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森,我渴望了多久,你便同樣渴望了多久(2 / 3)

那些孩子從我腿邊擦過,小臉兒被興奮漲得紅撲撲的。單喜喜早早就昂首闊步地走遠了,暗中在追殺莊盛也說不定。我卻立定著,像是生怕擺臂會掄著這些小可憐兒似的。

總算等到了隊伍的末端,年長的大嬸壓了軸,我這才重新邁步,果不其然,這一邁,我的手臂碰上了人,砰地一聲悶響,碰上了迎麵那後追上來的,真正壓軸的男人。

那深灰色的棒球帽一閃而過,將我凍結住。

這是第五百零二次了,我萬萬不能回頭。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正在浮出水麵,趙熾說過,那戴深灰色棒球帽的就是周森,刑海瀾也說過,周森就在北京,他一直就在北京。它不斷地上浮,上浮,也許是寶藏,又也許是災難,都有可能。我不能回頭,一回頭,便有百分之六十七的可能要相見,這是個太大的概率。五零二,我更不能在這一次相見,這是個太膠著的數字。

單喜喜折回了頭:“畢心沁,磨嘰什麼呢?”

她臉色無異,我鬆下一口氣來:“你先走吧,我……再逛逛。”

我不知道那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旁人會不會當我在獻身行為藝術,我隻知道這裏危機四伏,踩上一顆雷便會支離破碎,而等我鼓足勇氣打算向旋轉門衝刺時,那些小可憐兒已乘興歸來了。他們毫不手軟地越過我,一舉搶占了旋轉門。

我的勇氣又像氣球一樣爆炸了。

壓軸的還是那位大嬸,這次根本沒有那一抹見鬼的深灰色。

周森從我背後握住我垂在身旁的手時,我快要嚇死了。他不是一把抓住的,而是遲緩地,悄無聲息地握住的,像是他已在我背後站了好一會兒的光景,我低下頭,看見我的拳頭被他的手掌包圍著,真的快要嚇死了。不該是這樣相見的,不該是這樣溺死人的情境。

“畢心沁你在這兒站了兩個小時四十分鍾了。”

我大概隻遲疑了兩秒,考慮要不要回頭,周森像極了美杜莎,誘惑著我去看但看了無疑又是死路一條。隻兩秒,我就失去了機會。他拖著我的手,大步向什麼地方走去,我在他的側後方緊追著,隻看得見他的發鬢。我被人搔癢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森向樓梯間的門口走去,那兩扇門那麼厚重,卻被他易如反掌地推開了。門內不合情理的陰冷,空曠。周森將我甩到牆壁上,不算痛,但還是讓我皺了眉。他隨後欺過來,鞋尖抵住我的鞋尖,雙手插進褲兜:“畢心沁這次你太過分了,我記得我說過我沒有那麼好的自製力,兩個小時四十分鍾,你到底在等什麼?”

就是這張臉了,遠去了三年卻又像才隱去似的爛熟,爛熟卻該死的毫不厭倦。那是什麼時候了,他來接單喜喜,我初識他,隻震撼於這對眸子極盡精明,像是隨時會將人拆穿。而在這許多年後,它們在精明之下,絲絲縷縷地透出暴戾。

我就這樣盯著他,兩顆眼珠子在小範圍內左右搖擺著。

周森的雙手在褲兜中天人交戰著,一個閃失,便抽了出來,撐在了我的麵頰兩旁。我太久沒有作答,而他也到了懸崖勒馬的崖邊,於是倏然調頭,要走。

我不假思索,衝到門前,將正要進來的一對情侶擋住:“此路不通。”說完便用背抵住了門,雙腿隻差紮下馬步。

周森仍要走,我抵住了門,他卻還有爬上二樓的選擇。

“站住!”我直白地嗬斥道。

周森才不理我這一套,一步兩階地向上隱去。

我隻好又衝到樓梯口:“你問我到底在等什麼?除了你我還能等什麼!周森你又何止沒有自製力,你簡直……簡直沒有節操!和許諾走了你就去和她好好過,當你的模範丈夫五好爸爸,還和刑海瀾糾纏不清你算哪門子英雄好漢?你離不開她嗎?未必吧,那麼是愧對她代我受的罪?那請問你又怎麼離得開我?因為給了我‘遠香’嗎?因為我不但毫發未傷,還富得流油兒嗎?你這樣對我公平嗎?你有事先問過我的意思嗎?如果我把‘遠香’給了刑海瀾,你會優先選擇我嗎?或者如果你除了許諾,還可以有另一個風流的對象,那你憑什麼連個競爭的機會都不給我?你憑什麼?”

