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他求她殺了自己!
蓮花終於孩子般地失聲痛哭,她絕望地跪下身去,將臉深深地埋入手心之中,渾身劇烈地顫抖,聲音嘶啞沉痛。
“哥,我不能,我做不到……”
“小妹,別讓我死在天山雪門人的手裏……”
“哥……”
“殺了我……”
被釘在石壁上的湛羽卻還在吃力地笑著,眼眸漸漸失神,一片慘淡的光,“小妹,你用青冥劍切下我的頭顱……然後……把它帶走,我的身體……會成為外麵那些禿鷲蒼鷹的血食,它們會把我的靈魂帶走,這樣,我的靈魂……就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的飛翔……可以自由地……化成風……”
他的唇角猶帶著解脫般的寧靜笑容。
蓮花死死地咬住嘴唇,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聽著他的呼吸越來越虛弱,她的淚紛紛落下。
眼前的黑暗,猶如亙古化不開的濃墨!
“要記得……把我的頭顱送到雪崖邊,這樣,我就可以再見到白氏一族的人,我可以與族人團聚,我……要去向他們磕頭……謝罪。”
“哥從來都沒有錯!”
“你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瀕死的湛羽苦痛悲哀地流淚,冰冷的麵容帶著絕望的悲愴,低啞沉痛地說出那些話來,“小妹,我是……我是白氏一族恥辱啊!”
他的淚簌簌落下……
恥辱啊,他就是白氏一族的恥辱!
蓮花的眼眸一片悲傷的柔和,“哥,不管曾經發生了什麼,你現在已經做得夠多,做得夠好。”
蓮花緩緩地墊起腳尖,輕吻他的麵頰,大紅色的嫁衣猶如一團鮮紅的火焰。
“哥,你是白氏一族的驕傲!”
她輕輕地吻他。
湛羽慢慢地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微弱,他的唇角,卻慢慢地泛起一抹柔和的微笑,在瀕死的一刻,他靜靜地笑……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白氏一族裏,我……愛過你,我真的愛過你……我的小妹……誰也不能從我的身邊搶走……”
他虛弱的笑容綻放在唇邊,恍若一個虛幻的夢,“……我愛過你……”
蓮花淚落,“我知道……”
湛羽血如雨落,他恍惚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小妹,下輩子,你不要再做我的小妹了,好不好?”
“……好,哥,我都聽你的。”
死寂的空間裏,恍若有著心碎的聲音。
蓮花淚水如潰堤般湧出,她舉起了青冥劍,望著石壁上哥哥那張依然微微笑意的麵孔,她雪白的麵孔上有著劇烈傷痛的氣息,心神潰散成齏粉……
在青冥劍落下的那一刻。
蓮花絕望撕裂的哭喊恍若萬箭穿心的悲愴。
“哥——————!”
鋒利的青冥劍在陰暗的地牢裏,迸射出一抹如閃電一般雪亮的光,而鮮紅的血……如血霧一般……彌漫開來……
湛羽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唇角,猶是無比寧靜的笑容。
這麼多年了啊!
他忍辱負重,苟且偷生地活了這麼多年,現在,他終於可以見到白氏一族的人,他終於可以前去……向那些像英雄般不屈驕傲死去的白氏一族人……
……磕頭謝罪……
雨·江南·蓮觴
十二歲的白榕,最懼怕的一直都是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白氏一族的族長,一個嚴厲,勇敢,果斷的男人,在白榕的記憶裏,父親從來都沒有笑過,至少,沒有對他笑過。
白氏一族,一個最神秘的部族,他們的這個族落的祖先自草原遷移到閩南,一代代的生存下來,隻為了守護一樣上古神器,小巧可置於掌心的精致金色小鼎——連心蠱!
白氏連心蠱,神魔鬼莫擋!
他不知道這樣的話語意味著什麼,隻知道父親每一次帶著白氏的族人祭拜祖先的時候,都會一臉肅穆地禱告。
“隻要白氏一族在,就不會讓連心蠱落入奸邪之手!”
