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天山雪門花穀洞天外。
夜深。
一名年約二十四五的青衣男子站在穀外,那人劍眉星目,眼眸清朗,十指修長,身負一個簡易的藥囊,除此之外,身上再無他物。
花穀內,執法老人杜衡帶著若幹天山雪門弟子大步走來,在看到那青衣男子的刹那,竟然不禁激動地朗朗大笑。
“平神醫,你終於到了。”
那身負藥囊的男子回過頭來,目若秋水,淡淡一笑,“杜老先生叫我秋水就好,神醫二字,晚輩實不敢當!”
那名青衣男子,就是漠北名醫,平秋水!
他不遠千裏,被天山雪門的人從漠北請到塞外,隻為葉初寒的連心蠱相思蟲反噬尋求破解之道而來。
花穀外。
平秋水躬身麵向杜衡,謙恭有禮地說道:“晚輩奉家父之命千裏而來,途中耽誤時日甚多,還不知門主病勢如何?”
他先聽到的,是一聲歎息。
平秋水抬頭,看到執法老人一臉的滄桑晦暗之色,止不住歎息的杜衡引他走向花穀內,聲音沉重。
“平神醫,請跟我來。”
東苑暖閣。
溫泉深處,雲蒸霞蔚。
夜已深沉,這裏,恰恰是引人欲醉的溫柔之鄉。
夜明珠照得整間閣子亮若白晝,珠光寶氣,閣門大開,滿屋旖旎的春光迎麵襲來,樂師奏樂,琵琶琴瑟之聲齊奏,奢糜之音不絕於耳,天魔舞姬穿著半裸的衣裙,體態婀娜,姿色妖冶,環佩叮當,歌舞於旋台之上,一顰一笑間,攬不盡的風流春意。
紅燭輕燃。
金獸爐內,燃著甜膩銷魂的玉露香。
葉初寒慵懶優雅如一隻白狐,舒舒服服地側躺於香軟的榻上,一手持著金玉酒杯,狹長的眼眸裏,流轉著一抹迷離恍惚的光,菲薄的唇角,含著絕魅的輕笑。
幾名絕美的侍妾殷勤地服侍在他的身邊,巧笑承歡,妖嬈嫵媚,輕紗的衣料下,猶若半裸,那勝雪的肌膚隱約可見。
平秋水跟在杜衡身後走進了暖閣。
麵對眼前的鶯歌燕舞,金碧輝煌,平秋水卻是目不斜視,徑直向前,跟隨杜衡走上前去,在暖閣的中央,停住了腳步。
葉初寒亦看到了他。
他卻依舊半躺在軟榻上,動也不動,看著站在下首的青衣年輕人,慵懶一笑,“你就是平秋水?”
平秋水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在下正是平秋水。”
“你該不會有一個妹妹叫做平長天吧?”葉初寒隨意地躺下,懶懶地枕著自己烏黑的長發,滿眼輕蔑嘲弄,笑著調侃。
“但不知你妹妹長得如何?若是像你,就定然不差了!”
杜衡一驚,萬萬沒有想到葉初寒竟然會出言嘲諷這世上唯一可以救他自己命之人,他忍不住道:
“門主,平神醫……”
“對待將要為自己診病的醫者都如此無理輕慢,”平秋水卻忽地出聲,麵色如初,淡淡一笑,“看來門主是真的了無生念,一心求死了!”