在我這排山倒海過後,周森早不知道爬去幾樓了,也許連後半段都沒聽到。我頹然地坐在了台階上,長出一口氣,他沒聽到才是最好,我不過是尋求一場痛快,我才不想挽回些什麼,才不想。

樓上傳來下樓的腳步聲,悉悉率率地。然後,一把女聲說道:“不好意思啊,我們……路過,路過的。”

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飛快地從我旁邊躥過,其中一個膽大包天,走遠了又回過頭,指著樓上對我用氣聲兒:“姐姐,他就在二樓。”

另一個更加過分,兩隻小手捧住臉頰,花癡般地:“姐姐,歐巴好帥,好帥的喲。”

我哭笑不得。

我又在浪費時間了,一坐又不知道坐了多久。不斷有下樓來的人相互竊竊私語,我知道他還在二樓。還記得他出獄的那天,不,確切地說,是他出獄的第二天,我天不亮便到了,那一年整個冬天最冷的就數那天了,當天的新聞說創了什麼什麼曆史新低的。也還記得我等到心跳一分鍾兩百下的時候,獄警說這裏沒有周森這個人了,當時我聰明過人,我知道,是我的世界沒有周森這個人了。也還記得滾燙的眼淚急速降溫,在我的臉上肆虐出細密的裂口,後來我去醫院拿了藥膏,才治愈。

我騰地站起身,推門而出,這次一滴眼淚都沒掉。

可不等我為製勝的抽身而喝彩,我又鬼使神差地乘電梯到了三樓,然後躡手躡腳地擠進三樓的樓梯間,從扶手上探出頭去。

周森果然還在。他神經質地把玩著手機,在手裏平向旋轉著,一圈接一圈。突然他停下來,飛快地按鍵,輸入著什麼。我迅速地將手機調為靜音,我知道不管他輸入的是什麼,那隻會是發給我的。

我擎著手機等了一萬年似的,周森還不停止。到底,他的手機響了,打斷了他。

為了聽到他的講話,我幾乎快墜了樓,可還是隻聽到了他的一聲喂,外加兩聲嗯。也許,他隻說了這麼多。

周森站起身,我急忙縮回頭。隨後,樓下傳來一聲金屬破碎的巨響。我屏住呼吸,直到聽到他推門而出,自二樓回去了那物欲橫流的世界。再細細分辨,他又哪裏是推開的門,那麼大的聲響,十有八九是踹開的。

我下到二樓,拾上他手機的殘骸,那樣的冷,丁點溫度都沒有。那兩扇門一邊微微扇動一邊還在吱呀作響,合都合不攏了似的。他一定是踹開的。

那不是從前的周森了。從前,他用研判的眸子便能讓人招供,用若即若離的口吻便能讓人飛蛾撲火,哪裏又用得著手腳?對孔昊倒是例外,隻有孔昊吃過他硬生生的苦頭,可即便是出手的當下,他也從未喪失過理智。

可今天,我適才在他眼底探出的暴戾,還不等我懷疑,便實打實地有據可依了。

他變了。

我將手機送去維修,師傅直嘬牙花子:“難了,難了。”

我財大氣粗:“不難,多少錢我在所不惜。”

回了家,不等我進門,家門內就傳出笑談。不過是在打包些舊時衣物,趙熾笑著說些工作中的趣聞,我媽時不時地搭上一句“然後呢”,也算是頗為健談了。

大多都是些我的衣物,這三年淘汰下來的。第一次見到周森時穿的,第一次被他吻住時穿的,第三次第二十八次吻他時穿的,那一年去伊犁穿的,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穿的。免得睹物思人,我隻有一次次購入應季的新衣,半點折扣都不打。

“媽,這是幹什麼?”今天對我來說好不漫長。

“趙熾說……要搬家。”我媽除了寡言少語,基本和常人無異了。

“要搬家?”我意外,一個偏頭將趙熾喚到陽台。

趙熾俯在落地窗前的圍欄上:“畢心沁,你每個月都在交我房租,所以不會忘了我是這房子的房主吧?”

