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明月如霜(2 / 3)

慕容胤震驚地看著呼吸微弱的女孩,不敢相信這就是真的!

慕容慈竟沒有死!

盡管全身瘦的就像一片紙,盡管身上還有著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傷口已經潰爛出膿,她卻沒有死,她活著!

“小慈——”

慕容胤雙手顫抖地扳動著輪椅,徑至她的麵前,待要伸手去觸摸她,她的身體卻虛弱得可怕,隻要手一碰就會隨掉一般!

“快來解開鐵環!”慕容胤激動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慌忙對身後的武士喊道:“快點,先把小慈手上的鐵環解開!”

“是。”幾名武士忙上前,為慕容慈解鐵環。

慕容慈垂著頭,幹裂的唇角還在向外沁著血跡,意識模糊,“十三哥,你……救到……華辰了嗎?”

慕容胤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顫聲道:“華辰也活著嗎?他在什麼地方?你告訴我,我馬上去找他!”

“他聽到你們……在挖斷龍石……他說……要到密道裏麵去找老鼠給我吃……”慕容慈一字字氣喘籲籲地說著,“我不知道他去了多久?他說……不能死,要活著……他捉了……好多的老鼠……他……”

老鼠?!

慕容胤吃驚!

這四麵巨石,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道,哪裏來的老鼠!

“他去了什麼地方?”望著意識恍惚的慕容慈,慕容胤沒有辦法隻能繼續問下去,“小慈,別睡著,你告訴我,華辰去了什麼地方?”

“……我不睡……”慕容慈聲音微弱,使勁睜開迷茫的眼睛,“……華辰說……不能睡,他給我老鼠吃……他說不能睡,吃了就不會餓了……不能睡覺,要等到十三哥……等到十三哥來……我就可以……活下去了……”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卻越來越低。

慕容胤緊張地看了元青一眼,元青會意,帶著幾名金甲武士朝著密道深處走去,尋找華辰,慕容胤繼續陪著隨時都會昏迷的小慈身邊。

少頃。

元青帶著金甲武士返回,慕容胤一抬頭就看到他們,禁不住緊張的心跳,“找到華辰了……他……是生是死?”

“公子……”

回來的元青竟淚流滿麵,泣不成聲,而他身後,那幾名英武的金甲武士竟也是麵如死灰,一臉震撼之色。

慕容胤瞬間心涼!

他望著元青,心如絞痛,“你推我過去見他!”

密道深處!

微弱的光線找到那一片冰冷的地麵上,身穿緋衣的少年孤單地頭朝下仆倒在石地上,身體蜷曲,無聲無息……

他已經死了!

情狀淒慘的死亡!

這樣一種死亡,震撼了所有看到那十八歲緋衣少年屍體的人,就連勇猛的金甲武士,都禁不住眼角出現濕潤的淚滴。

慕容胤如石雕一般坐在輪椅上。

他定定地看著蜷曲在角落裏的少年,慘不忍睹的身體,滿身的血跡,難以形容的劇痛從他的心底襲來。

悲慟攻心,他隻覺得喉間一口血腥之氣翻湧,“華辰……”

密道外,隱隱傳來一個金甲武士的聲音,“慕容公子,慕容慈小姐讓我問您一聲,有沒有找到華辰?”

小慈……

還有小慈……

慕容胤閉了閉眼,強烈壓抑住內心翻湧傷痛的情緒,他緩緩地擦幹自己臉上的淚痕,對一旁木然的元青含淚低聲說道:

“推我出去!”

元青低頭垂淚,推著慕容胤出密道,慕容胤的脊背直直地僵著,用力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手指用力地握緊了輪椅的把手。

慕容慈已經被移到了密道外,她躺在擔架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雪裘,竭力撐起自己虛弱的身體,看著從密道裏出來的慕容胤。

她唇角有著鮮紅的血跡,驚惶地看著獨自出來的慕容胤,“十三哥,華辰呢?”

慕容胤麵色蒼白,迎向單薄如紙片的慕容慈,他卻努力地一笑,“華辰……他很好!我先把你送回去,再……”

他沒有說下去,聲音卻已哽咽,隻能別過頭去,朝著那些金甲武士揚了揚手,金甲武士會意地抬起擔架,準備將虛弱不堪的慕容慈抬下山。

擔架還沒有抬出幾步,慕容慈卻用力一掙,單薄的身體從擔架上滾落。

“小慈——”

慕容胤大驚失色,看著滾落在地的慕容慈,“你幹什麼?!”