軟榻上。
葉初寒臉上的笑容凝住。
在他沉默的時候,暖閣中的樂師識時務地停止了奏樂,遵循杜衡的眼色,帶著眾天魔舞姬退了出去。
杜衡上前一步,跪下身去,“門主病勢已經拖延多時,請速讓平神醫為門主診斷吧。”
葉初寒淡淡地掃了一眼麵色沉靜的平秋水。
“今日已晚,明日再診也不遲。”他微微起身,玩轉著手中的金玉杯,若無其事地喝下一口佳釀,將一名妖嬈的侍妾攬在懷裏,眼含嘲弄睨向平秋水。
“再說平神醫也看到了,葉某現在可是忙得很。”
“既然如此,秋水暫且告退!”平秋水身負藥囊,平靜如常,轉向杜衡,“還請杜老先生帶在下出去,秋水尚不識路徑。”
杜衡無奈。
他看了一眼躺在軟榻上與侍妾調笑的葉初寒,實在沒有辦法開口再勸下去,隻得帶著平秋水走出暖閣。
聽著暖閣的門被關上,隻留下一閣的溫柔春意。
葉初寒卻沉默著。
幾名身段玲瓏的侍妾不再敢媚笑下去,有些無措地互相望了望,誰都知道葉初寒的喜怒無常,舉手之間就可以取走她們的性命。
稍頃。
葉初寒的唇角微揚,卻慢慢地泛出一抹輕淺的冰冷笑意。
他轉向了陪侍在他身邊的那幾名侍妾,瞳內有著魅惑的流光,看著其中一個眉目幹淨宛如江南女子般,膚色極白,甚至透出略微蒼白之色的女子。
“你留下,其她人出去!”
除下那名被他點中的侍妾,其她的侍妾忙走下軟榻,魚貫而出,金獸爐內,玉露香嫋嫋而出,閣內,溫暖如春。
留下的那名侍妾眉宇間卻露出了些微的不安。
“過來。”
葉初寒枕著自己的烏發,看都不看她,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那名剛剛入穀不到一日的侍妾小心翼翼地移到了葉初寒的麵前,唯有雙頰上透出點點的紅暈,更襯的那一整張麵孔蒼白若雪。
葉初寒看了她片刻。
他猛然伸出手,將那名女子拉到自己的懷裏,翻身壓在身下,撕開她的衣衫,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狂風暴雨一般地狂吻著,那名衣衫被撕碎的女子被他激烈的動作嚇得驚慌失措,語不成句的呻吟,“……門……門主……”
“別出聲!”
葉初寒忽地伸出一隻手來捂住她的嘴唇,阻止她脫口而出的呻吟,仿佛她一出聲就會讓他從夢中驚醒過來,他捂住她的嘴,他的嘴唇卻在她溫暖的頸項間瘋狂遊移,肆無忌憚地啃咬……
他身下的女子急促的呼吸,忍住脫口而出的呻吟,終於顫抖著伸出手來緊緊地抱住了葉初寒,貼緊他冰冷的身軀……
愉悅的潮水迅速地淹沒了那對在床榻交纏的身影。
紅燭搖曳,春宵帳暖。
金獸爐內,玉露香嫋嫋升騰。
懷中擁的是溫暖柔軟的女子身體,承受著他狂肆的發泄,他卻感覺自己仿佛是沉浸在冰冷的海水中,任憑他怎樣用力的掙紮,都無法擺脫那徹心徹骨的冷。
真冷啊……
那個永遠沉睡在亙古冰雪之下的蒼白女子,應該也是有著這樣……深入骨髓的寒冷吧!
……
……
“到底在你眼中,愛是什麼?”
她蒼白的麵容沉靜黯然,含著痛楚的聲音中,有著一絲絲疲累的絕望,“你眼中的愛,是猜疑,是折磨……是寧可刺痛別人也不要自己受傷的自私占有,是一意孤行的踐踏摧毀……你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是因為你從未相信過任何人,你害怕背棄,是因為你恨……”
……
……
原來有這樣一種愛,等到毀滅的時候才知道那是怎樣錐心裂肺的痛苦!
這樣的痛,仿佛全世界都已經死去了。
深深地埋首於女子裸露滑膩的頸窩間,葉初寒緊緊地閉著眼睛,如迷夢的孩子般恍惚般地喃喃低語。
“……蓮花……”
在他身下的女子微微一怔。
她隻感覺到有兩行溫熱滾燙的液體落在她的頸窩間,順著她雪白的肌膚,無聲緩慢地滑落下去……
那是……
他的淚啊!
