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畢心沁,我們……慢慢來,也可以痛痛快快來(1 / 3)

又是一年的六月,我開車去了伊犁。

我從京藏高速上連霍高速,在這之前,我甚至根本聞所未聞新疆還有片土地叫做霍爾果斯。全程四千一百餘公裏,我走走停停,開了整整四天四夜。

開車去並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一個人的旅行本來就戚戚然的了,何苦還要自駕遊。但不光刑海瀾,甚至連趙熾這周森的辯護律師都出了事,於是我像是一顆犧牲了千千萬才被保護下來的火種似的,我沒有權力自暴自棄,隻有拚命自救。於是我將我媽托付給了單喜喜,連飛機都等不及,踩下油門便踏上了逃亡的路。

倒不是說真有人追殺我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隻不過我惶惶得一刻都靜不下來,稍有鬆懈,便隨時有繳械投降的可能。

“安家家紡”致癌染色劑的餘波達到了高潮,接連有受害者宣布死亡,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刑海瀾被潑了硫酸,麵孔保住了,但頸部和胸口大麵積三度燒傷,創麵無法自愈。趙熾的律師事務所涉嫌行賄,他分身乏術的同時對我說:“畢心沁,這回我做不到萬無一失,所以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經過呼和浩特的時候,許諾致電我,說她去探視了周先生,從始至終周先生一言未發。

我經過嘉峪關的時候,許諾致電我,說周先生和獄警發生了衝突,傷勢不明。

我經過烏魯木齊的時候,給許諾打了不下三十通電話,一律無人應答。

然後那一天的黃昏,那哈薩克族的小哥在薰衣草田邊見我站在車頂上一動不動,又活像見了鬼似的,一聲聲喊著“老李”,便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等老李跑了過來,我回過頭就對他說了兩個字:“真美。”

連夕陽的顏色都被剝落了,連雲彩都被映作藕荷色的,真美。

老李說:“今年的氣候太濕潤了些,遠遠比不上去年。”

我找茬發脾氣:“你還是這麼不會說話,我遲早開了你。”

正是旺季的時候,“遠香”人滿為患。老李執意要我去他家落腳,我卻更加執意寸步不離。我說這薰衣草不是有安神的功效嗎?可你每每給我寄去的精油,卻沒半點作用,會不會是你們提煉的方法不當?今天我倒要試試看,看睡在這汪洋似的田邊,能不能一夜安眠。

我大敞著四麵車窗,調低了座背,倚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伸出手,便可以摸到薰衣草那小麥般的穗狀花序。

離開周森已有多少天了,我已不能確切地說出那個數字了。日子明明已經好過了,沒有那麼度日如年了,有時忙下一整場的婚禮,我已經可以做到連續四五個小時不去思念他了。我明明都已經在計劃,等過完了這個夏天,再去問問他會不會改變了主意,同意與我見上一見,那麼後麵的春花秋月,便會更加行雲流水,而即便他仍執拗,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百折不撓就是了。

可是,突然間失足了似的,像是爬到了半山腰,一腳踩空,不知會摔到什麼地方去了。

刑海瀾沒有了她天鵝般白皙優美的胸頸,趙熾也沒有了他的坦途,周森隨之失去了他的泰然,丁點兒不剩。God,他和獄警發生了衝突,有沒有受傷,會不會加刑。唯獨我,還在好端端的心寬體胖。

該死的溫差在拂曉時分將我折磨醒,滿麵的淚水像結冰了似的刺骨,什麼時候睡的,又是什麼時候落的淚,我分不出先後。

竟已有零星的遊人在讚歎黎明的薰衣草田了,其中一對男女在不遠處拉著手轉圈圈,拍MV似的誇張做作。我利落地爬到駕駛座,像是睡了半生似的,那麼精力充沛地醒來。

這時,許諾應景地給我打來了電話:“周先生……說要見你。”

“算他聰明,”我即刻發動了車子,“這回他再不見我的話,我真的要劫獄了。”

我原路返回,腦子裏像打著一條橫幅:周森要見我,周森要見我。開車連續開到第八個小時的時候,我停在緊急停車道內吐了個昏天黑地。而那時候正好有架飛機從上空掠過,我像荒島求生似的對著它好一通跳腳揮手,癡心妄想想它能帶我走。