慕容慈一言不發地從地上爬起來,咬緊嘴唇,捂住殘廢的手臂,竟不知從何處得來如此大的力量,她踉踉蹌蹌地奔進密道,剛剛慕容胤出來的地方!

“小慈,回來——!”

慕容胤驚顫,竟從輪椅上掙下來,殘廢的雙腿猶如巨石一般拖住他,慕容胤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驚惶地痛吼出聲。

“你不能進去,回來——!”

與此同時,密道內,卻忽然死一般地,一片沉寂!

然而。

那隻是瞬間的沉寂!

“啊———————!”

慕容慈撕裂般絕望的呼喊自密道內傳出,劃破死一般的沉寂,那是沒有任何發音的,人傷到最痛時,隻能本能地所發出的,慘絕呼喊!

她如瘋了一般驚叫!

慕容胤從地上掙紮著抬起來,滾燙的淚水自他清澈的眼眸中瘋湧而下!

小慈……

她看到了啊!

密道內。

慕容慈癱倒在地上,渾身戰栗,悲慟在她的身體裏瘋狂地穿梭著,撕扯著……

巨痛在她的胸口爆裂!

胸口奔湧的鮮血發瘋地從她的嘴角湧出!

那一瞬間她所看到的一切,足以讓她的餘生黑暗如地獄,足以讓她將自己殺死千萬遍,足以讓她癲狂!

緋衣少年華辰蜷縮在角落裏。

他的屍體,已經不成形狀,手臂與腿部,露出森森白骨,恍若有人用尖刀將他的肉一塊塊地割去,而那把尖刀,卻被死去的少年緊緊地握在手裏。

柔軟的緋紅的衣裳,都被從他身上流出的血凝固了,硬如冰塊。

慘不忍睹!

絕望的慕容慈終於明白了!

在漆黑的密道裏,就在她餓得就要死去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塊塊肉,隻說那是他捉的老鼠肉,卻原來是——

他從自己身上割下肉來給她吃,隻是要讓她活下來!

在斷龍石將要被打開的時刻,他卻獨自一個人爬到這裏,他知道他的小慈姐姐可以活下來了,所以——

他終於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大漠人都說中原人情薄,我今日終於明白……”

眼望著麵前匍匐在地,無聲無息的緋衣少年,一直站立在一旁的星羅公主眼中淚光無聲滴落,忍不住顫聲說道:

“原來這世間,還有這樣的有情郎……”

十八歲的緋衣少年華辰!

他曾英姿颯爽,鮮衣如火,在瓊花飛舞中舞弄長槍,直引得純白花瓣如飄雪紛飛,調皮的笑容卻是分外燦爛,眉宇間的那一份英氣,映襯紅纓,光鮮奪目!

他也曾懷抱酒壇,坐於九曲橋上,酒意微醺,如一個孩子般肆無忌憚地笑著,年少的麵容幹淨純白,胸懷中,有著成為一個大英雄的夢想!

冷風吹過。

那死去多時的緋衣少年蜷曲在角落裏,慘不忍睹的殘軀,卻猶若一團鮮紅的火焰,刺痛所有人的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他年少的十八歲!

灌滿冷風的密道裏。

痛不欲生的慕容慈忽地起身,撲上前去抓住了華辰手中的尖刀,身旁訓練有素的金甲武士搶上前去,卻被慕容慈一聲淒厲的喝聲攔住。

“誰敢上來我就殺了誰?!”

痛到癲狂!

她伏在華辰的屍體上,手握尖刀,如母狼般發狠地瞪著所有想要搶下她手中匕首的人,嘴角都是鮮紅的血跡,眼眸中竟似也有著泣血的紅色。

她要死!

她要和華辰死在一起!

“小慈!”

慕容胤的聲音傳來!

慕容慈身體一慟,她轉頭看著被推進來的慕容胤,瘋狂的眼眸中淚珠紛落,“……十三哥……我求求你……不要攔我……”

慕容胤凝注著她。

她握緊尖刀,抱住華辰,長慟將她的心割的支離破碎,“我要去陪華辰,他會在黃泉路上等著我,他的靈魂會在那裏……”

生死同歸,此生不渝。

明明是這樣說好的,可是,他為什麼要騙她啊?!