***** ******
第二日。
平秋水終於得以為葉初寒診視病況。
花穀東苑內。
葉初寒躺在床榻上,平秋水坐在他的身側,手指按在他的手腕脈處,細細察看他的脈象,沉靜的麵孔上竟有著微微的動容。
半個時辰後。
平秋水站起身來,轉身走向圓桌,杜衡擔憂的目光緊追著平秋水,生怕他臉上出現一絲絲愁容。
如果連漠北平家都無法救治的病症,那天下還有誰可救葉初寒?!
站在圓桌前,平秋水微微一笑,“葉門主之病,也不是無藥可治,但若門主了無生念,就算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葉初寒冷冷一笑,“誰說我了無生念?”
平秋水轉過身來,看看葉初寒,目如秋水清冽無比,“心病還需心藥醫,最要緊的還是這病源……”
葉初寒的身體微僵,狹長的眼中閃過一絲冷色,“什麼病源?!”
寂靜的房間內。
一身青衣的平秋水麵對葉初寒冷冽的目光,淡淡一笑,徐徐出聲,“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
平秋水一聲吟出,已犯禁忌,東苑中人盡已變色!
杜衡失聲,“平神醫,不可——!”
平秋水一語未了,迎麵就是一陣疾風襲來!
他身形未動,眼眸依舊澄靜,麵對著眼前如鬼魅般冰冷森寒的葉初寒,葉初寒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喉骨,狹長的眼眸幽暗如地獄。
“你再敢說一句試試看?!”
隻要一瞬,葉初寒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平秋水卻是不驚不懼,寧靜溫和地看著葉初寒陰暗的眼瞳,淡然一笑,不疾不慢地接著念下去:
“無時獨不見,流淚空自知——!”
他淡淡地看著葉初寒。
葉初寒亦定定地看著他,眼瞳縮得死緊。
良久。
心口一陣熟悉的劇痛再次襲來!
葉初寒忽然麵如死灰,渾身震顫,他放開了平秋水,踉蹌著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忍不住顫抖的聲音冰冷艱澀。
“你來應該隻是為了破除我體內的連心蠱相思蟲反噬吧!難道是你已無法可解,卻在這裏廢話?!”
他捂住了胸口,全身顫抖著倒地,竟是體內的相思蠱蟲再次開始瘋狂反噬!
“門主!”
杜衡大驚失色,慌上來扶住痛不欲生的葉初寒,抬頭看平秋水,急促地說道:“平神醫,這相思蠱蟲的反噬,可有破解之法?”
“不必慌張!”
看著痛徹心肺的葉初寒,平秋水卻依然保持著一臉淡定的笑容,“相思蠱蟲反噬當然有法可解,而且簡單無比!”
杜衡吃驚,“簡單?”
“如果我猜得沒錯,門主是在半年前使用了百氏連心蠱練就的相思蟲,那麼半年後的今日,那連心蠱內必已經又有一條雌相思蟲練成!”
平秋水一言,卻讓東苑人一頭霧水。
杜衡忍不住震驚:“難道這連心蠱練就的是雌雄雙蟲?”
“沒錯,雌雄雙蟲出生間隔半年,江湖中人隻知這連心蠱煉製的相思蠱蟲可助人練成登峰造極的內功,卻不知道這連心蠱煉製出的相思蠱蟲乃是天下第一情蟲,雌死則雄亡,雄死則雌滅,二蟲息息相關,雖不同生但求共死,故稱相思!”
雖不同生,但求共死!
故稱相思!
葉初寒癱倒在地,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抬眸看平秋水,忍住血脈倒行逆施的鑽心劇痛,冷冷出聲:
“什麼意思?!”
平秋水微笑,道出破解之法,“將現在連心蠱內的剛剛練就而成的雌相思蟲除去,門主體內的雄相思蟲自會在同一時間消亡,門主就不會在遭受這相思蟲反噬之苦!”
原來竟如此簡單明白!
杜衡大喜,門主有救了,他忙命天山雪門弟子照顧痛不欲生的葉初寒,自己慌忙雙手捧出連心蠱至平秋水的麵前。
“平神醫,請你……”
那一尊金色的小鼎,就是神魔都不敢褻瀆的連心蠱!