我可以等,我怕隻怕拖得久了,周森會出爾反爾。

回到北京,我從四環駛入三環,日複一日的車水馬龍,之前沒有誰會為我的走投無路而謙讓,今天自然也沒有誰會為我的躁動而讓路。我追尾了,狠狠地,撞上了一輛我連樣子都沒看清的車。我在看清它的樣子前,便失去了意識,慢動作似的伏在了方向盤上。

耳邊不滿的發難聲越來越清晰,那輛車的車主依稀在說小姐,別裝了啊,說破大天追尾也是你全責,你訛不著我。

我使不上力氣,掏出手機遞給他:“幫我打電話給趙律師。我太困了,你讓我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不是吧小姐?追尾還用找律師?您這是什麼人物啊?我別再是有眼不識泰山……”

發難聲又漸漸遠去了。我睡了“一會兒”後,已是燈紅酒綠的夜了。副駕駛的座位上坐著趙熾,我一直身,他的一件外套從我身後滑落。初夏的夜還是涼森森的。

“都處理好了?”我將外套還給他。

“我也不過是給保險公司打了通電話。”趙熾隱隱有些不悅。

我懊惱:“抱歉,當時腦子一片空白,以為隻有你能幫我了,耽誤你了……”

趙熾打斷我:“沒什麼好耽誤的,反正我也在……無所事事。”

潑了刑海瀾硫酸的元凶已被司法拘留,什麼法律不外乎人情這個時候已是屁話,一旦越界,該嚴懲的還是會嚴懲,殺一儆百還是最有效的鎮壓。反倒是趙熾那莫須有的罪名,一道道程序走下來,沒辦法那麼快洗清。

見我惴惴不安,趙熾強打精神反過來開解我:“我不過是太屈才了,沒事做歸沒事做,也好過被你呼之即來處理交通事故吧。”

我忍俊不禁:“你有開車來嗎?不然我先送你回去好了。”

“你不回去嗎?我記得我們可是近鄰。”

“周森要見我。”我話都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是一副多麼小人得誌的嘴臉,眉開眼笑不說,兩隻拳頭還緊緊握在胸前。

趙熾身子往後仰了仰,雙眼一眯,打量著我。

我趕緊收住笑:“不好意思,我太失態了。”

趙熾抬手敲了兩下車窗:“月朗星稀,適合約會,但不適合探監,不對,是不允許探監。”

“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我企圖發動車子,哪知才微微一顫,車頭不知哪個零部件,哐啷掉在了地上。

“還是我送你好了。”趙熾下了車。他的車就停在後麵。

我下車,對著車頭拜上一拜:“你才帶我長途跋涉,風塵仆仆地就又身負重傷,我會補償你的,以後每個月一次桑拿好不好?”

我鑽上趙熾的車子。趙熾搶在我之前發話:“別指望我送你去監獄門口過夜,因為就算你跪在它門口,它也不會為你提前開門一分鍾。”

趙熾將我前麵的化妝鏡扒下來:“再說了,你打算用這副鬼樣子去見他嗎?”

又一次,趙熾搶在我之前:“別再反駁了,畢心沁你有多少天沒正兒八經地刷牙了?”

我漲紅了臉,雙手緊緊捂住了嘴。

許諾在我和趙熾的樓下徘徊,然後明明看見了趙熾的車,卻裝沒看見似的調頭就走。我不等車子停穩,便跳了下去:“許諾!”

許諾回過頭,迎上來:“你可回來了。”

“周森改變主意了是不是?”我神經質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動作太慢了。”

“沒有,他還是要見你。”許諾拉過我的手,拍了拍,讓我安心。

趙熾停好了車子,對許諾連聲招呼都沒打,將我的行李撂下,便先進了樓門,遠遠地又撂下一句:“明天早上我送你過去。”

我安下心來,這才又一把捂住嘴:“許諾啊,今天就不請你上去了,我……我都快發黴了。”

趙熾在電梯間等我:“周森那家夥就那麼好嗎?讓你們這麼……不顧一切?”