他用慘烈的死換取她的生!

陰暗的石洞裏,慕容慈緊擁著死去的華辰,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他冰冷的胸懷裏,渾身顫抖,發出絕望撕裂的哭聲……

……

……

她十五歲時,一身紅衣的華辰手握花槍站在她的麵前,眼眸中都是明亮如湖水般澄澈的笑意,一臉孩子氣的驕傲。

“小慈姐姐,等我練好武功,就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

他十二歲時,紅著臉,在她的麵前結結巴巴地說著,“我……我將來練好了武功,就要娶小慈姐姐做我的娘子,我……跟十三哥保證過的……”

……

十八歲時,在地牢內,他痛苦絕望的視線,透過遮擋麵容的亂發,深深地凝注在她冷笑的麵孔上,他的聲音忽地苦澀顫抖。

“有一個人,她總是被人欺負,被人辱罵,我曾答應過她,我要官至大將軍王,讓她做風風光光的大將軍夫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受人……欺負……”

……

……

慕容慈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

她握緊了手中的刀刃,凝望著他已經死去多時的麵孔,淚水一顆顆地落下,落在他冰冷的麵頰上。

“華辰,你等我,我跟你一起走,黃泉忘川,生死同歸!”

她這樣輕輕地對他說著。

“你不可以死!”

石洞內,忽然傳來一個如此堅定悲傷的聲音,慕容胤凝注著決定赴死的慕容慈,眼中含著傷痛的淚。

“如果你死了!華辰如此慘烈的死亡就一文不值!”

慕容慈僵住!

她忽地緊緊地抱著華辰的殘軀,手中的尖刀一直的顫抖,淚如雨下。

她閉緊了眼睛,逃避慕容胤的眼神,“我不知道,他一個人走黃泉路會孤單,你讓我去陪他,讓我去——”

“別人可以不知道,可是你——你不可以不明白華辰為什麼要死,他這樣奮不顧身到底是為了什麼?!”

“別對我說這些——!”慕容慈猛地張開眼睛,眼眸裏湧現出絕望的悲傷驚懼,發瘋似地喊道:

“別對我說,我不要聽!”

“你必須聽!除非你想讓他死不瞑目!”慕容胤淚如雨下,他知道她心痛如絞,卻還是要堅持說下去。

“這世間,誰都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誰都可以不想活下去,可是,你不能死,你慕容慈沒有資格選擇死!你要活著……”

慕容慈渾身顫抖。

她擁著華辰的屍首,眼眸裏的哀慟鋪天蓋地,她心神已亂,隻是想要陪著華辰死去,才是最後的解脫。

“十三哥……”她望著慕容胤,滿臉淚痕就如曾經那個總是被人欺負辱罵的小女孩般可憐淒楚。

“十三哥,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說下去。

求求你就讓我去陪他,讓我跟他一起去!

“活下來……”

慕容胤聲音哽咽,悲慟融在從他眼角滴落的熱淚裏,他凝注著悲痛絕望的慕容慈,一字字地說下去。

“你慕容慈的命,是華辰用自己的死亡換來的,就是為了華辰,你——必——須——活——下——去!”

為了華辰……

必須要活下去……

她明白,她全都明白啊!

痛苦與悲哀瞬間壓過一切,排山倒海而來,將她徹底湮沒!

淚流不止的慕容慈,用一隻完好的手緊緊地將華辰的殘軀抱在自己的懷裏,他的身體很冷很冷,一直冷到她的心裏去。

他用自己的死換了她的生!

他想要她活著!

好好的活著!

啪——

鋒利逼人的尖刀終於自慕容慈的手中落下。

慕容慈低下頭死緊地擁緊華辰不成形狀的殘軀,她終於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絕望地放聲嘶喊出那個痛徹心肺的名字。

“華辰————!”

這個世上,總有一個人珍惜你,深愛你,即便為你而死,也在所不惜,隻要你記得,無論何時都要記得……

那個願意為你而死的人!

那個永遠沉睡在漫無邊際黑暗中的的緋衣少年!