平秋水伸出手,一手穩穩地拿過一枚金針,另一隻手揭開小鼎,準備將蠱內還未找到宿體的雌相思蟲一針刺死!
葉初寒體內的雄相思蟲就會一並死亡!
金鼎揭開!
待看清鼎內的東西之後,平秋水鎮定的眼眸卻是一震,脫口而出一句話來,“有人動了雌相思蠱蟲?!”
杜衡大驚失色,搶過連心蠱朝裏麵定睛一看!
蠱內,隻剩下一小片薄薄的蛻皮,透明微黃的蛻皮下,再無其它,顯見是雌相思蟲找到了另外一人的身體作為宿體,脫蠱而去!
是誰?!
是誰動用了雌相思蠱蟲?!
杜衡慌張地看平秋水,“平神醫……”
“到如今,隻有一法可解門主反噬之苦了,卻是最下下之策,”平秋水沉吟片刻,終於還是說道:
“找出雌相思蠱蟲的宿主,殺掉這個人,此人一死,他體內的雌相思蠱蟲也就必死無疑,而葉門主血脈裏的雄相思蟲也會在同時消亡,這樣,門主不僅擁有了天下無敵的功力,也再也不用遭受這相思反噬之苦!”
“可是……”杜衡手捧連心蠱,蒼老的麵色上出現了茫然之色,“到底是誰,取用了雌相思蠱蟲?”
“是她……”
靠在床榻邊,葉初寒忽地出聲,他緊緊捂住自己的心口,忍受著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麵容慘白隱隱有著冷汗流下……
隻是……
此刻的葉初寒,卻與剛剛完全不同!
身體正在遭受著相思蟲瘋狂的反噬,全身上下猶如萬蟻啃咬,他卻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窗外透進的一線純白的光芒。
他狹長的眼中,隱隱有這一片濕潤的光……
是她……
他廢了她的武功,封住了她的任督二脈,本應毫無反抗能力的她卻能抱著湛羽的頭顱一路殺出天山雪門,能夠奔赴天山,能夠與他對上一掌……
“平神醫……”
劇烈的疼痛一陣陣襲來,葉初寒卻緊緊地捂住胸口,麵色雪白地轉向了平秋水,秀雅的眼眸中竟然出現了一抹濕潤的光亮。
“你剛才說……雌雄相思蠱蟲……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平秋水怔住。
一直都舉止輕慢,紙醉金迷,冷漠無情,了無生念的葉初寒居然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叫他神醫!
他下意識地點頭,回答:“沒錯!”
聽到平秋水這樣一句話!
葉初寒全身還在止不住地因為瘋狂的疼痛而戰栗顫抖,隻是那抹毫無血色的唇角,竟然緩緩地綻放出一抹蒼白溫柔的笑容。
平秋水吃驚地看著葉初寒,終於動容,遭受著如此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怎麼可能還笑得出來?!
噗——
葉初寒身體劇震,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出!
平秋水待要上前,卻發現他竟還在笑,他滿口的鮮血,身體被劇痛侵蝕著,猶若隨時會散掉一般地瘋狂顫抖,他卻還是在笑,一口口地吐血,一聲聲地笑……
“我現在如此之痛,還在遭受著相思反噬之苦,就代表那個人……”
葉初寒顫抖著笑著,眼神迷離恍若在夢中,緊緊地捂住自己劇烈疼痛的胸口,滾燙的眼淚卻止不住地順著俊美的麵頰長劃而下。
“……她……尚在人世……”
又是一口鮮血湧出!
葉初寒終於意識渙散,癱軟在地!
平秋水急步上前,扶起葉初寒,修長的手指一甩,接連四十九針,針針皆迅捷無比,盡全力壓製住他全身的經脈逆施,血脈倒流!
待得行針完畢。
葉初寒已經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中,他躺在床榻上,烏黑的長發流泉般傾瀉下來,蒼白如玉雕的麵孔上,奔流的淚水猶未止歇……
他在夢中哭泣,顫抖著低語那個銘刻於心間的名字,“……蓮花……”
她……
還活著啊!
