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名受害者宣布死亡。趙熾說:“你在哪?等我去接你。”
“不,你先回去,去我家陪著我媽,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並不木訥,體會得出趙熾語氣裏的嚴峻。
才出門,我便注意到有三五個男人正在停車場地毯式搜索,這時焦世天刺地一聲刹車,招搖地將他那輛九幾年款的淩誌停在了我麵前,一擠眼一偏頭,便等著我願者上鉤。那些男人來者不善,我埋頭鑽了上去。
焦世天發動車子的時候,他們正好停在了我的“小粉”前,隨即停止了搜索,埋伏在了不遠處。
焦世天也是個爽快人,直接問我:“你家還是我家?”我答他:“我家。”
到了樓下,同樣有人埋伏。我用圍巾圍住半張臉,焦世天下了車,給我打開車門,誇張地做了個“請”的動作。我才一下車,他的毛手便搭上我的肩:“沁沁啊,我就中意你這種外表冰山,內心火熱的,冰火兩重天嘛。”
我由著焦世天將我“護送”進了樓門。
趙熾如約在我家陪著我媽,家門一開,他掃了焦世天一眼,手一伸就將我帶到了門內:“這位是?”
焦世天一下電梯就開始解扣子了,這會兒大衣正開膛破肚似的大敞著。
“我們副總。”我說。
“謝謝你送她回來。”
“不……不客氣。”焦世天仍在狀況之外。
趙熾貌似禮貌地關上了門。
我媽正在修剪著那棵羅漢鬆,每下一剪子都要退開一步前後左右地斟酌半天。她是那樣根深蒂固地排斥著周森,卻每天都要花費三四個小時,在那兩條魚和這一棵樹上。
趙熾將我帶到裏麵:“周森三年的有期徒刑,和他們的性命相比,真的算不了什麼。在他們認為,周森害他們生死兩隔,他們反過來傷害周森所在乎的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以牙還牙。”
我點點頭:“我理解的。”
“但說到底,感情還是要有法律的約束,這就是為什麼周森不請五大三粗的保鏢,反倒請我來照顧你,必要的時候我會教你如何用法律的武器進行反擊。”
“我想見他。”我說的話前文不搭後語。
趙熾一時間啞口無言。
“我想見他。”我又重複了一遍,“你口口聲聲說我有難處隨時找你,可你隻會拒絕我嗎?別忘了你已經拒絕過我一次了。”
然後,趙熾將一旁的筆記本電腦調轉向我,屏幕上赫赫然是刑海瀾的新聞照片。她依舊戴著那副墨鏡,周圍滿是助理和工作人員,但還是寡不敵眾,被外圍的民眾推搡得狼狽不堪,更甚的是,她名貴大衣上怵目驚心的血跡斑斑。
“是染料。”趙熾及時解釋。
照片上方,粗體的新聞標題,說受害民眾出離憤怒,周森的親密愛人刑海瀾慘作替罪羊。
“她已經替你分擔了一大半了。”趙熾不慍不火,“你卻執意要讓周森的苦心白費嗎?”
趙熾拿出律師的看家本事,話說得極具說服力:“暫時和他劃清界限吧,不然你在外顛沛流離的,要讓他在裏麵困獸猶鬥嗎?”