他有一雙湖水般明亮的眼睛,清透無比,他的笑容如孩子般燦爛,卻也有少年的英朗豪氣,他的名字叫做——華辰。

******* ******

夜晚。

西苑石屋,淡淡的燭光灑落。

形貌消瘦的葉初寒坐在一張石椅上,望著對麵如石像般沉睡的初雪,他輕咳著,麵容透出病重的蒼白。

“她還活著。”

他這樣輕輕地,對沉睡的初雪說。

修長的手慢慢地按住自己的胸口,葉初寒默默地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唇角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無論她在什麼地方,隻要她活著,我就可以感受得到。”

隻要那種地獄般噬心的痛苦還折磨著他,就意味著,那個他銘刻在心的一線純白女孩還活在這個世上。

連心蠱,相思蟲,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燭火搖曳。

清冷的石屋裏,兄弟二人相對而坐,良久,葉初寒忽地一笑,雪白的麵孔上,那一抹笑容孤寂苦澀。

“我一直都以為,我是一個再也不會傷心的人,因為我不會為任何人心痛,我會最先毀去那些有可能背棄我,傷害我的人……隻要我不心痛,我好好的活著,我就贏了……”

“……”

“那個時候,當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大雪掩埋……”他悲戚地笑著,凝注著弟弟沉寂的麵容,“當天地之間隻剩下我一個人,當我以為我再也不可能見到她那張純白的容顏時……我才知道一件事情……”

“原來獨自一個人活著,也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葉初雪的麵前。

葉初雪無聲無息地坐在石椅上,雪白的衣服垂落地麵,宛若鶴翼,葉初寒俯下身去,他看到弟弟蜷縮在寬大袖子裏的手,蒼白的手,捏成了一個小小的拳頭,他握住了弟弟的手,葉初雪的手冷如冰塊。

葉初寒的麵頰上有著一抹失神,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與弟弟在大漠中漂泊那樣,他握住了弟弟的手。

“這麼多年,其實還是你,一直都在這裏陪著我,我真想問你一句,你一個人坐在這裏,會不會很冷?”

“如果能再回到十八年前,爹和娘帶著我們在大漠裏流浪,你總是生病,爹用大氅包著我們兩個人,大氅很暖和,我們一點都不冷……”

葉初寒慢慢地擁住自己的弟弟,緊握著他的手。

“十八年前,即便居無定所,浪跡大漠,卻也過得很……快活……可是那個時候,爹為什麼要扔下我和娘帶著你走?為什麼一去不返任我和娘在大漠中受盡折磨?為什麼……”

滿屋冷意。

葉初寒眼神黯淡,手慢慢地收緊,握緊初雪的手,苦澀失神地笑著,“初雪,是我逼死了爹,是我害你如此不生不死,你一定恨透了我,是嗎……”

一切的一切……

全都因我而起……

所以我知道,你們每一個人都恨透了我……

傾·滄雪·冷魂

在葉初寒的記憶裏,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應該是在他十歲以前,他帶著自己的孿生弟弟葉初雪,在大漠中與爹娘共同流浪的時光。

他的母親是樓蘭最美麗尊貴的公主,卻與他的父親,一個居無定所的江湖客一見鍾情,山盟海誓,從此,英雄俠客隱居大漠,如花美眷相知相守,夫妻二人不離不棄,執手不放浪跡天涯。

大漠中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傾國傾城的白衣女子,笑容如水般溫柔嫻靜,十指纖纖,七弦琴聲不絕,英雄豪客身負名劍蒼玉,俠骨柔情,執手玉簫,琴簫合奏,樂聲悠悠,唱的是大漠蒼雪,天地豪情,歌的是一世知音,深情如海!

弟弟初雪自生來多病體弱,葉初寒自幼便對著這個弟弟嗬護備至,而溫柔嫻靜的母親,放下樓蘭公主的高貴身份,甘願與父親隱居大漠,守在貧寒的帳篷裏,每日帶著他兄弟二人牧馬放羊,逐水草而居。

十歲的葉初寒本以為,他們一家人會這樣寧靜地在大漠中度過。

然而,即便是曾經仗劍江湖,少年意氣的父親退隱江湖,卻還是躲不過江湖仇家包括樓蘭王惱恨愛女離去而一路尋來的追殺!

但縱然是大漠顛沛,居無定所,十歲的葉初寒卻從未有過抱怨,他喜歡看絕美的母親手彈七弦琴,笑靨如花的模樣,喜歡看英武的父親隨樂劍舞,豪情無限。

斜陽晚照,神仙眷侶!