***** *****
大漠的夜晚,冰寒刺骨。
風沙漸欲迷人眼,在一處背風的石崖邊,已經有一支遊牧部落在這裏安營紮寨,幾叢篝火熊熊燃燒著,人群聚集的地方,不時傳來輕盈的歌聲和笑聲,還有燒烤牛羊的香氣。
華麗的帳篷旁,幾名武士執戈肅立,對大漠風寒不以為怵。
帳篷前,亦有一叢篝火燃燒如大漠中盛放的紅花,為這一片小小的天地,帶來溫暖明亮,驅走寒冷黑暗。
篝火旁。
有一個穿著明黃色衣飾的人,高冠上的玉帶自麵頰兩旁垂下,隨風輕揚,而他,隻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默默地凝望著篝火。
夜風微涼。
篝火很旺,偶爾有著火星迸射出來,像是亮晶晶的星星,朝著黑暗的天空飛去,除此之外,再無其它的聲音。
“公子。”
一名穿著樸素衣裳的家奴走到他的身邊,將一件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天太冷了,您還是先回帳篷裏安歇吧!我已經問過了星羅公主,她說明天就差不多可以將那斷龍石挖開了。”
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正是慕容胤!
從天山雪門死裏逃生的慕容胤!
自從被湛羽放出的元青找到西域龜茲王尋求到救兵,從雪山上找到了昏迷的慕容胤,龜茲王的女兒星羅公主更是對重傷在身的慕容胤悉心照料,直至他康複。
隻是他的雙腿,卻已經殘廢,再也不能行走了。
蘇醒後的慕容胤,最先看到的是獲救的慕容一家老小,也知道了慕容慈與華辰被斷龍石封在了密道裏。
龜茲王女兒,美麗的星羅公主一麵派人將慕容家人一路送回江南,又分派人手,披星戴月,日夜不停地挖那堅固無比,重逾千斤的斷龍石,轉眼之間,盛事王朝派來的兵馬也已經到達,與龜茲武士合力挖掘。
整整挖了二十多日!
明明知道裏麵的人已經不可能存活,慕容胤卻還要堅持挖下去,因為就算生不見人,死也要——見屍!
他會將他們的屍體帶回江南,好好安葬!
夜漸漸冷起來。
此時此刻的慕容胤,他的麵容帶著些微蒼白,卻還是和曾經一般清俊如水,眉飛入鬢,目如朗星。
篝火漸熄。
元青不忍慕容胤受冷,他抬頭看向不遠處一個衣著破爛,蓬頭垢麵,報柴添火的小廝,大聲喊道:
“喂,那小子過來,在這火裏多加點柴!”
那小廝聽了,轉過身朝這邊看了一眼,身形不經意地一頓,卻更加低地埋下頭去,背負著沉重的木柴朝這邊走過來。
小廝徑直走到篝火前,在火前跪下,拿過自己背負的木柴,一塊塊地填到篝火裏。
慕容胤的目光始終凝在那堆篝火上。
小廝始終都是低著頭,衣衫襤褸,頭發蓬亂,握著木柴的手上有著斑斑血痕,也有著一道道被這大漠寒氣凍裂的傷口。
篝火一點點旺起來。
“慕容公子。”
夜色裏,女子的聲音響起,慕容胤轉頭,星羅公主捧著一個大大的描金盒子,身穿輕軟保暖的猞猁裘,朝著他走過來。
慕容胤身旁的元青忙自覺地退到一旁。
龜茲的星羅公主一直走到慕容胤的身邊,在他的麵前獻寶一樣將手中的盒子遞上去,笑容滿麵。
“慕容公子,這是我跟你們江南廚子學做的幾樣江南點心,你嚐嚐看。”
盒子打開,裏麵果然擺著幾樣精致可口的小點心。
元青自覺地低下頭去,星羅公主滿眼熱切地看著慕容胤,她的心意簡直就是一目了然,大漠兒女性情直爽,敢愛敢恨,自然從未想過要去隱藏什麼。
慕容胤不得不拿起點心吃了兩口,淡淡一笑,“多謝公主費心!”
