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未明白,就已經感覺到腳下大地的震動,不遠處,煙塵飛揚,黃沙彌漫,竟是黑城馬賊到來!
母親站在空曠的大漠中,已經無處可逃!
他的母親,是被黑城馬賊的群馬,活生生地踐踏而死!
他渾身驚懼戰栗著躲在戈壁後的大石下,眼睜睜地看著冷夜梟駕馭著高大的馬匹將母親踢倒,然後馬的半身立起,揚起鐵蹄狠狠地踏了下去——
緊接著,無數匹馬奔跑而來,自倒在沙地裏的母親身上奔踏而過,瞬息間,母親的身體,就已經四分五裂,絞入塵土,慘不忍睹!
他躲在戈壁後,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咬到嘴唇血肉模糊,雙眸更是血紅恐怖,全身骨骼咯咯作響。
他永不忘,母親給他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報仇!
那一夜,絕望的少年還沒有來得及給母親收拾零落的屍體,卻被大漠中最狠毒的人販子捉到,關在石洞裏,準備賣給絲路上來往的商人。
石洞裏,已經有了很多的孩子被抓來。
人販子將他們鎖在石洞內,就再未出現過,竟是不知所蹤,石洞裏幾十個孩子忍凍挨餓,最終熬受不住,人到了最悲慘的時刻,就會變成野獸!
幾十個孩子們開始互相殘殺,再將殺死的人分而食之!
這樣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他們開始互相防備,互相攻擊,誰都不值得信任,誰都是要殺死自己的人。
惟有在被殺死之前,搶先動手,將對方置於死地!
石洞內,最後活下來的,隻有十三歲的葉初寒,那個狹長的眼眸裏全都是冷漠可怕光芒的少年!
幾個牧民在一個月圓之夜發現了這個石洞,打開了這個石洞!
那幾個牧民打開石洞,望到蜷縮在黑暗裏的葉初寒,那一刻,牧民的麵孔一片駭白!
也許。
他們以為他們看到的是地獄裏的鬼。
那是十三歲的男孩,全身都是凍瘡傷痕,瘦如竹竿,左手緊握著一把濕潤的泥土,右手死死地攥緊一隻死去的老鼠,蜷縮在那裏,顫抖將鮮紅的鼠肉往下吞咽。
他終於還是——活了下來!
從此後,他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也不會再讓任何人背叛自己,離棄自己,寧可他負盡天下人,也決不會讓天下人負他!
十三歲的葉初寒,奔赴大漠最深處,跪在被稱為天下武功至尊的夜帝門前,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大漠的夜帝最終收他為徒!
三年後。
十六歲的葉初寒孤身一人來到黑城,一夜間,屠盡黑城所有馬賊,男女老少,一個不留,將冷夜梟的身體吊在樹上,慢慢地曬死,屍體丟去給蒼鷹禿鷲啃噬,不留半點殘渣!
六年後。
十九歲的葉初寒單槍匹馬來到了天山雪門,見到他的父親,天山雪門的門主,葉征!
臥病在床,已是奄奄一息的葉征在聽得他幾句話後,還未等他動手,就已經仰天長嘯,淚流不止,觸柱而亡!
葉初寒成了天山雪門的門主。
他召回了遠在江南的弟弟葉初雪,九年的歲月,兄弟二人的再度相見,他淡淡一笑間,隨手倒了一杯毒酒給喜極而泣的弟弟初雪。
十九歲的初雪孩子般開心地笑著,與初寒一樣的麵容上卻有著清澈的幹淨,他毫無顧忌地拿起酒杯,聲音溫和安靜。
“哥,我終於等到你回來。”
“哥,爹一直都在找尋你和娘,當年他帶著我逃出重圍之後,就落入了中原極樂神教的手裏,整整被關了五年,他回到大漠,卻找不到你們。”
“哥,你要相信我。”
隻可惜,初雪所說的這些,他卻全都不信!
葉初寒冷冷一笑,眸光淡漠,一言不發地看著弟弟初雪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從此身如石雕,沉睡不醒,成為他的囚徒。
十九歲的葉初寒,冰冷,殘酷,噬殺……
他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也或許在大漠的荒蕪流浪歲月裏,他已經忘記了,要怎樣去信任一個人。
在別人將要背叛離棄他之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先將這個人親手毀去,這樣他就不會遭受到被背叛被離棄的痛苦。
沒有人可以得到機會離棄他,他不會為任何人心痛!
