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長城腳下,單喜喜被我拖死狗似的跑在馬拉鬆隊伍的後半段,當然前提是,她那含胸駝背腳底拌蒜的德行還能稱之為“跑”的話。
我怒其不爭:“單喜喜,你這背心都快短到脖子了,短褲都快爆炸了,你好歹加把勁,證明你真的是來參加慈善馬拉鬆的,不是來曬膘兒的。”
單喜喜氣喘籲籲:“不行了不行了,你幹脆……就當我……真的是來曬膘兒的吧。哎呦,今兒紫外線真充足啊。”
我隻好陪著單喜喜溜達:“你就不該來。”
“要不是念在長城的份兒上,我才不來呢。當年我是在這兒被王墨傷透了心的,今天我就得回到在這兒來重新做人,這就叫從哪跌倒,從那兒爬起,不對,我不光要爬起,我要雄起。”單喜喜氣喘得順了些,“不過話說回來,最不該來的是你吧。你錢多得沒處花非要做慈善我不反對,但幹嗎非和癌症掛鉤?癌症和你有一毛錢關係嗎?是他周森的失責害了無數的性命,這和你有半毛錢關係嗎?”
“閉嘴。”我加快了步伐。
哪知單喜喜又來勁了,窮追不舍:“他那個罪人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林的,反正是隱沒了,你倒留下來替他贖罪?捐捐錢也就罷了,籌款義跑你也親自上陣,畢總你也太掉價兒了吧?”
“閉嘴。”我詞窮地重複道,然後衝刺般甩掉了單喜喜。
三十歲的女人保養得當的話,倒也還能維持得有模有樣,再加上後有追兵,我賣命得搶盡了風頭。助威人潮中,有工作人員搖旗呐喊:“心沁姐,好樣的!看這邊,來,看這邊!”
我放慢腳步,配合工作人員拍照,比劃著一百年不變的剪刀手。人潮中那麼多的目光無一不聚焦在我的身上,隻有那個人,格格不入地轉身而去,他穿著最平淡無奇的黑色T恤,戴著深灰色的棒球帽,隻一點五秒,轉瞬即逝。
我不確定那是周森。
兩年之中,我無數次“看到”過他。車速每小時一百二十公裏的時候,他駛在反方向的車道上,拖著長長的殘影;熙熙攘攘的街頭,他在溝壑般的馬路對麵,等不到交通燈倒數的尾聲,便憑空消失;月朗星稀的時候,不遠處總有他的尾隨,我的鞋跟叩打著路麵,他默默和著,而我每每回過頭,他總有藏匿之處。
我在天橋上,他在路中央。
他在候機大廳和我捉迷藏,而廣播中一遍又一遍呼喊著我的名字,畢心沁,畢心沁請登機。
我被淹沒在薰衣草田,他在房間裏逛遍每個角落,擺正了我的椅子,撫平了我的床單,我回到房間後,他的餘溫還懶懶地來不及散去。
所以,我不確定那是周森。
趙熾在終點等我,還離著三五步的距離,便將一瓶礦泉水扔給我。
我像被砸了個七葷八素似的,彎著腰咳嗽不止,這才意識到剛剛轉身而去的那個人,奪走了好一會兒的呼吸。
趙熾拍著我的背,然後替我擰開瓶蓋:“我們畢總也還是有弱不禁風的時候的。找人嗎?”
趙熾這一問,我才又意識到我在東張西望。
“又‘看到’他了?”趙熾見怪不怪了。
我一口氣喝光了一整瓶,將空瓶子塞回給他:“這次是最清楚的一次了。”
我比劃著從頭頂到腰的位置:“從這兒,到這兒,上半身都成形兒的,嗬嗬。”
“沒追上去嗎?”
我翻了個白眼:“越是成形兒的,越不能追啊。擺明了是幻覺的追一追可以隻當自娛自樂,這萬一是有血有肉的,再萬一追上了,你要我……如何收場?”
趙熾認同我,無奈地笑了笑:“走吧,這兒好歹也是我們‘永結同心’的勝地,我們隨便走一走。”
遠遠地,王墨戴著墨鏡坐在遮陽傘下,我才一瞥過去,他立即舉手吆喝我:“畢大美女,她人呢?”