看著他吃下點心。
星羅公主大大的眼睛閃閃發亮,一身環佩叮當,守在了慕容胤的身側,遷就他雙腿的殘疾,彎下身去將自己的一把寶石佩刀送在他的麵前。
“請慕容公子收下這個。”
鑲著大大小小一百零三顆寶石的佩刀!
那是龜茲王的王刀,他親手將這把佩刀送給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星羅,將來星羅公主將這把王刀送給誰,她就是誰的!
大漠龜茲公主星羅,自第一眼看到慕容胤開始,就對這個眉目清朗,溫潤如玉般的男子難以忘懷,傾心不已。
今日,她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佩刀解下,送給慕容胤作為定情之物。
“請公子收下!”她的笑容中透出一抹傲氣,再次說道。
慕容胤神色未變。
他坐在輪椅上,沒有動,眼眸清亮地看著星羅公主,“承蒙公主錯愛,慕容胤感激不盡,隻可惜我已與另外的女子訂下終生之約,實在不能接下公主如此珍貴的禮物。”
篝火旁,那衣衫單薄的小廝握柴的手輕輕地一顫。
火光的映照下,小廝的頭卻埋得更低了。
星羅公主眼中透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來。
她訕訕地收回自己的寶刀,看了慕容胤一眼,眼中隱有不甘之色,隻是慕容胤表情卻一徑的淡然沉穩。
她將寶刀籠回自己的袖裏去,臉色已經很差,轉身便走。
看著那位星羅公主走遠,家奴元青轉過頭來看慕容胤,臉色也同樣有些難看,忍不住小聲嘀咕。
“星羅公主這一路來都對公子一往情深,公子為何要硬起心腸拒絕她?”
慕容胤還是沉默。
他看著那叢篝火,叢火邊的小廝還在撥弄的火堆,一塊塊地往裏麵添柴,隻可惜這堆火卻是一直都旺不起來。
元青走上前去幫助那個小廝撥火,一邊撥火一邊還是繼續嘀咕,“難不成公子還惦記著那個小妖女蓮花,她可是葉初寒的人,她對咱們簡直無情到了……”
“元青。”
慕容胤出聲,隻是聲音中並無斥責,他坐在輪椅上,凝看著火光,“那日,你在雪山上救到我的時候,我的身邊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嗎?”
“當然沒有!”元青將手中的一塊木柴扔入火中,斬釘截鐵地說道:“當時公子昏迷在雪地裏,眼看著就要救不活了,若不是星羅公主,恐怕公子……”
“那麼,我是怎麼出的天山雪門?”
元青頓時怔愣在火堆旁,這個問題,他可是答不上來了。
篝火旺起來了。
在元青一旁添火的小廝慢慢地站起身來,再次背負起那一捆沉重的柴火,那小廝的身材矮小,衣衫單薄,扛著成捆的粗大柴火,看上去隨時都會被壓趴下一樣。
“小兄弟,你等一下。”
小廝的身後,是慕容胤淡靜的聲音,他看了一眼元青,元青忙走上前去,推動慕容胤的輪椅,一直推到那背柴火的小廝身後。
那小廝卻定定地站在那裏,背對著慕容胤,一動也不動。
慕容胤剛剛啟口,“小兄弟,你的手……”
那小廝一聞他說話,卻似乎受到了驚嚇一般,驚慌失措地朝前奔去,怎奈元青手長臂長,一伸手就像抓小雞一樣將小廝拎著衣領揪了回來。
“我們公子跟你說話呢,你跑什麼?!”
那蓬頭垢麵的小廝從元青的手裏掙出來,慌忙跪倒在沙地上,渾身戰栗著一個勁地磕頭,口裏嗚咽之聲不絕,竟是個啞巴。
元青瞪眼,“你跪下來做什麼?我們又不會吃了你!”
