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惹急了她,不怕她會采取什麼非常手段嗎?”我吃力地趕著周森的步子。
“碾子溝長途汽車站。”迅雷不及掩耳地,周森攔下一輛出租車,“畢心沁,我的看護不是白請的,她會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看’著她的。論非常手段的話……我比誰都在行,也許過去的三年我是哀莫大於心死,但一旦我的底線被觸及,‘重操舊業’並不難。”
我明明焦頭爛額得不得了,可還是笑了:“謔,你幹脆說你之前是一頭睡獅好了。”
這便是我的男人了。保護我是他為之奮鬥終生的任務,他可以不惜當一隻縮頭烏龜隻為讓我忘了他,也可以繃緊每一條神經伺機而動,必要的時候大開殺戒也在所不惜。那麼在我們之間,我又何嚐處於劣勢,我所要做的,無非是勇敢地好好過活,那麼我自在的存在,便是他的方向。
然後有些無稽地,我和周森在這輛普通的烏市出租車上,留下了第一張合影。
合影自然還是我用手機拍的。當我舉高手機的那一刻,周森可沒那麼泰然了:“你這是幹什麼?”
“自拍啊?”
周森用手擋住鏡頭:“不要,好……別扭。”
“喲,可找著你的弱點了。”我揮掉周森的手,手疾眼快地按下按鍵。
照片中的周森流露出小鹿般的忸怩。
“當年你可是沒少偷拍我呢。”我沒膽子調侃,免得他毀屍滅跡。
“這幾年也還有不少新作品,”周森不甘下風,“有一張你被石頭還是什麼的絆倒,五體投地之前的那一瞬間的,還滿精彩的。”
登上長途汽車後,我又最後給老李打了一次電話。遠香周圍仍沒有疑似我媽的蹤跡,他說了,會再加派人手,擴大搜索範圍。他還說了,今年的薰衣草,盛放得尤其遲,像是在等我們似的。
周森讓我倚在他的肩頭,哄我小睡:“睡吧,我的預感一向準,她一定是在伊犁。”
這無疑是我在對周森情不自禁後睡得最安穩的一個覺了。在那恍然是上半生的過去,他是一擲千金的有錢人,是單喜喜的男友,是別人的男友,是眾多女人的男友,是別人的父親,是無辜民眾的仇人,是失去自由的犯人,我跌跌撞撞闖來,渾身青紫,五髒俱損。而如今他即使仍是別人的父親,仍隨時有著失去自由的危險,即使我媽對我的“遺棄”讓我痛不欲生,但我,還是睡了個安穩。
然後,老李便打來了電話:“畢小姐,有消息了!”
他們發現了我媽。她不在遠香,而是在65團場的另一片莊園,別人在發現她之前,是先發現了在一塊不起眼的邊角,沁人心脾的薰衣草被人連根拔起,積少成多,已連成了大片空缺。然後,那莊園的主人派了人日夜把守,在夜間“抓到”了我媽。
老李說:“畢小姐,她一言不發,所以我們也不確定她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確定。”我分不清是喜是悲,姑且算喜極而泣好了,“老李,照顧好她,給她好吃好喝,她不想說話,你們就別去吵她,她想走,你們就讓她走,但給我跟緊了,從西麵八方包抄也得給我跟緊了!”
掛了電話,我跨過周森,直奔司機:“師傅,拜托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周森將我帶回座位:“畢心沁你不妨趁這個時間計劃下一步。”
周森在我耳邊說得有條有理,他說畢心沁你可以選擇孤軍奮戰,循序漸進,隻是耗時罷了,你也可以帶上我,這會是劑治標治本的猛藥,怕隻怕風險大,適得其反。
日頭又落了西山,這段跋涉太漫漫,我蓬頭垢麵,連今夕是何年都要費費腦子,又何談權衡利弊。
“至少有我在。”周森每每做出這樣的承諾,一律是漫不經心的口吻。他不求聲勢浩大,隻求正中靶心。
可我還是暫時扔下了他。
車上大半都是遊人,車子一停,撒丫子便四散而去。隻有我磨磨唧唧:“周森,你這尊貴的身子骨,顛得快要散架了吧?快先找個地方歇歇吧。”
周森用手指替我將頭發梳整齊,一絲不苟得像是就是幹這行的:“尊貴?別忘了我三年的牢獄之災,還有我那些……皮外傷。畢心沁,趁這個機會我不妨有言在先,我身上,留下了不少傷疤,但願我們享受……魚水之歡的時候,它們不會妨礙你的‘性致’。”
我又兩麵受阻了,明知道周森是在討好我,明知道我該配合地發笑,但他所禁受過的折磨,又讓我哪裏笑得出來。
好在周森替我解圍,最後撥弄了幾下我的劉海兒:“好了。我等你消息。”
我飛快地踮了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唇,太毛躁的緣故,我吻偏了些許,被他新生的青色胡茬紮得又痛又癢。
我調頭跑走了,跑了好遠回過頭。周森還在原地,他沒有對我揮手,揮手這樣的舉動太張揚,並不適合他。
我媽被老李安頓在了遠香的“總統套”中。老李說,她倒是沒嚷嚷著走,不過……
不等老李“不過”完,我就越過他推開了門。老李追到門口:“不過就是把能砸的都砸了。”
我淌過一地狼藉,擁抱住我媽。她瘦了一大圈,裸露著的臉和脖子如常的幹淨,但身上除了薰衣草的香氣外,更有遮不掉的餿味。她奮力地抗拒著我,我不讓步,和她勢均力敵。
老李這時提醒我:“當心她的手,全是血泡啊。
“回避。”我對他下令。
我推開衛生間的門,將我媽抱了進去,她腳尖都離了地了,真真敵不過我。我扭開淋浴:“先洗澡。媽,您即便大冬天的不也習慣天天洗澡嗎,那時候我說皮膚太幹了,隔一天一洗吧,您說不行,不洗就睡不著覺。我這就出去鋪床去,您洗完了先睡一覺,然後咱們娘倆出去放一把火,把遠香的薰衣草都燒了一了百了。這回我帶著您,燒準了,免得殃及人無辜的鄰裏。”
我媽當了真:“真的?”