白氏一族的人,秉承忠義的信念,一直都是有著這樣一個執著的任務,誓死守衛連心蠱,就這樣世世代代地生存下去。
身為白氏一族族長兒子的他,卻是一個懦弱陰暗的人。
他的娘親在生下他之後死去,他是一個難產的孩子,也就是一個不祥的孩子,他作為族長的繼承者,族人未來的希望,卻是在別人異樣駭怕的目光下獨自長大到十二歲。
他的性子一直都是瘦弱孤僻的,族人都是尚武崇義,並沒有人因為他是族長的孩子而謙讓他,每一次輸得都是他,他的身體弱的連父親的劍都拿不起來。
最後,就連他的父親,也無法抑製對他的失望,他便再也不敢抬起頭去麵對父親失望的眼神,從此沉默。
他的父親娶了另外一個女子為妻,他的繼母,是江南第一美女夏泠音,有著江南女子水一般的溫婉善良。
後來,他又多了一個妹妹。
他默默地看著這個小妹在自己眼前慢慢地長大。
她六歲了,頭上總是梳著一個小小垂髫,粉粉的絲帶垂下來,映襯著她粉嫩的麵頰,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撲閃撲閃地眨個不停。
他最疼愛的,就是他這個小妹。
白氏一族,與他最親的,也隻有這個小妹。
小妹會在看到族裏其他的孩子與他打架的時候,撒開雙腿搖搖晃晃地跑過去,抱住那人的胳膊,張開嘴,露出一口乳牙,狠狠地咬上去。
小妹會在他被師父留下來勤加練武的時候,一個人守在武房外的台階上,念著江南孩子最喜歡的歌謠,傻乎乎地等他出來,等到困倦的睜不開眼睛,就伏在門邊睡著,一直睡到他出來為止。
十二歲的白榕,把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妹,如捧在手心裏的寶貝一樣嗬護著,不肯讓她受一點委屈,他護著她,用自己所擁有的全部疼愛著她。
他喜歡小妹黑珍珠一般清亮的眸子,仿佛她的眼眸裏隱藏著這個世上最純白的靈魂,可以照亮他眼前孤寂的黑暗。
誰也沒想到白氏一族性子最孤僻的白榕,會如此地疼愛自己的小妹,就仿佛這唯一的小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一樣。
而他的生命裏,再也不需要任何東西,他隻要這個小妹,這個融進他的生命的小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直到有一天。
玩累了的小妹靠在他身邊睡著了,他摟著小妹,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臂彎裏酣睡,他卻一直一直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那麼乖,那麼乖地依偎在他的懷裏,很香很香地睡著。
他呆了片刻。
終於低下頭去,他輕輕地吻了小妹軟軟的麵頰。
他吻了她的麵頰,吻了她的頭發,吻了她的額頭,吻了她的眼眉,吻了她的手臂,吻了她小小的手……
純淨透明的小妹,是他陰暗的生命中,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線純白……他放不開手去,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放不開手去……
十二歲的陰鬱少年白榕,在陽光燦爛的屋子裏,偷偷地吻著自己最愛的小妹,深情如海,恍若那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他畸形執著的愛,卻已經表露無遺!
砰——
當房門被人狠狠一腳踢開的刹那,震驚的白榕麵色蒼白地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一臉憤怒的父親!
下一瞬。
他隻覺得懷中一空,熟睡的小妹已經被父親抱走,緊接著,胸口一陣劇痛,父親狠狠的一腳,將他無情地踹開,緊隨而來的是一聲絕望至極的痛罵。
“畜牲!”
他被父親狠狠的一腳踹翻,胸口窒息般的氣悶讓他一陣劇烈的咳嗽,血湧出來,殷紅他蒼白的唇角。
他的父親怒吼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炸響,瘋狂地衝擊著他的耳膜,“你這個畜牲,你在對你的妹妹做什麼?!”
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陣陣的疼痛激發了他骨子裏深藏不露的倔強和叛逆!
白榕伸出手來捂住自己的痛處,他站起來,抬起頭來看著怒不可抑的父親,他的眼神一點點冰冷,這個孤僻的孩子眼中第一次透出了冷銳的光。
“父親,你沒看見嗎?我在親她啊!”
啪——
他的話剛說落,父親一掌已經砸下來,毫不留情地打在他雪一般冰冷的麵頰上,他的身體被這一掌帶飛,頭重重地撞擊在書架上。
這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卻讓父親懷中的小妹驚醒過來,她睜開眼的第一瞬就看到了被打得鮮血淋漓的哥哥,頓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爹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被驚醒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在爹的懷裏拚命蹬腿哭鬧,拚命地哭泣著叫喊不要爹打哥哥。
滿臉,都是溫熱的血……
眼前一昏,耳旁轟然作響,他滿頭鮮血地癱軟在書閣旁,聽到小妹驚懼的哭喊,聽到他的父親走出他的房間,聽到父親在院子裏的吼聲。
“把這間屋子給我封起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被鎖在了這片黑暗的房間裏。
白氏一族的人,都傳說他得了失心瘋,沒有人敢靠近這片屋子,白氏的仆人每天都隻是透過一扇小窗將飯菜遞進來……
除此之外,他的世界一片寂靜。
甚至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
他一個人躺在了這片黑暗裏,卻有著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身體裏熊熊地燃燒著,他痛恨白氏的人,痛恨他自己,痛恨他的父親……
直到一日。
他在黑暗裏,卻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竟讓他心頭一窒,惶然地睜開眼睛,踉蹌著撲向那扇唯一與外界相通的小窗。
“哥哥……”
當小妹烏黑晶亮的眼睛出現在小窗外的時候,他的全身一陣顫抖,心中狂喜瘋湧而來,幾乎要讓他真的瘋卻。
“小萱……”
“我要走了,哥哥。”窗外的小妹泫然欲泣,委屈地看著他,“我求爹放了你,爹說隻要我回外婆家住就放了你,我要跟娘去江南外婆家了。”
他如墮冰窖,震在那裏。
窗外的小萱,麵頰使勁靠著那扇窗,恨不得將窗戶擠破一般急切,“哥,我一會就走了,哥哥出來後不要再惹爹生氣了,爹生氣了打人好凶。”
“……”
“爹說娘要帶我去見另外一個慕容哥哥呢,叔叔們都笑我,說小萱要訂親了,我都不睬他們,小萱才不要那個不認識的慕容哥哥呢。”
“……”
他呆怔地站立在黑暗裏,已是滿臉的冰冷的淚水……
“哥,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的。”
她的聲音忽地隱沒了。
白榕驟然驚覺,心痛如絞,他不顧一切地撲到了那扇窗上,含淚痛苦地嘶喊出聲,“小萱,你別走———!”
