焦世天送回家的。他是這家族企業中頭一號的毒瘤,才和女朋友一拍兩散,順理成章地便解雇了人家,然後,更水到渠成地要載我一程。那時我才掛斷趙熾的電話,多日沒有聯絡,趙熾的音色和陌生人無異:“畢小姐,剛剛得到的消息,‘安家家紡’致癌染色劑的其中一名受害者,今天下午宣布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