他還記得。

在月下的大漠裏,他和弟弟身上蓋著父親暖暖的大氅抵禦風寒,依偎在父母的身旁,他一直都抱著因為體弱而微微有些發熱的弟弟,兩人一起仰頭數著大漠天空上的星星。

“哥,我們都一直要這樣流浪下去嗎?”躺在他懷裏的初雪,一邊仰麵看著一望無際的星空,忽然這樣輕輕地問他。

他的眼裏有笑意,“這樣流浪,不好麼?”

“隻要一家人在一起,怎樣都好!”初雪在初寒的懷裏笑著,麵容因為頭發熱而略有些緋紅,他輕輕地咳著。

“大漠之上,到處都是我們的家。”

十歲的初寒,緊擁著瘦弱的弟弟,爽朗的一笑,“對,大漠之上,我們在哪裏停留,哪裏就是我們家!”

他們的父母就這樣帶著他與弟弟初雪在大漠裏流浪,躲避樓蘭王的兵馬和仇家的追殺,日複一日,直到——

他們一家四口在大漠深處,遇到了大漠中黑城最可怕難纏的馬賊!

黑城馬賊的大頭目冷夜梟自見到他母親那絕世傾城的容顏之後,竟生覬覦染指之心,率領近萬馬賊傾巢出動,附骨之蛆般如影隨形地,用盡詭計,終於將他們一家四口困在了大漠最寒冷的天山腳下。

龍遊淺水,虎落平陽!

任憑他父親武功再怎麼高強,也無法靠一己之力帶著他的妻兒衝出重重包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兒陷入饑寒交迫的困境。

那一夜。

十歲的葉初寒看到他的父親抱劍立於風雪中,麵容沉重。

他亦看到一襲白衣的母親默默地站立在暗處,將一把匕首偷偷地籠在袖子裏,華美的容顏卻依舊堅定從容。

瘦弱的弟弟初雪被大漠的寒氣凍得瑟瑟發抖,他縮在大氅裏,抬頭看堅韌的哥哥,很小聲地說道:“哥,我餓了……”

初寒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孿生弟弟,“初雪,你害怕死嗎?”

初雪看了看哥哥初寒,長長的眼睫毛下,那雙眼睛清澈如星光,他略有些稚氣,卻很堅定地一字字地答道:

“隻要哥哥一直都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就不怕死!”

初寒抬起頭,卻看到獨自站在遠處的父親同時朝著他們的方向看過來,他的父親,大漠中最驕傲的蒼鷹,眼底深處,居然也有著隱隱的悲哀與傷痛。

第二日清晨。

父親手持蒼玉劍,帶著母親,他和弟弟突圍,那一場廝殺,血染大漠,數不清的馬賊縱馬兒來,煙塵四起,黃沙彌漫。

他和弟弟被馬賊衝散,轉眼之間,弟弟瘦小的身影就不在他的眼前,隻剩下他和父親,揮舞著刀劍的馬賊嘍羅,乘著高大的馬匹,在他和父親的周圍呼喝,他父親雙眸血紅,蒼玉劍橫天而起,斬落馬賊無數!

“爹,哥——!”

遠遠地,傳來初雪膽怯的哭喊,“快點救救娘,娘……娘被抓了——!”

十歲的葉初寒恐懼地回頭。

娘——!

他美麗溫婉的娘,還是那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孤身一人抱著七弦琴,被馬賊重重包圍,卻隻是安靜地站立著,一動也不動,猶如玉雕!

“葉征!”

馬賊冷夜梟的狂笑之聲傳來,“你的妻子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你若想要你兒子活命,就給我乖乖地束手就擒!”

蒼玉劍顫抖著垂下。

初寒第一次看到父親的麵容,如死灰般暗淡。

然而就在此時,被馬賊包圍的母親卻趁馬賊不備,忽地從雪白的衣袖裏探出鋒利的匕首,嘶聲喊道:

“葉哥,帶孩子走!”

她一匕首朝著自己的胸口刺落!

“娘——”

葉初寒剛要叫喊,隻覺得手腕一緊,竟是他的父親重新持起蒼玉,拽著他衝出重圍,無數把刀劍劈下,葉初寒居然一腳踩空,跌倒在沙地裏。

他的手從父親的手中落下,兩人剛剛分開,馬賊就已經橫切進來,將他與父親隔開,葉初寒自沙地裏抬起頭,驚懼地看到了他的父親已經離他很遠。

“爹——”

他伸出手絕望地叫喊!