隻要不心痛,他就永遠都是最後的勝者!
傾·滄雪·冷魂——完!
燭光如豆。
略有些昏暗的光線裏,映照著兩張一模一樣的俊美麵容,隻是沉睡的那個人,麵容依然溫暖,而站立的那個人,卻寒冷如冰。
他們也曾在冰雪大漠中縮在一個大氅裏取暖。
他們也曾在風沙中攜手一起流浪,一起長大,卻在一場劫難中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一個滿腔仇恨,冷漠多疑,一個心淨無塵,溫暖如初。
“在大漠痛苦流浪的歲月裏,我咬緊牙關發誓,這一輩子,我永遠都不再心痛,不再為任何人心痛……”
葉初寒擁著沉寂如死的初雪那冰冷瘦弱的肩頭,握著他冰冷的手,狹長的眼眸有著悲哀的黯然。
“我不會再讓你們任何人負我,更不會讓你們背棄我……即便我知道你們所有的人都恨我,恨不得我死……”
初雪的手,忽地從初寒的手中滑落……
初寒一驚,低下頭去,卻看到初雪原本握成拳的手竟因為受到了初寒手心的暖氣,如融化一般慢慢鬆開,有一小團紙,從初雪握了九年的手裏無聲落下……
小小的紙團,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那張紙團,在葉初雪的手裏攥了整整九年,他攥著這張紙條安靜地沉睡著,葉初寒卻從未發現過,因為九年的時間,他從未想過要走近自己的弟弟。
凝望著那團紙,葉初寒微微怔住。
他終於還是緩緩地俯身撿起了那團紙,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展開……
雪白的紙箋上,一行淡淡的墨跡映入他的眼瞳,葉初寒的瞳仁驟然縮緊,手指一緊,幾乎撕裂雪箋……
哥,如果這是你想看到的……
若能化解你心中之恨,縱然死於你手,我亦無怨!
胸口瞬間被驚駭貫穿!
葉初寒驀地轉頭去看沉睡的葉初雪,他握緊雪箋,眼瞳中刹那間散亂的光芒如破碎的水麵,止不住地顫抖。
在微弱的光線映照下——
葉初雪的麵容蒼白如雪,九年的時間,他不生不死,如玉雕一般沉睡著,烏黑的長發垂落麵頰,菲薄的唇角,竟還噙著一抹寧靜溫和的笑容。
葉初寒的身體,卻恍若僵掉。
他凝注著初雪沉睡的麵容,喉間一股血腥之氣湧動,內心深處卻似乎傳來一聲清脆的裂響,仿佛有著什麼沉重的東西,一塊塊殘忍地破碎開來,再也不可能愈合……
原來如此啊!
手持雪箋的葉初寒終於明白——
九年前,葉初雪從江南回到天山雪門,甘心情願死在他的手裏。
他以為初雪不知道那是一杯毒酒,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初雪什麼都知道,他看到了哥哥眼眸中的仇,感受到了哥哥心中的恨。
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麼,都不可能讓哥哥釋然心中的仇恨,因為從大漠中拚死歸來的哥哥,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
所以……
十九歲的初雪含著笑,在哥哥初寒的麵前,飲下了那杯毒酒……
“你知道……我給你倒了一杯毒酒……”
葉初寒緊緊地握著那張雪箋,怔怔地看著初雪沉睡的麵龐,他伸出自己蒼白的手,顫抖地落在弟弟那寧靜溫暖的麵容上……
劇烈的痛感吞噬他的整顆心……
暗淡的燭光下。
葉初寒定定地看著初雪的麵容,死死地硬撐著被乍然醒悟的悲傷凍結住的身體,狹長的眼眸裏,那抹光芒如冰晶,一瞬也不瞬。
沉痛嘶啞的聲音,猶若冷而鈍的刀刃,在他冰封的心髒上慢慢劃過,“即便知道我給你下了毒,你還是喝下去,你居然還是笑著……喝了下去……”
真是——天大的笨蛋啊!
葉初寒心中一陣絕望的悲慟!
那一瞬間的劇痛,難以克製,心裂如沸,卻無人可訴!