我渾身無力,緩緩滑坐到了地上。
我到底是在和怎樣的一個男人糾纏。我脾氣那樣倔,我要自主,要平等,要麵子要骨氣,偶爾要到不知好歹的地步,他對我百依百順。我不要他的錢,他便收了我的房租,然後送我五百畝的莊園,他高明我太多,讓我一邊腰纏萬貫一邊還得意於自食其力,說瞧,我連房租都還在自己付。我想見他,想到夜不能眠,想到不講道理,想到懷疑他的程度,懷疑他像大灰狼一樣欺騙了我這小紅帽的感情,殊不知他卻隻想護住我。
即便身在獄中,他也照樣運籌帷幄,他想護住我,便能護住我。他無所不能。
這是頭一次,有人不過對我丟出區區一張感情牌,便讓我自慚形穢。
“我該怎麼做?”我抬頭,問趙熾。
“照他的意思做,”趙熾也蹲下身來,“不去見他,好好生活,不要處於險境中,不要生病,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認為他的苦心你無以為報,至少,你可以回報他一份心安。監獄裏的生活比你想象中更加難捱,他也不過是個常人,也會胡思亂想,你不要給他胡思亂想的機會。”
我哭了。之前的九十八天不過轉瞬間,周森從未離開,他不想離開,便不會離開,誰也帶他不走,隻要我用力感受,連他的溫度都還真真切切。
外麵傳來我媽的腳步聲。趙熾站起身,再伸手將我拉起來。
“吃飯吧。”我媽自然不知外麵已天下大亂,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我背對著她,一邊抹幹淚水,一邊答好。
“你可是比五大三粗的保鏢會煽情。”我打趣趙熾。
趙熾笑了笑,沒再說話。他有著恰到好處的分寸。
“她會有危險嗎?”我指的是刑海瀾。
“她是公眾人物,會比你多一層保護傘。而且,周森也安排了人給他,嗯,是……五大三粗的保鏢。”趙熾麵麵俱到,“你不用對她抱歉,這樣的新聞也是一種炒作,說不定對她利大於弊的。”
“互相利用嗎?”我搖搖頭,“刑海瀾對周森是有感情的。”
趙熾淺笑:“這我相信,周森從來不是無人問津的家夥。”
趙熾留下來吃飯,家常的三菜一湯,我媽從前是有一手好廚藝的,但自從我爸過世後,便不再燒我爸愛吃的菜,我從不勉強她,她燒什麼,我就愛吃什麼。我故意選在飯桌上對趙熾攤牌:“上次和你說的事,你就幫人幫到底吧。”
有我媽在場,趙熾至少不能臨陣脫逃。
他保持緘默,我隻好再邁一步:“就是上次,在電梯間我和你說的事。”
“想要推翻它嗎?”趙熾如常夾菜,見我悟性不高,又解釋了一句,“你妄下了一個定論了,但是不合你心意,所以想要我推翻它嗎?”
趙熾一語中的,但我不承認:“我隻是……想要真相。”
“可是抱歉,這件事我真的幫不了你。”
我一時心急:“你明知道真相的,是不是?”
“是,我查都不用查,我明知道的。”趙熾供認不諱,“但我也有我的原則,有些事,我是不會插手的。更何況你真的準備好麵對真相了嗎?真的準備好了的話,你大可以親手去查,任何秘密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因為它埋得再深,也深不過人心。”
我又一次被揭穿了。愣頭青的外表下,我膽小如鼠。
哐啷一聲,我媽手裏的碗掉在了飯桌上,她麵無血色,撂下筷子匆匆回了房間。
夜裏,我媽背對著我蜷縮在床上,而我背靠著床沿坐在地上。連日來,周森介紹的中醫的處方療效日益明顯,她一直睡得安穩,今天卻被我的魯莽打破了。晚飯後她隻問了我一句話:那個叫莊盛的小夥子呢?我答不上來。
她隻當我孔昊之後有個莊盛,莊盛之後有個趙熾,隻要我開心,她便不過問半句,可偏偏今天我把趙熾逼上絕境,對我厲聲厲色。女兒被人甩了臉子,她自然不開心。可我又能說什麼?說他們不過是一顆顆的煙霧彈,而煙消霧散後,那真正讓我歡天喜地,讓我肝腸寸斷的,是那個叫周森的小夥子?