他的父親卻隻是……隻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看著他陷入重重包圍中,父親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霍然轉身,直奔同樣被馬賊包圍的葉初雪!

眨眼之間。

揮動天下蒼玉名劍的父親已將初雪自重圍中救出,緊緊地抱在懷裏,縱身乘上了一匹無人的乘騎的馬,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大漠沉寂!

無數把刀劍圍繞在他的周圍,他趴在沙地裏,狹長的眼眸裏,那一抹驚愕的眸光卻是一瞬不瞬,呆呆地看著父親離開的方向。

父親帶著初雪……棄他和母親去了……

“畜牲!放開我——”

母親備受屈辱的驚呼讓他乍然醒悟,他踉蹌著從沙地裏爬起去,驚恐地抬眸望去,七弦琴落入塵埃,母親手中緊握的匕首被冷夜梟奪到手裏,冷夜梟已經抱住他的母親,迫不及待一親香澤,大聲地狂笑。

“在我的手裏,我若不想讓你死,你以為你死的了嗎?!”

冷夜梟的手一揮!

圍在葉初寒麵前的馬賊立刻會意,無數把雪亮的刀刃瞬間逼近了葉初寒,隻待冷夜梟一聲令下,就可以將這個十歲的孩子剁為肉泥!

美麗的白衣女子望著自己十歲的孩子,木頭人一般怔怔地僵在那裏。

“若你死了,他也活不成,”殘酷的冷夜梟在白衣女子的耳邊輕聲說道,淫邪地笑起來,“或者你死了,我還舍不得他死呢,你看他……長的還真是少有的清秀,在我們這些兄弟麵前,他跟一個女孩子又有什麼兩樣呢?!”

白衣女子渾身戰栗,淚落兩行,“不……”

被雪亮刀光包圍的葉初寒看著他的母親被冷夜梟抱在懷裏,他眼瞳縮緊,忽地狠狠咬緊嘴唇,徑直朝著眼前最近的一把長劍上撞去!

他可以死!

卻絕不可以拖累自己的母親,讓母親受這賊子半點侮辱!

一隻粗糙的大手卻揪住了他的後衣領!

冷笑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小子,落在我們手裏,會讓你這麼便宜的死麼?!”

那隻大手將他拎起,拎至半空中,在狠狠地朝前一摔,十歲的孩子被重重地摜在了沙地裏,全身劇痛,手骨折斷,口吐鮮血,當場動彈不得。

“看到了麼?如果你不從我,你的孩子會死得很慘的!”

冷夜梟得意地笑著,粘滿鮮血的肮髒手指慢慢地探進了僵硬的白衣女子衣襟裏,貼近白衣女子的耳朵,緩慢說道:

“你這身衣服,還是你自己親手脫下來吧,也讓我這些兄弟看看,大漠最美麗女子的身體,是什麼樣兒……”

那白衣女子,怔怔地看著匍匐在沙地裏的葉初寒。

十歲的孩子,滿口鮮血,捂著斷裂的胳膊,在沙地裏痙攣顫抖著。

眾目睽睽之下!

樓蘭公主,溫婉嫻靜的女子,慢慢地伸手解開自己雪白的衣裳,兩行滾行的眼淚卻緩緩地順著絕美的麵容流下來……

大漠風沙,蒼茫渾厚。

那一襲純白的衣裳自悲慘女子的手中無聲落下,刹那間便隨著大漠裏的狂風而去,遠遠的……

消失在天邊……

自那一日後,十歲的初寒被帶到了黑城,關在了馬賊的馬棚裏。

他的母親,為了給他換取一點食物,每日每夜遭受著馬賊的蹂躪,美麗的母親慢慢地改變了,變得形如枯槁,她再也沒有穿那一身雪白的衣裳,隻是整日披著肮髒的毯子,毯子下,是一絲不掛的身體。

他的父親,卻一直都沒有來救他們!

自那一日將他與母親扔下,父親從此絕跡大漠,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被綁在馬棚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的母親被殘忍的馬賊淩辱,糟蹋,他痛苦的喊破喉嚨,絕望地咬破嘴唇,滿口鮮血,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開始恨——

發瘋一般地恨!

這個世上,如果連至親之人都已經不值得相信,那麼,他還能指望誰!還有誰,值得他相信?!