在雪箋從他手中無聲落地的刹那,狹長秀雅的眼眸裏,那兩行滾燙的淚,順著俊美蒼白的麵龐,無聲地長劃而下……
與君今生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哥,如果這是你想看到的……
石椅上的葉初雪,秀雅的眼眸無聲閉合,蒼白的麵容卻依然安靜溫暖。
沉睡的初雪,被自己的哥哥用一杯毒酒害到如此境地的初雪,他的唇邊,卻還有著如此純白幹淨的笑容……
他……
竟從未怨恨過……
……
……
十八年前,那個月下的大漠,當他們被馬賊重重包圍,當他們饑寒交迫,當他們以為自己非死不可的時候。
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孿生弟弟,“初雪,你害怕死嗎?”
初雪認真地看了看哥哥初寒,長長的眼睫毛下,那雙眼睛清澈如星光,他略有些稚氣,卻很堅定地一字字地答道:
“隻要哥哥一直都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就不怕死!”
……
……
沉睡了九年的葉初雪,沒有孤單……
因為他的哥哥初寒回來了,所有的一切都會和在大漠裏那一段漂泊的歲月一樣,他的哥哥一直都陪在他的身邊,所以他不會害怕,不會寂寞……
更不會……難過……
清冷的石屋裏。
葉初寒用力抱緊自己孿生弟弟冰冷的身體,就像是曾經,十歲的他抱著瘦弱的弟弟,躲在爹的大氅裏彼此溫暖,彼此陪伴……
生死離別,也不過一瞬。
十八年後。
麵對時光殘忍地拉開了如此長的距離,滿腔悔恨的葉初寒終於可以再次如此親密,毫無顧忌地抱住即便在沉睡仍寧靜微笑的瘦弱弟弟,泣不成聲……
“初雪……”
***** *****
三日後。
天山雪門花穀洞天。
深夜。
溫泉池邊,七弦琴已經蒙上灰塵,再也無人調弄,夜的寒氣慢慢地浸入花穀,池塘邊,也有了淡淡的涼氣。
披著厚厚雪裘的葉初寒,獨自坐在池塘邊的小桌旁,自斟自飲。
澄澈清冽的酒液在瑩潤的梨花杯裏輕輕地晃動著,他一言不發,隻是凝注著那片池塘,一杯杯地喝下去。
握著酒杯的手指蒼白無力到微微顫抖。
他依靠著梅樹,慢慢地喝酒,不知過了多久,落梅如雪,落滿他雪白的衣衫,烏黑的長發上,亦有雪白的梅瓣。
狹長秀雅的眼眸裏,潛藏著一抹清透的傷。
有人走近他,寂靜無聲的深夜裏,但聞一聲歎息。
“獨飲傷身。”
漠北名醫平秋水走到小桌的一旁,自己去過一個杯子,倒下清冽的酒液,朝葉初寒舉了舉杯,淡淡一笑。
“平秋水陪門主喝這一杯。”
梅花如雪,紅泥小爐醅酒香。
幾輪酒空,平秋水為葉初寒斟滿梨花酒,葉初寒隻是沉默地靠在梅花樹下,拿過酒杯,一飲而盡,又獨自拿起酒壺。
平秋水終於淡淡出聲,“酒若真能澆愁,這世間又怎麼會有如此之多的癡男怨女?!還請門主珍重些。”
葉初寒頓住,慢慢地放下酒壺,他惘然地仰起頭,望著花穀上空那一片天空,俊美的麵容上一片茫然的失神。
“人生苦多,不如沉醉!”
人生苦多,不如沉醉……
整整一十八年,他把自己關在仇恨的陰影裏,仇恨所有人,不願意相信任何人,他冰冷,殘酷,噬殺……
可是到最後……
當所有的真相都被揭開,當往事曆曆在目擺在眼前,他才明白,原來所有仇,所有的恨,所有的怨,不過是——
他的自作聰明!
他的一廂情願!
十八年前,他以為父親不管不顧自己和母親,十八年後,他終於願意去查清楚,也終於明白,那時的父親被困於極樂神教整整五年,無法返回大漠,找尋他和母親,直到創立天山雪門,又被黑城馬賊所欺,需搶得天下武林四大至寶,才能換回他和母親。
九年前,他用一杯酒毒倒了自己的弟弟,九年後,他才知道,他的弟弟知道那是一杯毒酒,卻還是笑著甘心情願地飲下了那杯毒酒。
三年前,他以為蓮花來到天山雪門就是為了給白氏一族報仇,三年後,他才知道,她來到他的身邊,守護在他的身邊,不是為了報仇,卻是為了報恩,隻因為一句約定——
相守到白頭,永不相背!