“真的。”我斬釘截鐵,“但是,那個叫周森的男人,您燒光五百畝,他將來會送我一千畝,您砸了這一間房,他將來會送我一棟樓。還有最要命的,就是不管他送我什麼,我都會收下。”
我媽一個巴掌向我呼來。我攔截下:“要打等養好了這層血泡再打,不然誰比誰疼還真說不定。”
衛生間裏水霧繚繞得恰恰好,勾了我媽的魂魄。我把她脫光,人上了年紀,皮鬆肉薄,汙垢布滿淺淺的溝壑。我搓得小心翼翼:“媽,之前是我錯了,找了那麼多兄弟哥兒們來唬您,是我錯了。我才不是水性楊花,他們親都沒親過我,頂多來個擁抱罷了,不過我隨了您了,幹癟,所以胸前天天墊著兩塊海綿,所以抱歸抱,他們連我的真正的胸都沒沾著過。”
我媽睡著了。支著兩隻鑽心痛的手,在淋浴下,歪在我懷裏,就睡著了。
後來我給周森打了電話,說壞了,我好像沒循序漸進,她像是睡著了,可我再細想想,是被我氣得厥過去了也說不定。
“把我們的故事講給她吧,”周森進諫,“她光是聽別人如何評價我,從沒聽過你美言一句,所以她對我的壞印象,歸咎於你。”
“你在哪裏?”
“就在遠香,在和老李談些公事,未來五年之內精油的供給總量就會達到飽和,我們總要在這之前另辟蹊徑。”周森補充,“哦,遠香說大不大,但藏住一個我還是綽綽有餘的,在你讓我上場之前,我隻是候命。”
周森還說,“看護”向他彙報,許諾是個模範病人,在積極治療。而趙熾在抵達奧克蘭之後,給她打了電話,無非是問問傷勢,通話時長不過兩分鍾。
掛了電話一回頭,我被我媽嚇得不善。她坐在床沿,腳都下地了,好不清醒。
“他們說我拔錯了。”她呢喃。
“不,沒拔錯。媽,您要拔的不就是我的雜念嗎?您拔得挺好的,我現在立場可明確了。我之前也以他為‘恥’過,錢多了燒包,花花公子,不光彩的案底,所以我才一直把他藏得嚴嚴實實的。可我現在的立場是,他是被白白扣了屎盆子也好,改邪歸正了也罷,反正他是個好人,值得光明正大地站到您麵前。”
“那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了。”我媽漫不經心。在這點上,她和周森倒是相像,什麼大氣的話都能說得像“吃了麼”似的。
“這還真不是由您單方麵說了算的。相反,您要是再這麼隻管吸毒似的懷念我爸,不管我的死活,我會先下手為強,先當沒您這個媽,然後把我爸平生唯一一個秘密爛在我肚子裏。”我蹲下身,去扶偌大的衣櫃。
我吃力地:“我這把子力氣,也是隨您了。”
我媽顛兒顛兒地過來幫忙:“心沁?你說秘密?什麼秘密?”
周森說得對,誰會嫌手上的籌碼多呢。就這樣,被我吊著胃口,我媽應允了天一亮就和我一同去薰衣草田視察今年的碩果,然後我指了指床,她蹬掉鞋子便躍了上去,緊閉雙目,閉得太賣力,到了沉沉地睡著了。
我溜出莊園,對著一扇扇窗子攏著嘴不倫不類地學著鳥叫,布穀,布穀。
周森的聲音卻從我背後傳來:“你倒不如直接喊我名字,這樣反而更引人注意。”
我和周森一前一後走在薰衣草田畔,月色蟲鳴,互訴衷情。我說明天,明天我會在這兒給我媽講我們的故事,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她要非讓我二選一的話,我會選她,然後咱倆一輩子都得偷偷摸摸。
“那我能不能理解為,你這是打定了主意……要當我的女人了?”周森在我後方閑庭信步。
“算是吧,”我埋頭踢著石子,“要連我媽都擋不住了,那麼周森,你就是無敵的了。”
“畢心沁,”周森突然喚住我,“那是什麼?”