兩年前,王墨就在這長城腳下,在那場集體婚禮中放了單喜喜的鴿子,我不管他是不是又躲去旮旯痛哭流涕,沒來就是沒來,不點頭不搖頭的優柔寡斷就是罪大惡極。而幾天後,他又若無其事地找到單喜喜,說三十歲,等單喜喜滿三十歲的時候,會給她一個答複。
“在後邊兒……涅盤呢。”我對王墨早就失去了友好。
趙熾大步流星地跨上石階,我呼哧帶喘,總是低他兩三級。我抱怨:“拜托,我才跑完馬拉鬆好不好?你這是要我鐵人三項嗎?”
趙熾回過頭,抱歉地:“對你我還真是學不會憐香惜玉。”
“不勝感激。”我雙手抱拳。
我站定身,仰視著趙熾,他無疑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撒出去無疑也有的是招蜂引蝶的資本,可偏偏他隻遇上許諾和我,而偏偏我們又都遇上了周森。趙熾對我說過又一次的醉話,他說畢心沁,我們兩個就這麼過一輩子吧,做個伴兒。他耍單兒耍了十四年,太久了。
和莊盛的賭約年複一年地拚了下來,合璧年年都贏Mr. Right那麼一點點,所以莊盛的文身還在,護腕亦還在。焦總升了我做副總,但沒有人叫我畢副總,他們懶得說那個“副”字。我半公半私地給Mr. Right貼上了“熱衷慈善”的標簽。而合璧還真應了莊盛當年接受刑海瀾的采訪時,連草稿都沒打的大話,一個勁兒地開分店,開分店,大小通吃。於是乎,在我和莊盛的豪賭之下,同行業的競爭者在這兩三載中銳減了十一家。
趙熾萌生了移民的打算。他半句也沒向我透露過,但我無意中在他的公事包裏看到了有關移民的申請表格。由於他對“正義”與否的挑三揀四,所以這兩年來接到的無非都是些連報都上不了的小案子,但收入也並不算壞,畢竟他還是勝率驕人的佼佼者。可離開這傷心地,也許對他這傷透了心的人來說,是唯一治本的方法。
趙熾已領先我太多,我鼓足腮幫子對他大喊:“等我,我們比賽!”
有纜車在上空緩緩爬行。我自小對纜車或摩天輪便有著荒唐的情節,那局促的方格子,是最好不過的親吻的聖地了,氧氣稀缺,所以有理由可著勁兒地嘴對嘴地榨幹對方。恐高或是有被害妄想症也不怕,即便掉下去,想著還有他陪你最後一程,也死而無憾了。
那個人在纜車上,黑色T恤,深灰色的棒球帽,他帽簷壓得那樣低,根本看不到眉目。
我跌倒了,其中一級石階沒道理地高出一截,將我的腳尖擋了下來。
領先的趙熾再不憐香惜玉,也得下來看我一看。
那輛纜車上隻有他一人,沒有親朋好友,更沒有可親吻的對象。隔著滿是劃痕的玻璃窗,他朝向我所在的方向。我見過這幅場景,在當年那場集體婚禮中,我俯在城牆上,見過周森這樣審視著我。但那一次是我的幻覺,我眨一眨眼,他便煙消雲散,可這一次,卻有趙熾在我耳邊從呢喃到嘶吼:“周森?那是周森?周森!”
果然,光是那鼻梁,那緊閉的雙唇,就是獨一無二的了。
趙熾哪裏像個久經沙場的律師,他不自量力地沿著石階向上追去,先不說他能不能追上,就算追上了,你還能彎弓射大雕把他射下來不成?他不下來,你還能人猿泰山似的蕩上去不成?
我置身事外地歎了口氣,趙熾卻還在招呼我:“畢心沁,那是周森!你沒看錯,這次你沒看錯!”
我爬起身,撣了撣灰,調頭向下走去。
等趙熾汗流浹背地無功而返時,我連獎都領完了,第二名,真是個多餘的名次。我摟著獎杯挖苦趙熾:“沒追上啊?”