他的恨焚毀了他的愛,焚毀了他原本可以擁有的一切!
一切,都已經破碎了……
酒壺被舉起又落下!
又是滿滿一杯梨花酒,葉初寒仰頭一飲而盡,一杯酒盡,笑容悲傷苦澀,“一十八年,哭也一人,笑也一人……生命如此寂寞,隻剩下我一人,如何度過漫漫餘生……”
轉眼間,物是人非,花穀卻依然寧靜。
池塘旁,月華蝶翩翩飛舞,但縱然沉醉酩酊,也再也看不到那個一直默默守在他身側,聽他奏七弦琴的純白女子!
不知到何時,才能再見那一張水般清透的素顏啊!
“平先生,你可曾有心愛之人?”梅花樹下,葉初寒轉向對麵的平秋水。
“有……”
平秋水的眼眸如劍上秋水,透出一抹沉寂的哀傷,“她愛我如生命,我卻不聞不問,直到最後,她為救我而死,我才知道我根本無法離開她,隻可惜一切都已來不及,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我的懷裏,我枉稱神醫,卻束手無策!”
他安靜地說完,端起桌上的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
梨花酒入愁腸,化作一片相思之淚……
“一切都已來不及……”
葉初寒輕咳著,呼吸微微急促,卻又是苦澀地一笑,喃喃地說著,“好一個一切都已來不及,她死了,你卻要活下來……這樣的寂寞的活著……”
“很痛苦。”
平秋水的聲音安靜如死水,他凝望著失神的葉初寒,“這樣的痛苦,門主也嚐過了,隻因為你以為自己錯手殺了蓮花姑娘,你才突然發覺,原來這世間有一種深情,選擇背棄的那個人遠比被背棄的人痛苦,就像活下來的人會比死去的那個人,更加得痛不欲生。”
平秋水的聲音透出一抹悲傷。
隻有經曆過那種與心愛之人生離死別的人,才會明白,活下來的寂寞,因為這世間,再也不可能有另外一個她出現了。
人生一世,卻再不見——那張清麗的容顏了啊!
梅花樹下。
葉初寒沉默著,一直都沒有說話,他側過頭,看著那片寂靜的池塘,隻是握著酒杯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平秋水握著酒杯,他的目光也同樣投注到那片池塘,緩緩地開口,“隻可惜,這樣的真情,我們總是發現得太晚!當我們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她的時候,她已經離開,當我們想要用自己的死換取她的生時,她卻已經死去。”
“平神醫,我不會寂寞了……”幾杯酒落,葉初寒默然一笑,對他道,“已經一十八年了,我不會再讓自己這樣寂寞下去了。”
“……”
“我會等到她來找我,等到她來,我再見到她時,我就……再也不會寂寞了。”
梅花紛紛而落。
葉初寒仰望落花,聲音寧靜,“待我不再寂寞之時,平神醫可願意再來天山雪門,為我醫治一人。”
“好。”平秋水一口答應,不問緣由。
葉初寒舉起酒杯,對他微微一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隻瑩潤如玉般的梨花酒杯在空中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酒杯內,酒液醇香輕透,宛如霜華……
那一夜。
平秋水不記得自己與葉初寒到底喝了多少杯酒,他隻記得一向酒量很好的自己竟都有了微醺之意,到最後,甚至連握著酒杯的手指都在顫。
他隻記得,始終倚靠在梅花樹下的葉初寒卻依然寧靜地看著那片池塘,手握酒杯,俊美的麵孔上,還是那一抹蒼白失神的苦澀笑容。
天山雪門門主葉初寒的眼中,有著深邃如萬劍穿心的悲愴。
他曾在大漠的風雪中發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這一輩子不再為任何人心痛,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這個世上,還有一種情——
活下來的人會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
生不如死!
因為真的愛她,所以放不下她,而她離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亙古悠長的寂寞傷痛。
可是!
待到他真正醒悟的一刻——
卻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平秋水心哀,他默然轉眸看向那片池塘,卻忽見到池塘內,竟有一朵小小蓮花悄然綻放,純白的萬重花瓣,隨風搖曳,那不是天山的雪蓮——
竟是江南的水蓮。
在西域天山綻放的,江南水蓮!