我回過頭,順著周森手指指向的方向,欠著腳望向薰衣草田的深處:“烏漆抹黑的,哪有什麼啊?”
周森率先跨了進去,:“腦子不好,視力也不好嗎?”
我隻好疾步尾隨了進去,一絲不苟地搜索著,突然茅塞頓開:“周森!你該不會……該不會藏了鑽戒吧?God!你不會是這麼俗的人吧?俗斃了啊!哪呢?可是……哪呢啊?”
周森一直向深處走去,直到我說完了,他才停下來,歎了口氣,然後對我勾勾食指,我馬上飛奔了過去,四下一找,還是一無所獲便急赤白臉了:“你該不會藏丟了吧?不然,不然被蟲子吞了?哎,腦子不好的是你吧?”
周森倒是容我把蠢話說了個完,這才腳下一絆,讓我失去重心,倒在了他的臂彎。時至今時當然不再僅僅是個擁抱,他連貫地擁著我倒在了紫色的汪洋中。他的手臂墊在我的脊背下,讓我自然地貼合著他。在我煞風景地呼叫出聲前,他吻住了我:“畢心沁,抱歉,今天沒有鑽戒,隻有我。”
我雙拳下意識地抵在胸頸前,幹笑道:“嗬嗬,我就說麼,你才不會那麼……俗。”
“冷嗎?”周森和我分開一點,可也就是一點,“抖得這麼厲害。”
我抓緊機會調整呼吸:“不,倒不是冷,就是……有石子硌得慌,還有蚊子,咬得癢癢,對了,這裏有沒有施肥什麼的?別再是天然糞便……”
“別再鼓秋了,”周森是認真地,“不然我隻有當你撩撥的技術太好,那麼我們這第一次,我就沒辦法保證慢慢來了。”
“第一次?”我到底還是有煞風景的天分,不過是吞了口口水,咕咚一聲好不嘹亮,“在……在這兒?”
周森俯身吻住我的耳畔:“你隨時可以喊停,然後我們再……轉移陣地。”
“轉移?不是……可是這種事兒,怕是不好半途停下吧?”我深呼吸,好集中精力,“周森啊,你又不是血氣方剛了,我是三十歲了不假,可也還沒到三十如狼的份兒上,我……我晚熟的,所以,所以我們真沒必要在這半道兒上就……”
周森沿著我的脖頸,從耳垂吻下來,命令我:“抱我。”
就這樣,我的雙手連抗爭都沒有,便臨陣倒戈,不再抵著他,改而攀上他的脊背:“抱……嗯,抱還是可以的,無傷大雅。”
周森從我身下隻抽出一隻手來,解開我胸口的扣子。我雪紡衫上的貝殼扣明明小巧而滑不留手,可又哪裏敵得過他的靈巧。我的肌膚在月色下青白青白的,像易碎的上好的陶瓷。今天的這件內衣到底比六十六個月之前在酒店的那一件要高級些,周森和我不謀而合,他一直吻下去:“畢心沁,你和我記憶中一樣美好,不,更美好。”
我雙手死命地揪著周森背後的襯衫,仍在心存僥幸地幹笑:“是嗎?嗬嗬,那說明……青木瓜,真的有效。”
“喂,”周森無奈地停下來,回到我的唇邊,“我這襯衫是件俗物,扣子在前麵,背後撕不開的話,你可不可以試試正常的渠道?”
我尷尬地猛然鬆開手,騰著空無處安放。
“幫我解開。”周森認了命,說那麼多到底也不如直接命令來得有效。
我唯命是從,隻好一顆顆地解開來。
傷疤。周森說過的,三年的牢獄之災,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疤,但他說過歸說過,當它們真切地在我手邊猙獰時,我還是痛徹心扉了。他的胸膛上,手臂上,還有我可以摸索到的脊背上,那些圓潤的凹凸,像尖刀似的刺痛著我。
“那裏真是個讓人束手無策的地方,明知道他們在找你,明知道你會因為我而受到傷害,但我被困在那裏,可以為你做的,太有限了。”周森反過來開導我,“哭什麼,那是我頭一回沒了理智,是我襲警在先的,所以這些,是我自找的。”
可我還是在哭,咬著嘴,嚶嚶地極力不出聲。
周森陷入了不安:“是不是……我應該自卑的?太有礙觀瞻了,嚇到你了?”
周森狼狽地將襯衫拉攏,但我阻止了他:“你是應該自卑的,所以以後這副德行,隻有我能看,別的女人看了,你要馬上戳瞎她們的雙眼。”
我一鼓作氣,將周森推翻,隨後欺壓住了他。周森的熱度並不亞於我,但他還做得到饒有興致地打量我。
我借口道:“真的是太硌得慌了,所以你下去墊著。”
我沒臉,索性俯下身去吻周森。他的傷疤在我的雙唇下觸感更加駭人,我每吻一下,便感受到一下周森彼時的痛楚。那是我唯一一次,寧願時光倒流,重頭來過,隻要他逃得開那些痛楚,我寧願從最初和他素不相識。
“心沁。”周森喚我。
我沒做聲,賣力地一直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