電梯門開了,我推著趙熾進去:“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給單喜喜打了電話。她說我媽這些天提起我的次數還不及提起那兩條破魚,我失笑,說明天就去接她。

我這輩子沒這麼髒過,倒了一捧的洗發水,泡沫還是稀薄得寥寥無幾,而脖子和腳踝這樣的位置,皮膚的紋理中滿滿地嵌著沙畫似的線條。於是這是我這輩子洗得最不亦說乎的一個澡了,洗得像脫胎換骨似的,搓得像自己和自己有仇似的,用光了五湖四海的水似的。

然後我吃掉了一個由四隻雞蛋融合彙通而成的巨型煎蛋。

再然後我吹幹了頭發,對鏡貼花黃,拿著手機和大金小金,和那尚無名無姓的羅漢鬆合了影。每一張裏我都比劃著剪刀手,好不得瑟。

時隔一年又半載後的相見,我的大腦卻那樣疲遝遝地倦怠著,不想思考。我早就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哪一次不是被周森牽著鼻子走,這次自然也不會例外,他問什麼,我便答什麼就好,多想也是無用。

我直接吞掉了一大勺的薰衣草蜜,擁著棉被栽倒在了床上。相見固然是好的,但相見前的百爪撓心更加不壞。周森的臉在我的腦海中並不刀刻般深邃了,但隻覺得好看,多麼詞窮,每每一想到,隻覺得好看。我伸出手,指尖輕輕一彎,便心旌蕩漾,像是他的胸膛觸手可及。我哪裏是色欲熏心之流,但他的全部,我都想占為己有,一旦給我機會,別想我會信奉什麼柏拉圖。

“遠香”的提煉方法果然有問題,我還是失眠了。

單喜喜突然打來電話:“畢心沁,你睡了嗎?”

我坦言:“久別重逢前,換你你睡得著嗎?”

“正好,反正也睡不著,我也就不等明天了。”

出發去伊犁前,我拜托了單喜喜去醫院探望刑海瀾,當時單喜喜怪叫,說你瘋了?假仁假義這事兒不像是你畢心沁做得出來的。我說萬一,萬一她當真是當了我的替死鬼,我不聞不問又於心何忍。於是單喜喜從“合璧”線下的花店白拿了一束蔫了吧唧的花,去了。

單喜喜去的時候,正逢醫生在檢查刑海瀾的傷勢。單喜喜對皮開肉綻沒興趣,自然別過頭去,但遲了一步,她看見了刑海瀾那沒被潑著的小腹部位,有一道舊時傷疤,雖然已淡化了,但還是……看得見。

“明天久別重逢時,問不問的,隨你。”單喜喜說。

我一言未發掛斷了電話。都是同一個人嗎?明麵上刀槍不入的刑海瀾,給孔媽媽通風報信的那正義的使者,還有和周森耳鬢廝磨的那個孩子的……

小腹部位的傷疤。我的醫學知識那樣匱乏,我隻能想到這一種可能,我隻能想到這該死的,一種可能。

趙熾來按門鈴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天都大亮了。我打開門,對著趙熾一臉的訝然先下手為強:“嗬嗬,我不過是從邋遢的鬼樣子,變成了講衛生的鬼樣子,是不是?鬼樣子依舊。”

“的確和我預計的不一樣,我還以為……你會豔光四射。”

我聳聳肩:“幫我捎句話給他吧,就說我今天有場重要的婚禮,非去不可,改天再去見他。”

趙熾抵住門,不讓我關:“我這麼和他說的話,他會誤會你是婚禮的女主角吧?不然會有多重要?比去見他還重要吧?”

我卯足了勁將趙熾推了出去,關上門:“今天不見,說什麼也不見。”

可到底,我還是去了。許諾來當了說客,而她大概是古今中外最笨嘴拙舌的說客了,她隻是不斷地重複著:周先生這幾天狀況不是很好,他堅持要見你。他很堅持。

許諾說這些的時候,趙熾就在一旁倚著桌沿。等我點了頭,他誇獎許諾:“嗬,連我這律師都……自歎不如了。”

我整裝後,許諾問我,就這樣嗎?趙熾說這樣很好了,適中,得體。可許諾不這麼認為,她從我衣櫃中抽出桃紅和檸檬黃,讓我選,然後又將我按在鏡子前,好一番再加工。她寄情於我:“你等了這麼久,不就是在等今天嗎?”

趙熾今天的話尤其多,他糾正道:“她等的不是今天,而是周森刑滿釋放的那天。”

登記時我用的自然還是我如假包換的身份證,這次順利通關。在探視的隊伍中,“豔光四射”的我獨樹一幟。有人議論,犯人不是也享受人道主義了嗎?允許進來同房的,她一定是進來同房的。

我較真兒,一板一眼:“他隻剩一年半了,我們等得到他出來。”

這場約會我先到。探視的房間不過是普通的房間,除了有鐵麵無私的獄警把守之外,並不陰森。可我才坐下,呼吸就失控了,一大口一大口地震耳欲聾。我再也坐不住,撲回到門口,對著那扇微微能迎出人影兒的鐵門爭分奪秒。許諾把我的頭發梳得太蓬了,像個南瓜。我的口紅也太豔了些,過猶不及。