我拍了拍額頭,記起趙熾公事包中申請移民的表格:“這房子要賣掉了吧?多少錢?不如……賣給我。不用給我什麼友情價,該多少就多少,你知道的,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趙熾笑了笑,直起身,伸手撥弄我的劉海兒:“你也知道的,我……打算移民。身為一名律師,保密是基本功,那些表格是故意讓你看到的,看了也不能白看,你總要有些心理準備了。”

“心理準備?”我哭喪著臉,“沒有,我還是超級……超級舍不得你走。”

“那不如和我一起吧?”趙熾的手向下滑,落在我的肩頭,“這房子我上個星期就賣掉了,你就死心吧。”

我一抖肩,抖掉趙熾的手:“切,說得好像這偌大的北京除了你這兒,就沒我容身之處了似的?我有的是錢……”

趙熾狠狠賞了我一記爆栗:“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他的問題。本來可以再多給你些時間考慮,不過還是別冒這個險了吧。”

我眼前冒了星星:“就因為在長城看見他了是嗎?嗬,小巫見大巫呢。今天在新光天地我不光看見了,還和他說了話,牽了手,共處一室。”

“總之,月底之前搬家。畢心沁,我要幫你,但也要你肯配合才行。”趙熾蒼白著臉,鄭重其事,“我不會勉強你,有你一起自然最好,但我也不會等你,哪怕一天。”

周森的手機修好是一周之後了。電話薄空蕩蕩的。通話記錄中隻有一個號碼,唯一一個稀鬆平常的手機號獨占了整整十頁的空間。是許諾把,倘若還有一個人能光明正大,那麼隻能是許諾吧。

收件箱中隻有一條短信,另一個號碼發來的:打給我。

草稿箱中同樣隻有一條短信:畢心沁,躲我遠一點,躲我遠一點……

我下拉著,滿屏的“躲我遠一點”猶如死循環。

這時一通電話打進來,是收件箱中的那個號碼。我按下通話鍵,對方是刑海瀾:“為什麼這麼久不打給我?又被她……?喂,喂?周森?”

刑海瀾後知後覺,但好歹是有所知覺了,啪的掛斷了電話。

我是查過後才知道的,我所認為的孤兒院並不叫孤兒院,而叫兒童福利院。我不過才徘徊了一番,工作人員就當我可疑,詢問之下,我隻好信口謅道,不知道你們這裏招不招義工的?對方才說了句招啊,我反倒怕引火上身似的告了辭,真真可疑。

真相是,我隻怕再問下去,周森的下落會得來全不費工夫。

月中的時候,趙熾仍一口咬定,畢心沁,月底之前搬家。然後他把我拉到鏡子前:“看看吧,你又變回三年前那副鬼樣子了。”

我不服:“拜托。在長城上,是你對他窮追不舍的,你忘了我有多從容了?上一次在新光天地也是,我明知道他在後麵,我硬是沒回頭,我明知道他在二樓,我硬是從一樓直接上了三樓。我把許諾的號碼都背下了,卻一次都沒撥過,你行嗎?我把號碼擺在你麵前,你看都沒膽看呢。還有,我人都到了福利院了,周森這兩個字我硬是咽在肚子裏,問都不想問呢!”

“嗬,可是你的‘不想’,到底能抵抗多久?萬一他硬闖呢?而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在硬闖不是嗎?”趙熾一聲嗤笑,結束了我的豪言壯語。

我和副手琳達秦一並坐在刑海瀾的辦公室裏。之前刑海瀾親自致電我:“畢小姐,這次節目我們請到了人氣大牌,不容有失,所以不如你我先暫時放下私人恩怨,麻煩你還得親自抓一抓。”

我和琳達秦早到了,一邊喝茶一邊等尚未散會的刑海瀾。琳達大病初愈,可臉色不差:“頭兒,我新交了個男朋友,等會兒來接我,讓你大飽眼福。”

我沒當回事兒:“嗬嗬,怎麼說我也是幾番起起落落的過來人了,除了梁朝偉,其餘一律是阿貓阿狗。”

這時莊盛也到了。這一係列節目的主題是結婚季,主角自然是娛樂圈的super star,此外從護理美妝,到婚紗拍攝,再到結婚慶典和蜜月旅行,全部由我們這樣的專業團隊支招兒並競爭。至於結婚慶典這一環節,便是Mr. Right和合璧的較量了。

我將莊盛帶到一邊:“最近有沒有和單喜喜碰麵?”