這一年,仿佛是所有恩怨的終結,這西域天山雪門已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多太多的遺憾……
媚姬為救有負於她的慕容世家奮不顧身!
華辰為救媚姬一命,甘願自殘!
湛羽為報族仇在天山雪門潛伏,忍辱負重一十二年!
蓮花為哥哥不再受辱,親手殺死他並帶著哥哥的頭顱殺出天山雪門,寧死不受葉初寒救命之恩,情願被埋於大雪之下。
葉初雪為了化解哥哥心中之恨,寧靜地笑著,從容地飲下那一杯毒酒,從此後,如石雕般不生不死,整整沉睡九年……
到如今……
這朵蓮花的背後,到底又是怎樣一個淒美的故事……
抑或者是……
一個無法完成的誓約……
明月當空,清輝流瀉。
葉初寒始終靜靜地坐在梅樹下,梅香滿身,狹長的眼眸裏,盈滿刺骨的悲涼。
菊花酒冷如冰。
平秋水凝注著那朵悄然綻放的江南水蓮,月華蝶在蓮花旁輕盈地飛舞著,他眸如靜寂秋水,慢慢地飲下一杯酒,低聲道:
“萬般故事,不過情傷,易水人去,明月如霜。”
****** ******
一個月後。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去。
天山雪門的溫泉邊上,雲蒸霞蔚,各種奇花異草,爭相綻放,梅花樹下,落梅如雪,月華蝶輕盈地在一個白衣人的身邊,自由地飛舞著。
葉初寒靜靜地坐在七弦琴麵前,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純白如雪,他十指在琴弦上劃過,整個花穀,但聞七弦琴的琴音。
琴聲溫柔雅致,如珠玉搖曳,卻又含著春花雨落,琴韻聲聲,不勝淒婉,倒有滿腔的寂寞遺憾,更與何人訴……
琴音猶在,人卻以非。
花穀內,琴聲悠悠,回旋婉轉……歎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生不過浮華一夢,樂音中一片悲傷彌漫,心如針刺,但讓聞者落淚,月華蝶竟也忘記了飛舞,停留花間……
幾番風華絕代,不過是雲煙過眼……
一曲緩緩而落。
葉初寒的手指靜靜地停留在七弦琴的琴弦上,他凝注著那晶瑩的七弦琴,唇角,緩緩泛出一抹柔柔的笑意。
“你終於來找我了。”
他緩緩從七弦琴前站起,慢慢地轉過身,一襲白衣在繁花覆蓋的地麵上軟軟拖曳,烏發如流泉垂瀉白衣,他抬眸,那一雙清澈的瞳仁,映襯出不遠處,那一抹素白的身影,清透無瑕的素顏。
葉初寒凝注著她,展顏微微一笑,“這麼久,我還是等到你來。”
一切——
還如初見。
寂靜的花穀內,纖瘦的女孩寧靜地看著葉初寒,素白衣裳隨風揚起,發頂是束發的銀色細帶,黑發如雲一般垂瀉而下,眼眸清澈如水。
隻是。
她的手中,握著一把青光逼人的青冥劍。
葉初寒卻並沒有看她手中的劍,唯有凝看著她那一張清透的素顏,仿佛是要將這一刻的她,全部銘刻於自己的心中……
“你看……”
葉初寒轉向一旁的池塘,指著那裏盛開的一朵孱弱蓮花,麵容雪白,輕輕地咳著,卻還是安靜地一笑。
“我為你種的江南蓮已經綻放了,你還記得,我曾經在這裏對你說過的話麼?”
……
……
“待得這池塘蓮花綻放之日,你可願意像這世間最平凡的女子那樣,鳳冠霞披,喜帕出閣,在洞房紅燭搖曳之中,溫婉幸福地等待良人?”