那是他與小萱的最後一眼。
他最愛的小妹蹲在花園的石壁下,低著頭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膝蓋,不住地啜泣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哥,如果小萱一直都沒有回來,哥不可以忘記小萱,哥要記得去找小萱啊!”
他呆站在那裏,周身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隻聽得她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一點點地隱沒在他的耳際……
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循著窗下的牆壁,緩慢無聲地滑下來,最後癱軟在地麵上,淚水瘋湧著,彌漫了他的整張臉。
他大哭出來……
小萱走了……
他唯一最愛的小妹,小萱走了……從此後,他的世界還能留下什麼,他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了這片不見天日的天地……
他們奪走了他最愛的小妹。
他要詛咒……
詛咒這個可恨的白氏一族,終有徹底消亡的那一日!
那時候,他就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原來他那般惡毒的詛咒,竟然真的實現了!
白氏一族遭受了滅門之災!
他還記得那一天的夕陽火燒一般燦爛,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團殷紅的胭脂,就連關押他的黑暗房間,都多了幾分亮意。
有人一刀砍斷了門鎖闖了進來。
被關在房內的他顫抖著抬起頭,門外那一線金色的光芒透入,他長期在黑暗中的眼睛無法適應,隻覺得一陣刺目的疼痛。
他被一隻粗壯的手拎著,徑直從後院拖到了前庭。
直到他的臉貼到了潮濕的地麵,涼涼的空氣進入他的鼻息,他顫抖著喘息,惶然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周圍。
他居然出來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卻如凝結一般凝固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那裏,站著白氏一族的所有人。
老人,婦女,孩子,還有勇猛果敢的父親和堅定無比的眾位叔叔。
而在族人的周圍,黑壓壓地站滿了穿黑衣的殺手,每一個殺手的手裏都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刃,刀刃反射著夕陽的燦光,透出血一般的紅色,在外圍,無數的弓箭手已經準備好,手中的弓箭蓄勢待發!
他的眼前,多了四條人影。
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一般蜷縮在那裏,那四個人,麵對的是他的父親,白氏一族的族長。
“白氏連心蠱藏在什麼地方?!”其中一人嗡嗡的嗓音如力錐,“白族長,你總不忍心你這一族的人死在我們血影四煞的手裏吧!”
伏在地上的白榕一陣恐懼的戰栗……
血影四煞,江湖中最慘無人道的四大殺手,最擅長的就是趕盡殺絕,一個不留,當年京都名門霍家的滅門慘案,就是這四人所為。
現在,他們居然也盯上了白氏連心蠱!
“白氏一族守衛白氏連心蠱,絕對不會令它落入奸邪之手。”
一片驚惶的失措中,他聽到了身為組長的父親凜凜話語,“你要殺便殺,白氏一族錚錚傲骨,不會有一人求饒!”
“很硬氣麼!”血影四煞中又一人冷笑,“你白氏一族都中了我的化功散,如今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交出連心蠱,咱們兄弟可以放你們一條活路呢。”
白族長一聲冷嗤,“邪魔歪道,也配與我談條件!”
白族長的話音剛落。
“隻要你們不殺我,我就告訴你們連心蠱在什麼地方?!”死寂的夜色裏,十二歲的白榕這樣冷冷地說道。
從麵對族人的死亡依然錚錚站立的白族長猛地瞠大瞳眸,冷硬如鐵的眼神如烙鐵一般刻在了自己兒子的身上,眼中透出豹一樣的憤怒和絕望!
白榕卻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毫不膽怯。
終於輪到他了,終於可以讓他懲罰這些曾經對他抱有異樣目光的白氏族人了,終於可以讓他懲罰將自己與小妹硬生生拆開的父親了!
他凝注著自己窮途末路的父親,淩遲般冷笑著,一字字地吐出來。
“白——氏——連——心——蠱——在……”
“我殺了你這個混賬——!”
立於族人鮮血中的父親渾身猛烈地一震,睚眥欲裂,瘋了一般舉起手中的大刀,大吼著衝上前去,用盡全力要砍死他這個逆子!
這是死一般的痛苦與絕望!
他情願一刀劈死這個混賬逆子!
也決不會讓這個逆子背叛部族忠義不屈的靈魂!
然而。
就在雪亮的白刃在白榕的眼前高高舉起的一瞬,就在白榕已經緊緊地閉起眼睛認命地等待那一刀劈下來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