趙熾到底還是有律師的功底:“別太得意了。你兩年來看見他五百次了,你可以說是經驗豐富,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我作何反應都是人之常情。”
趙熾拂袖而去。我無所事事,隻好嗬著哈氣擦拭獎杯,頂端有一個芝麻大的汙點怎麼擦也擦不掉,我瞠大眼眶,掉下兩滴眼淚,這才擦掉。
隨著大部隊離開的時候,經過纜車的車站,我生怕周森會從某一個方格子裏鑽下來。偏偏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同行的一夥人一路聒噪,走到這兒還立定下來爭論些什麼。我不管不顧地殺出一條血路,逃命似的率先離開了。
不要見,既然是他決定再也不見,那麼就再也不見。
我從不否認我對他的思念,即便是排山倒海的怨念,也是真真切切地念著,但不見就是不見。即便要見,也要等我隱名埋姓,也要讓他挖地三尺,等我撒丫子逃到上氣不接下氣,讓他追到奄奄一息。苦衷,深似海的苦衷,謎團般的苦衷,到底也抵不過賜人三尺白綾般的不辭而別。
即便真要見,我也會先掄圓了胳膊甩他一個耳光:“不管你要說什麼,早幹什麼去了?”
刑海瀾從台前到了幕後。照理說,連周森都退場了,她於我更是個陌生人了,但鑒於Mr. Right走上了熱衷慈善的光明大道,所以不得不和媒體打打交道。
但和刑海瀾麵對麵,這還是久別後的第一次。我的副手請了病假,而偏巧她的後輩也患了重感冒,於是我們偏巧不巧地同坐在了她辦公室的一條沙發上。
刑海瀾的脖子上係著墨黑色的絲巾,她不問自答:“打了多少次的補丁了,可還是縫不平。你要看嗎?我連自己都不看的,照鏡子之前我就會把絲巾係好。”
我口幹舌燥,埋下頭打開文件夾:“這是我們Mr. Right第一次上綜藝性質的節目,你確定……不會適得其反?我的意思是……”
刑海瀾搶下話茬:“我不確定。我懂你的意思,綜藝節目分寸一旦拿捏不好,會有損你們的嚴肅形象。”
刑海瀾幾年如一日地明刀明槍:“不過,I don’t care。畢小姐,我隻管我節目的收視,管不著你的死活。”
我合上文件夾:“改天吧,改天我會派人再來敲定。”
“也好,不送了。”刑海瀾言出必行,動都沒動。
我走到門口,手都摸到門把手了,這時卻注意到一旁的衣帽架上,掛著一頂深灰色的棒球帽。下一秒,被人操控了似的,我就把它拿在了手中,尺寸不大,是女人的,無疑是刑海瀾的。
再下一秒,它便被刑海瀾一把奪走了:“你有毛病嗎?”
“這帽子……在哪裏買的?”我悵悵然地,“這是名牌嗎?還是便宜貨,所以滿大街都是嗎?”
刑海瀾色變,伶牙俐齒如她,還從沒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
我放她一馬,更是放自己一馬,賠著笑:“喔,我還真是孤陋寡聞,名牌都認不出來,多有得罪。”
不等我奪門而出,刑海瀾直截了當:“你見過他了?”
我定住。刑海瀾叫他的名字倒叫得順口:“我是說周森,你見過他了?”
我隻見過那轉身而去的背影,見過那玻璃窗後的雙唇和下頜,這樣算是見過了嗎?我才這麼揣摩著,刑海瀾卻按捺不住了,她砰地關上了門,掩過我的指甲尖兒,和我咫尺相對:“我在問你話。”
“你有什麼資格這樣問我?刑海瀾,五年前,在他被關的監獄外,你問我有什麼資本爭取他?我果然沒有,所以我輸了個一塌糊塗。可你贏了嗎?你到底有什麼資格這樣問我?”我再也不是弱者。
刑海瀾回到辦公桌前,抄起台曆直接扔給我。我狼狽地接住。
“這個月的三號,我們一起去了月坨島,十四號,一起吃的官府菜,二十二號,他接我下班。”刑海瀾像吹了氣似的,越脹越大,“畢小姐,隨意翻翻看吧,每一個我作了標記的日子,他都是和我在一起,所以我自認為還是有些資格的。”
我像被燙了似的,將那台曆撂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一個不穩,它倒栽蔥而下,我隻好撿起,再撂一次:“他……一直都在北京?”