……
……
蓮花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那池塘一眼,手中的青冥劍灌注內力,漸漸凝聚殺意。
繁花紛紛而落。
一襲白衣輕揚,葉初寒靜靜地看著那多綻放的蓮花,眼中閃過一絲哀色,他苦澀地一笑,低聲喃道:
“我還記得我的師父曾經對我說過,在死去的靈魂輪回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座忘川,那裏有最清冽的泉水,被世人稱作忘川水。”
“……”
葉初寒抬眸看向蓮花,那個手持青冥劍的女孩麵容卻依舊如此淡漠,他唇邊的笑容,卻多了一份寧靜和安和。
“所有死去的靈魂經過忘川,就可以重返世間,獲得新生。但在這之前,他們要飲下忘川的泉水,將前世的哀樂情愁全部忘卻,曾經的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
一場爭鬥……
天山雪紛飛,又有多少有情人,魂歸忘川……
現在,終於輪到了他們……
蓮花平靜地舉起手中長劍,對準輕咳的葉初寒,青冥劍輕嘯,帶來的陣陣冷風自花穀內呼嘯而過。
“拔劍——”
葉初寒凝注著滿腔悲憤的蓮花,他緩緩地點頭,微微一笑,“好。”
蒼玉劍晶瑩剔透,自他雪白的廣袖間滑落,落於他蒼白修長的手裏,他看了看不遠處的蓮花,輕輕道:
“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蓮花眼神一變,淩厲的殺氣自眼底迸射而出,她足下一點,身若白鶴掠出,青冥劍一聲長嘯,直刺葉初寒的胸口,寒意煞人。
雌相思蠱蟲已經助她練成高深內功,縱然還不是葉初寒的對手,卻也可以在相思蟲將她反噬致死之前,拚死一搏!
在蓮花飛掠而來的瞬間,葉初寒的身形同時平地掠起,身若遊龍出海,迎向蓮花,純白的衣裳沾染上花的清香,隨風揚起,宛若飛仙。
在兩人身形飛掠,在花穀上空,同時挺劍刺向對方,疾刺對方胸口,劍式迅疾無比,欲奪對方性命!
生死係於一線!
葉初寒的眼神卻一片柔和,他終於可以再一次看到,那個他不敢愛,卻又無法自控,不得不愛的女孩純白的素顏……
眼前似有篝火閃動。
他永遠都不會忘懷那一夜,大漠的風霜刻骨,暖暖的篝火旁,她望著無所顧忌歡笑歌舞的他,盈盈一笑,如芙蓉綻放,輕透無瑕……
生死枯榮,宛如一夢!
隻是那一瞬無瑕純白的笑容,卻仿佛還近在眼前……
花穀上空,繁花紛飛,兩人飛掠的身形漸漸接近……
蒼玉劍與青冥劍相擦而過,直取對方胸口,卻終還是蒼玉劍快了一招,以至蓮花胸口,隻不過一瞬,蓮花眼眸一哀,知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
就在那一刻。
即將刺入蓮花胸口的蒼玉劍卻忽地光芒大盛,自劍尖起,被葉初寒用渾厚內力催化,一塊塊地破碎,直至劍柄,而他本人,竟微微張開手臂,徑自朝著蓮花手中的劍撞上來,青冥劍長嘯一聲,直接沒入葉初寒胸口!
哢嚓——
青冥劍刺穿血肉,直直地刺入葉初寒的心髒,劍刃自他胸口穿過,頓時爆開漫天血霧,青冥劍直沒入柄,蓮花身體猛震,一陣驚惶地瞠大眼眸,身隨劍勢不得以而向前,竟然被葉初寒攬在懷裏。
兩人的身形,從花穀的上空,無聲落下。
蓮花一直都被葉初寒緊緊地抱在懷裏,她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地將他刺穿,而他,卻在生死一刻,廢棄自己的劍,將她深情地抱在了懷裏。
從此,參商永隔!
蓮花怔怔地被他緊擁在懷裏,那個懷抱出奇的溫暖,溫熱的血液從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浸透兩人的雪衣。
她抬頭看他。
葉初寒同樣靜靜地凝望著她,悲戚的眼神裏,卻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
她的目光凝固如冰晶,聲音如夢般迷惘,“為什麼?”
葉初寒的血,狂湧如泉。
他顫抖著抱緊她,麵如死灰,他痛苦地喘息著,唇角一片鮮血淋漓,隻是狹長秀雅的眼眸裏,那一抹笑容,溫和無比。
“蓮花……”
他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秀雅的眼中有著微弱的笑意,吃力地低下頭去,在怔仲的她純白色的麵頰上印下一個吻。
他深深地吻著她,熱切顫抖。
那是很溫暖的一個吻,在生命即將消散的一刻,他將自己最後殘存的一點溫暖留給了她,也終於可以這般,毫無顧忌地觸及到她。
他吻了她。
即便從此參商永隔!