我抱住頭,一個字也不能說。
“小粉”的車胎被紮了。趙熾在將我送到“Mr. Right”後,替我叫了拖車,然後建議我這段時間還是暫別“小粉”的好。
焦世天會給我下馬威並不稀奇,好在他姐姐到底比他公私分明些,保住了我的飯碗。但在焦世天無賴地將我的辦公桌拖到了廁所門口時,她也隻好裝作要事纏身,躲進了她的辦公室。人家是親姐弟,自然不會為我這個外人反目。
廁所門口我倒是沒半點所謂,周森要我好好過,我便好好過,那麼飯碗首先是要留下的,朝九晚五,忙裏偷閑,這樣才叫好好過。
“安家家紡”在被收購後,許諾仍留下了。她在去探視了周森之後,例行約我吃飯。
“你就這樣出來……行嗎?”許諾見我還是本來麵目,不免擔心,“正是鬧得凶的時候。”
我胃口不差:“我問過趙熾了,用不用喬裝易容,他說暫時還是爭取不受影響的好,謹言慎行些就是了。”
“嗯,很快會過去的。”
“趙熾說了,鬧到這個份兒上了,司法部門不可能不介入的。而且他和周森也在向外放消息了,很快會把我擇幹淨。”我像是要為了周森而活似的,抬手又要了一碗米飯,然後反過來寬慰許諾,“嗯,很快會過去的。”
“你和趙律師……好像很熟了哦?”許諾早早就撂下筷子了。她的日子比我更不好過,瘦了一大圈。
“算不上很熟吧。”我迫切地換了話題,“和我說說周森,他那麼自大的人,在裏麵真的沒受欺負嗎?你和他說,伸頭一刀,縮頭也許就躲過一刀,隻當虎落平陽被犬欺。”
究竟是不是刑海瀾的初衷我不知道,但她的確占據了越來越大的新聞版麵。她對和周森的戀情供認不諱,直言周森才是致癌染色劑一案最無辜的受害者,並信誓旦旦會不離不棄。這是她一廂情願,又或是和周森共同出演,我同樣不知道。
但我嫉妒得雙目都猩紅了,我藏在暗處,苟且偷生似的。
“喜愛美足會所”仰仗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單喜喜當初不把周森的錢當錢,可著勁兒砸的裝潢,順利轉讓出手,且還談下了天價的轉讓費,賬目林林總總算下來,不賠不說,還略有盈餘。單喜喜親吻著銀行卡:“畢心沁,我是個高級的二道販子。”
單喜喜還說了,這說不定是她誤打誤撞出的一條財路。
崔西塔擔任了那部電影的女一號,就是講述人體模特的那部,製作陣容強大,怎麼看怎麼不像蒼井空的同行。我以為這對單喜喜而言又是一晴天霹靂,結果她不過是唏噓:鬧了半天,這世界還是挺真善美的?這時的單喜喜已和模特圈井水不犯河水了。
王墨同意了和單喜喜重修舊好,但立下了不平等條約,說白了,他就是要騎驢找馬。單喜喜魔障了似的點頭如搗蒜,真當挽回了王墨,就真回得去那白紙般的青蔥歲月。
六月初的時候,老李頻頻對我發出邀請:“畢小姐,今年的薰衣草尤其的茂盛,快來,快來啊。”
而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帶著一對新人去到伊犁,去到那叫“遠香”的薰衣草莊園舉行婚禮。倒不是捱不過隻身一人的旅行,相較於一百五十四天前,我從容了太多了,隻是在想,如果在那片如夢般的紫色中,有一對男女相擁親吻,訴說著海枯石爛的誓言,那麼我在想到周森時,也會如癡如醉吧。
可“Mr. Right”還不等獨占鼇頭,便漸漸惡名遠揚了。在“京都水鄉”舉行的第一次婚禮,由我負責,當天早上,所有木舟的船槳不翼而飛。焦世天進言:“沁沁啊,要不要我幫你調一批腳踏船來啊?鴨子造型的那種,嘎嘎嘎,嘎嘎嘎。”
等在五公裏之外的河溝找到船槳時,婚禮已延時了兩個小時,最終草草收場。
焦世天向姐姐控訴我的失責時,焦總自然心知肚明,搗鬼的人除了她弟弟別無他選。但知道歸知道,充其量是又一次保住我的飯碗。