刑海瀾的鼻翼閃過抽搐般的逞強:“是,任憑我隨叫隨到。”
“許諾呢?”這兩字,我已有整整兩年沒有讀過,好在還會發音。
刑海瀾厭惡地哼了一聲,但那力道不過像是一陣鼻息而已。她沒有作答,也根本不打算作答。而這時我已在後悔莫及了。
我倒退到門口:“罷了罷了,是我過線了。”
我筆直地走在街道上,目不斜視。那些疾馳而過的車中,那每一排斑馬線的盡頭,那些天橋和地下通道,那每一個轉角和廣告牌後,對每一個恰似周森的影跡,我都失去了深究的勇氣。他一直都在北京,一直都在。
那麼也許,在那五百次裏總有些是真真切切發生的,也許在某一個冬夜,他真的有重蹈過我在雪地上踏下的足跡,也許在那候機大廳,他真的和我相距不過百米,也許在“遠香”,他也真的注視過我歇斯底裏的狂奔和奔騰的淚水。
隻要他在,便不會對我不聞不問。倘若連刑海瀾都能將他“隨叫隨到”,那麼他又如何能對我不聞不問?趙熾對我說過,畢心沁你對他周森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當時我隻差吼回去,廢話,這樣的廢話我比你們誰都清楚。
單喜喜又倒買倒賣出去一處房產。她兩年前租下的一處毛坯房,當時一簽就簽了十年的租約,隨意裝了裝修,便靜等著附近一大型商廈拔地而起,她的房自然也水漲船高,她手起刀落一轉租,腰包差點兒沒撐爆了。
單喜喜的本錢還是周森若幹年前投資“喜愛美足會所”的那一筆,所以她每有一筆收入,便會給我轉賬若幹。在這方麵她也是塊硬骨頭,說周森不欠她什麼,那麼花他的錢她會爛手的。當時我就反問她:“怎麼不欠了?我這心碎得渣兒似的,不就是拜他所賜嗎?”
“那你怎麼不說你美得花兒似的時候?站得多高,摔得多狠,這是你自找的。”單喜喜自有道理。
我自然也不接那錢:“要還你還他去,有本事你把他揪出來還。”
“我沒本事,我就還你。”單喜喜又不講道理了。
“那你捐了好了。”
“捐也得你去捐,我單喜喜和慈善有仇。我失足的時候怎麼沒人建立救助失足少女基金會?”
那附近會興建大型商廈,是莊盛給單喜喜的消息,所以單喜喜在例行給我轉了該轉的數目後,又喊了我去血拚,要給莊盛意思意思。
我小至皮夾大至按摩椅的提議一一被單喜喜否定了,後來她在買了一瓶麵膜,一瓶香水後,又瞄準了男士內褲。我問她,你確定這些都是給莊盛買的?她說是啊,莊盛也奔三張兒半了,一笑臉上都有褶子了,還有他之前用的是什麼香水啊?六神的吧?還有,他內褲巨沒情趣的。
“你……對他內褲還有研究?”我愕然。
“有一次他在我家尿尿,沒鎖門,我朝他後背一撲,給他嚇尿了,不是,他是本來就尿著呢。反正,他當時穿著條格子內褲,巨舊的樣子。”單喜喜說著,拎上一條豹紋的連連點頭。
單喜喜大手筆,外加吃不準莊盛的臀圍,於是讓櫃姐黑豹和咖啡豹各拿了三條不同碼的,但在刷卡的前一秒,莊盛沒福分地登場了。他摟著個妙齡少女,在下行的扶梯上打情罵俏,走完了這扭轉乾坤的過場。
櫃姐和單喜喜一人捏著卡的一端,勢均力敵,末了單喜喜一鬆手,說你搶劫啊你?櫃姐認栽。後來單喜喜都走遠了,又轉回頭啐了一口:“豹紋你妹啊。”
我故意地:“他不是gay嗎?”
單喜喜將熱騰騰的麵膜和香水一股腦兒塞給我:“是啊,他不是gay嗎?gay你妹啊!”
一樓,二十幾個從三歲到十來歲的孩子正排著隊進來,個個摩拳擦掌。帶隊的姑娘舉著小紅旗,後麵還有幾位年長些的維持秩序。
“喏,都是些孤兒,”單喜喜給我答疑解惑,“不定時地來這兒八樓的遊樂場嗨皮嗨皮,加上這次我都碰上過四次了。畢心沁,你再有錢沒處捐的時候,捐給他們吧,珍愛生命,遠離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