半年後。

他終於尋得機會,從馬棚裏偷得一匹馬,帶著母親連夜逃出黑城。

隻是——

他的母親已經被折磨得瘋顛了,她隻會搖頭傻傻地看人,高興時把一根木頭當成寶貝,緊緊地抱在懷裏說那是自己的兒子,不高興的時候驚叫連連,抓住不滿十一歲的葉初寒又打又罵又咬!

葉初寒獨自帶著瘋顛的母親,在寒冷的大漠裏,相依為命地活下去。

他被好心的牧民收留,靠著為牧民放養牛羊換取食物和衣服,他求牧民大夫救救自己的母親,卻無一人可以治好母親的瘋病。

漫長痛苦的兩年。

母親終於不再像從前那麼瘋顛狂燥,她安靜下來了,甚至有時會整日整日癡呆地仰看著大漠的天空,曾經清澈的瞳仁如今一片死灰,她一遍遍地喃喃自語。

“寒兒,雪兒……葉哥……”

他哭著喊她娘,她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從未回應過,在她封閉的心裏,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寒兒!

曾經尊貴的樓蘭公主,如今,不過是個瘋子!

十三歲的葉初寒在背風處搭建了小小的茅草屋。

他用自己攢下的一點錢從牧民的手裏買到了一隻母羊,讓滿身凍瘡的母親在寒冷的夜裏抱著羊兒入眠,他自己,則蜷縮在茅草屋的門口,為母親抵擋寒風。

白天,他擠出羊奶,一口口地喂到母親的嘴裏去。

葉初寒無微不至的照顧癡傻母親,母親卻整日如木頭般僵坐,不知道他在受罪,他在吃苦,他在流淚……

終於——

一場暴雪席卷大漠,天地蒼茫。

他卻病倒了,身體高熱,燒到滿嘴胡話,太冷太冷了,他蜷縮在茅草屋裏,動也動不得,吃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癡傻的母親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娘……”

葉初寒用力地睜眼睛,眼前卻越來越黑,他掙紮著朝前爬了幾下,渾身卻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娘……不能出去……”

幹裂的嘴唇浸出滴滴血珠,高燒虛軟的他再也無力,昏倒在冰冷的地麵上。

不知過了多久。

一片恍惚中,卻覺得嘴邊有著微微的濕潤,似乎有人在喂他什麼,那一點溫熱讓他稍微清醒過來,他吃力地睜開眼睛。

母親就在他的身側,一麵抱著他,一麵一口口地喂他羊奶喝。

“……羊……羊跑了……”憔悴的娘看著他醒來,竟有著小女孩般的忐忑不安,“我去找羊……就有羊奶了……羊奶可以給寒兒喝……”

他倏地崩潰,潸然淚下,哽咽凝噎,“娘……”

她叫他寒兒!

漫長的兩年,他的母親終於認得他了。

“寒兒不哭,不哭……”

母親的臉上還是癡癡呆呆的笑容,卻將高燒的他緊緊地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胸懷去溫暖他,如疼惜一個嬰兒般小心翼翼地哄著他。

“乖……不哭啊,我找到羊了……寒兒不會挨餓,寒兒有羊奶喝……寒兒不能死,一定要活著……”

曆經磨難隱忍堅強活下來的少年卻是心一慟,終於哭出聲來:“娘……我們不會死,我們一定會好好的活下來……”

聽聞他的悲哭,癡傻的母親竟也落淚。

那一場天地茫茫的暴雪中,十三歲的葉初寒依偎在依然癡呆,卻終於喊他寒兒的母親懷裏,哭得昏天黑地,將漫長兩年的絕望和痛苦全部哭盡。

從那以後。

十三歲的葉初寒,還很天真地以為,他會一直這樣伴著慢慢好起來的母親,在大漠上,跟隨著那些好心的牧民,度過自己生命的漫長歲月。

直到半年後,黑城的馬賊再度找到他們,將這所有的一切,全部毀滅!

那一日。

已經被大漠的風霜磨礪的分外堅韌挺拔的少年背負著重重的木柴返回家中,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在茅草屋外,安安靜靜地等著他。

然而今日。

他卻遠遠地看到了慌張奔跑來的母親身影,母親徑直跑到他的麵前,眼神竟然有著從未有過的清明和透徹,不待他問一句話,就將他拽到了大漠戈壁後的大石下。

將他藏好,她起身奔了出去。

“報仇!”

這是母親衝出去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