即便從此要長眠在冰冷的天山雪中!
隻要讓他擁有了那一瞬的吻,那一瞬的她,那一瞬的溫暖,黃泉路上,他就再也不會寂寞憂傷了。
“……我……愛你呀……”
葉初寒支撐著,吃力地微微一笑,在她的耳邊深情真摯地輕聲說著,兩行滾燙的淚水卻隨之滑落他慘白的麵頰。
他胸口的血,沸熱如岩漿。
血從他的咽喉不斷地湧出來,他的呼吸,沉痛渙散。
蓮花從他的懷裏抬頭,她的雙手全都是他溫熱的血,她凝注著他煞白死灰的麵容,眼眸裏滿是哀戚之色。
“太晚了……”
對不起……
這樣的愛,卻已經來得太晚了……
她曾千裏跋涉,來到天山雪門,與他朝夕相伴,隻為了一句誓言,一聲最愛,相守到白頭,永不相背。
即便最後才知道,從一開始,她就找錯了人!
可是——
她是真的等待過他,真的愛過他!
他卻從未如此認真地回應過她!
那個在大漠裏流浪掙紮的少年,在漫長痛苦的成長歲月裏,用仇與恨將自己的心包裹起來,不容任何人靠近,他冷漠嘲弄了她的愛,他懷疑她,傷害她,毫不留情地將她拒絕,殘忍並且不動聲色地一次次地摧殘了她的感情!
甚至不惜將她逼上絕路!
蓮花終於戰栗著伸出手來。
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雙手被岩漿般奔湧的鮮血燒灼的滾湯如火,她將他從自己的眼前慢慢地推開。
她將他推開,從他的懷抱裏退出來。
葉初寒顫抖地站立著,他頹然地笑一笑,寧靜而又滄桑。
蓮花依舊穩穩地站著,眼眸瞠的很大很大,卻是一眨也不眨,仿佛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緩緩地轉過身,一步步走向了花穀外。
葉初寒看著她轉身,看著她離開……
他踉蹌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終於口中狂湧鮮血,在蓮花的身後,無力地栽倒在鋪著厚厚落花的地麵上,陣陣花浪隨風而起,紛飛如天山的雪。
她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蓮花……”
在即將陷入永遠沉睡的最後一刻,葉初寒眼神渙散,顫抖著凝盯著那一抹漸漸遠去的素白人影,他的手吃力地探出,淚如雨下……
“……蓮花,忘川輪回……下一世,我定會……早一點來到……再也不會如此晚的……愛你……”
人世千般情,忘川如雲煙……
縱有萬種憾,不過輪回償……
在大漠黑城馬賊手中苦苦掙紮的少年,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死去,哭喊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少年,在陰暗的石洞裏靠著殺人才能活下來的少年,在冰雪夜帝苦熬六年光陰,滿腔仇恨隻為複仇的少年!
二十八年的人生,卻有十八年在不動聲色的恨,傷害,猜疑中度過……
惟有最愛之人離去的身影,才驚醒了他多少年霜結寒冷的夢!
這一世的愛,終究來得太晚。
遠去的那個素白人影,再也沒有回頭,散亂的梅花卻落得更加急了,猶如飛雪,遮蓋了花穀的天空……
花穀冷風起……
血流如注,染就層層花瓣……
葉初寒眼中最後的一束光芒凝滯凍結,他的手軟軟地垂下來,落在厚厚的花瓣上,菲薄的唇角,那一抹蒼白失神的笑容,卻永遠的凝固……
天山冰寒,忘川水冷,與愛生生錯過一世的葉初寒,終於可以不再寂寞,不再痛苦,如此安靜地進入了悠遠的長眠……
在亙古的時光裏,他亦會如此安靜地等待著,下一個輪回的到來……
世人皆言有忘川。
一口忘川水,忘記世間千般情,萬般恨……
但縱然飲盡忘川水,我也不會忘記這塵世間,還有如此清透的素白容顏,更不會忘記,曾經最美的那一瞬……
你白衣如雪,眉目靜好,身後繁花盛開,如重雲深處,我素衣烏發,眉宇含笑,七弦琴樂音不絕……
來世相逢,亦如……今世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