之後我崩潰地捂住臉,對獄警請求:“放我出去吧,我太醜了,求你放我出去吧。”

“回去坐好。”

周森在向我走來了,走廊裏,他由左右各一名獄警把控著,用他們規定的步速,不疾不徐地向我走來了。許諾說的對,他留短頭發,也那麼的好看。可他並沒有胖,那是許諾照他的意思騙我的吧。

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泰然,這是我早知道的。所以我也不爭強好勝了,由著視線模糊,戰栗不已,由著我成了那些獄警們茶餘飯後談論的笑話。等視線不再模糊,我已重新坐下,周森手腕上的手銬也已被暫時取下,他坐在我對麵,不哭不鬧不苟言笑。

我搖尾乞憐:“你多的是大丈夫的擔當,說一不二的,說到做到的,但偶爾你也給我些小兒女的情懷吧。咱倆都這麼熟了,你還矜持什麼啊?我就坐在這兒,中間連鐵欄杆都沒有,你一伸手隨便你摸,你是哭是笑倒是給我個準信兒啊。你……你倒是笑一笑啊。”

周森沒有馬上笑,像是馬上笑的話,就是順了我的意似的,他故意頓了頓才鬆懈下來:“畢心沁,妝都花了啊。”

我大喇喇地抹了兩把:“我一向不是以外在取勝的,對吧?”

我的手就放在桌子上,周森的也一樣,間隔不足十公分的距離,所以隻要其中一人肯效舉手之勞,我們便能十指相握。而隻要周森肯真正地看我一眼,或者喉頭輕輕咳上一聲,隻當是個暗示,我便肯效這個勞,毫不猶豫。

可是,他並沒有真正看我,即便我這張淚濕的大花臉滿有看頭的,他的眼神也固執地,百無聊賴地遊離在我之外,從我的鬢角刷刷地削過去。

“聽說你以身試法了?”我指的是他和獄警發生衝突一事。

周森話茬接得緊:“聽說刑海瀾被送醫後情緒不穩定,我一時心急。”

“哦。”我半天才咕噥出聲。

周森這突如其來的小兒女的情懷,一不小心就給了別人,讓我措手不及。縱然他對刑海瀾的“心急”是那樣義不容辭,但他就這樣字字鏗鏘地公之於眾,還是讓我嫉妒得快要掀了桌子。

“你有吃虧嗎?”我等不及,獵豹般伸了手。

可還是不及周森的速度,他收回了手,慢條斯理地抻高了袖子,露出了手臂。那紗布邊緣的膠帶並不牢固,他隨手一掀,便露出其下帶狀的暗紫色瘀傷中央,那撕裂的傷口猙獰著,血跡是暗褐色的了,浸著不知名的藥粉。

我心口突然絞痛得厲害,牽連了胃,然後俯下身,一口口將早上許諾硬塞給我的麵包牛奶悉數吐了出來。

周森差一點就越過桌子,撲到我身邊了,我卻沒福氣地一直俯著身,所以錯過了他那洶湧的我求之不得的“情懷”。和去年無比茂盛的薰衣草田一樣,一旦錯過了,我便再也尋不回。

有人清潔了我腳邊的地麵,我這樣一個麻煩的人,獄警快要對我不悅了。

“嚇著你了?”周森作勢還要解開領口的扣子,“可這不過才是冰山一角。”

周森幾乎是在用唇語,但又那麼滿不在乎:“嗬嗬,他們一向找隱蔽的部位下手,所以我這張臉和這雙手,倒是幸免於難。”

我咬緊牙關故意沒喊停。周森有些意外,但戲一旦開了頭,就得演下去,他不得不拉開了領口。那是我朝思暮想的胸膛,我才投入過幾十次,才赤裸裸地被熨燙過一次,之後便想得喪心病狂的胸膛,於是那邊緣還外翻著的傷口,分明是豁在了我的心頭之上。

周森向後倚在椅背上:“我之前還自認為會幾下拳腳的,孔昊,你沒忘了吧,我還替你教訓過孔昊的,易如反掌的。可到了這兒……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畢心沁,原來我也不過是隻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學著周森的樣子:“是啊,原來你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羔羊?這詞兒用得真好,你要不要學著叫一聲?咩?”