莊盛一肚子牢騷:“碰麵?我是碰釘子好不好。”

“新光天地,我們親眼所見你摟著一未成年,女性。”

“喂喂喂,人家十九了,成年了好不好?”莊盛倒抽一口寒氣,“你是說,喜喜她知道我是直男了?”

“當然,眼見為實。”我從包裏掏出當日單喜喜精挑細選的麵膜和香水,塞給莊盛,“你好福氣,我和單喜喜都沒用過這麼貴的,她反倒舍得買給你。”

莊盛熱淚盈眶:“這……這可咋整啊沁?和她坦白,我愛的是你?假裝gay實屬沒辦法的辦法啊。”

我咬牙切齒:“以前,以前,你以前愛的是我。你用心不良地勾搭單喜喜,痛心疾首地撮合我和……周森的時候,你是愛我的。京都水鄉,你親自泄密給Mr. Right,然後把屎盆子扣我腦袋上,戀戀不舍地炒我魷魚的時候,你是愛我的,你知道合璧一山不容二虎,Mr.Right才有我更大的空間。可是現在,我拜托你動動腦子想想你現在在乎的是誰。”

我總結陳詞:“真分不出來你和單喜喜到底誰比誰更傻。對了,友情提示,單喜喜認為男人穿豹紋內褲比較性感,是不是僅限於彎男就不得而知了。”

刑海瀾人未到,聲先到:“諸位,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陳小姐,崔西塔的經紀人。”

我和莊盛像一人嘴裏塞了一枚雞蛋,好不呆樣。倒是琳達,一跳腳:“哇,崔西塔!我偶像誒,沒有之一!”

當年,崔西塔憑借那部講述人體模特的電影,一舉擒獲金這個獎,金那個獎無數,彈指間紅得發紫。單喜喜拉我去了電影院,還為票房盡了綿薄之力,她對著崔西塔美輪美奐的大尺度感慨:“真善美,畢心沁,人間自有真善美。”所以說,當年挽救回單喜喜的不是我,也不是莊盛和王墨,而是真善美的崔西塔和薛平。

崔西塔一飛衝天後,後麵的作品是越穿越多,摘掉了人體模特的帽子,進軍演技派。

經紀人陳小姐說,你們都知道的,崔西塔和薛導結婚的時候,外界對他們的質疑聲甚至蓋過了祝福,所以他們連婚禮都沒舉行,隻是匆忙領了證兒而已,目前他們有意向補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刑海瀾輕輕咳嗽,提醒我和莊盛表態。我抄襲琳達,說好啊,崔西塔也是我偶像,鞠躬盡瘁不在話下。莊盛咕咚噎下雞蛋,憋了半天還是換湯不換藥,說好啊,我偶像正好是薛導,哇哈哈。

出了電視台,我和莊盛便分道揚鑣了。廝殺過多少回合了,公私分明是基本的,無疑,崔西塔和薛平這塊肥肉,Mr. Right和合璧是搶定了。

琳達對著不遠處的一輛車猛招手:“哈尼!”

那車窗搖下。這下好了,我豈止是大飽眼福,根本是大開眼界。那人是焦世天。

“嗨,冰火美人兒。”焦世天對我擠眉弄眼。

琳達挽著我奔過去:“聽說你是他接班人哦。世界真小不是嗎?”

到了車前,我對焦世天強打精神:“聽說你去了歐洲遊玩,哦不是,是遊學,三年杳無音訊,這一回來就給我們投重磅炸彈啊?”

琳達鑽上車,招呼我:“走啊頭兒。”

“畢小姐,請留步。”這是刑海瀾魔咒般的呼喚。無論相識了多少載,她也隻喚我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