焦世天缺什麼也不缺女人,隻不過趙熾三天兩頭來接送我,他還真就咽不下這口氣,而人往往,會叫一口氣活活憋死。
“Mr. Right”前前後後又吸收過幾滴新鮮血液,但一律過不了試用期,就被焦世天一幹皇親國戚趕盡殺絕。隻有我,仍在廁所門口站如鬆來坐如鍾。
我始終等不到去伊犁的那個機會,而老李對我下了最後通牒:“畢小姐,三天之後,我們就要開始收割了。”
我打包了行李,把錢包貼身收好,然後便接到了趙熾的電話。
趙熾隻是例行問候。即便是我的危險係數已一降再降,他每天也還都打來一兩通電話。
“畢心沁,今天還好吧?”他不再叫我畢小姐了,具體是從哪天改的口,我也沒注意。
“豈止還好,是好得不得了。”我風風火火地,“我要去趟伊犁,三兩天就回來,我們短信聯係,長途漫遊什麼的我從不花那冤枉錢。”
“那不如這樣,你早中晚各撥一通電話給我,我不接,隻當是你報個平安,短信錢也大可以省了。”趙熾調侃我,“虧你身家不菲。”
然後,他一笑,笑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我放緩了腳步:“你還好吧?生病了?”
單人病房裏,我有些笨拙地將梨削了小塊兒,裝滿了一飯盒遞到趙熾手裏:“不用我喂吧?”
“你不用過來的,不該耽誤行程。”
我問過了醫生,他說趙熾患了肺炎,照病情來看,算不得嚴重,但趙熾的那張蠟黃的病容分明嚴重得不得了,他隻好含糊地補充,患者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精神上吃不消了?毫無新意,但凡找不到病因,便歸咎於虛無縹緲的精神壓力。
“萬一你香消玉殞了,誰知道周森又會請什麼人來照顧我,說不定比你還難纏。”我環顧著氣派的單人病房,“你們這樣的業界精英,就該幾十年如一日地屹立不倒,時間精力都花在了事業上,不小心生個病連個能照顧你的人都沒有。趙熾,你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吧?”
趙熾像是倦極了,沒答話,背過身似睡非睡去了。
三天後,趙熾基本痊愈,出了院。而我的伊犁之行也化作了泡影,收割機的轟鳴就在我耳邊似的,像是一不小心就會連我一同割了去。也許我和周森將來還有六十年的時光,六十次的機會佇立在薰衣草田中感歎造物主的偉大,但今年我是錯過了,而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剪短了頭發,我換了新的車子,我在“Mr. Right”得心應手,我和我媽還有那三位動植物平安健康,這些事無巨細全部由我告訴許諾,再由許諾告訴周森。
而她也會對我說周先生沒有瘦,反而胖了些。
她還說:“周先生讓你放心。”
她的話就這麼簡短,以至於我等了一會兒才急急追問:“讓我放心?還有呢?”
許諾:“還有……他說他想你。”
我上半身整個撲到桌子上,帶翻了我麵前的薰衣草茶:“你騙我。他根本沒有說想我,對不對?”
許諾默認了。
我坐回座位,抓了抓頭自說自話:“嗬,他才不屑於說這些肉麻的。”
那一汪被潑在桌上的茶裏,漂著九粒已被泡開的薰衣草,我一邊將它們收攏,一邊問許諾:“他還好吧?”
許諾下意識地回答:“嗬嗬,真的反而胖了些呢。”
我抬眼:“我是問……你男朋友。許諾,你真的要……等他一輩子嗎?就算他減到無期徒刑,再減到三十年,二十年,那也是……也是大半輩子了。”
“別勸我,”許諾從我手中拿過一粒薰衣草,把玩著,“勸也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