我的鞋跟在桌子底下規律地敲打著地板,叩叩叩地,在冷場的時候顯得尤其惱人,可我控製不了,光是控製上半身就夠我受的了。

“你要見我,就是要對我說這些嗎?”和周森的對話,我一向是亦步亦趨,他問一句,我便應一句。於是難得發問一句,理所應當的有氣無力。

“我要見你,是要親自確認你比我認為的更頑強。”周森這次是在真正看我了,他放肆地評頭論足道,“下巴尖了些,聽說你食欲不差的,怎麼還是瘦了,不過更好看了。到底是誰說你不是以外在取勝的?畢心沁,你是個好看的女人,這點你不用懷疑,不然當初我怎麼會看上你?”

讓我失控的電流從腳底向上躥升,從鞋跟到了小腿,再到大腿,再向上的話,桌子便再也擋我不住,那麼我的顫抖就會暴露無遺。

周森向前,手臂撐在了桌子上,大概是碰了傷口,他嘶地一聲:“臉色真的是差了些,聽說你去了‘遠香’,舟車勞頓的,也怪不得。那邊氣候幹燥,你看你,皮膚都開裂了,那次你頭受了傷,在醫院我看到你手背都皴裂了,你還反駁我說你平時有保養的習慣的。女人啊,日子再難過,保養也是必須的,記住了嗎?”

輪到我的手臂失控了,我這次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周森的一隻手。我以為我的手已經夠僵的了,可他的更甚,血液都凍結了似的。

周森的目光灑下來,籠罩在我們的手上。我莫名地怕他抽開,於是抓得死死的,心想想抽開嗎?那你就自斷手腕好了。哪知周森非但沒有掙紮,另一隻手還覆了上來,若有似無地摩挲著我的手背:“聽趙熾說‘遠香’今年利潤可觀,心沁啊,憑你一己之力,想坐吃山空都難的,可你還在上班嗎?不想……去旅行嗎?到處走一走……”

我中計了,周森這混賬男人故意激怒了我,於是我率先鬆開了他的手。

我接下他的話茬:“好忘了你嗎?”

周森俯在了桌子上,手臂墊平,下巴硌在手背上,不置可否。

“不該死的死了,不該傷的也傷了,趙熾說黎明前的黑暗過去了,他明明是說最黑暗的時候過去了!這裏太平了,可你還是讓我去旅行,讓我走?那麼你根本不是在在乎我的毫發不傷,而是讓我離開這裏,離開你,去看山高水遠,再仗著這張‘好看’的臉來幾段花前月下才最好不過,然後好……忘了你嗎?”

獄警上來製止了我的激動,他們快要被我逼到底線了。

周森仍從容地俯在桌子上,像是某一個慵懶的午後,課堂中的他坐在臨窗的位置,陽光晃得他鍍了金一般,他那樣乖巧地坐著,心思卻早飄到了操場又或是哪個女生的身上。此時短頭發的他稚氣未脫似的,卻又有著生性的執拗。我好想擁他入懷,好想。

他說:“心沁啊,你以為我在和你說分手嗎?不是的,分手……哪裏有這麼突然的?那太假了。咱們……慢慢來。”

慢慢來。

到底會有多慢,五十年可不可以。

我從探視的房間走向監獄的大門,步子拖遝得要命。獄警再三催促,未果後,推搡了我一把。我回過頭對他暴跳如雷:“慢慢來!他說慢慢來,你聽不聽得懂人話啊!”

許諾和趙熾都在門外等我。後來的有一天,趙熾對我說,那天我從監獄走出來,鋪天蓋地的灰蒙蒙中,隻有我從頭到腳都是繽紛的色彩,明明是桃紅色的,卻豔得像是能滴出血來,那一幕他一百年都不會忘記。

許諾迎上來:“這麼快就出來了?”

我一攤手:“叫獄警轟出來的呢。哎,我問他是不是因為刑海瀾,要是的話,我也大可以去潑硫酸,我連臉都可以不要呢。說著說著……我一沒留神,把椅子給帶翻了,所以……就被轟出來了。”

我尷尬地笑著,咯咯地。

“什麼叫因為刑海瀾?”趙熾問得波瀾不驚。

“因為他要我忘了他。”我也答得波瀾不驚,像是法庭上律師和證人的問答。

許諾自然不及趙熾,她眼中燃著簇簇的火苗:“那周先生怎麼說?”

我皺著眉頭,極力還原周森的原話:“他說不是,他說……他從不會為了哪一個人而活,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