“元青,別說了,”慕容胤對自己這個粗魯的家仆非常無奈,他慢慢推開擋在那小廝麵前的元青,低聲說道,“你已經嚇到這個小兄弟了。”
元青識時務地站在輪椅後麵。
在慕容胤的麵前,那身材矮小的小廝還是戰栗著跪倒在沙地上,深深地埋著頭,雙手匐地,不敢抬頭亦不敢動一下。
“大漠寒冷,你的手都已經凍裂得不成樣子了。”
慕容胤坐在輪椅上,微微俯身,將一瓶防凍藥膏遞到了那小廝的麵前,麵容溫和,“拿這瓶藥膏去擦一擦,別再讓傷口惡化了。”
小廝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隻是磕頭。
慕容胤微微一笑,將那瓶藥膏連同那一盒子點心放在了小廝的麵前,“看你的樣子應該還沒有吃過東西吧,這些點心,你拿回去吃吧!”
那小廝卻依然深埋著頭。
“公子,這寒氣太重了,我送你回帳篷裏安歇吧!”
看著慕容胤做完這一切,元青將暖暖的大氅給慕容胤蓋好,便轉過輪椅,推著慕容胤朝著金甲武士守衛的華麗帳篷走去。
金甲武士低頭,已經將帳篷的簾幕打開,帳篷裏,溫暖如春。
那小廝還是無聲地跪伏在地。
直到他們走遠。
篝火熊熊。
跪伏在地的小廝慢慢地抬起頭來,她的手握住了那一瓶子防凍藥膏,那一張凝滿了灰塵的麵孔,一雙剪瞳卻明亮如水,兩行淚水慢慢地流出眼眸,在塵滿麵的麵頰上,留下兩道清亮的淚痕。
深夜。
華麗的帳篷裏,忽然隱約有個人影坐起。
“元青!”
聽到帳篷裏傳來了慕容胤的呼喚聲,在外麵守夜的元青立刻從夢中警醒過來,他慌忙起身衝進帳篷裏,脫口而出。
“公子!”
慕容胤竟從床榻上跌落在地麵上,他的雙腿殘廢無力,隻能用雙手扳住一旁的輪椅,麵容上竟是一片急促緊張。
“快,扶我出去。”
“是。”元青忙走上前將慕容胤托到輪椅上去,在後麵推動輪椅疑惑地問道:“公子要去什麼地方?”
“外麵!”
夜半時分,大漠更是天寒地凍。
冷風嘯嘯。
遠遠近近的有些篝火還在燃燒著,有些篝火卻已經熄滅了,巡邏的武士遍布帳篷的各個角落,守夜的牧民在旺一些的篝火前相偎打著瞌睡。
天地間,除卻冷風呼嘯,一片寧靜。
慕容胤四處看著,目光中竟然含著一絲驚慌之色,元青不知道慕容胤要找什麼,隻是聽從他的吩咐推著輪椅向前。
慕容胤拉住了一名背著木柴的小廝,“這位兄弟。”
那小廝個子很高,背著大捆的木柴,愣愣地站下來,看著慕容胤,滿麵塵灰之色,“你要柴麼?”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個子有些矮,和你一樣背著木柴的小廝,”慕容胤的聲音中含著一絲急切,凝盯著那個人。
“她的衣服很破爛的,可能……可能現在手裏還拿著一瓶凍傷藥膏……”
慕容胤幾乎語無倫次。
那背柴的小廝看了一眼慕容胤,似乎明白了一些,“我們這裏背柴的小廝個子矮的不少,天天叫煙火熏著,都差不多長成一個模樣了,公子要是找人,恐怕是難了。”
他說得真切!
慕容胤的臉上出現了失望的神色,他緩緩地放開了那名背柴小廝的手,背無力地向後靠住了輪椅,滿眼的茫然和怔仲。
那小廝奇怪地看了一眼慕容胤主仆二人一眼,才轉身離開。
大漠中,寒風如刮骨刀,呼嘯而過。
天色微明。
元青將捧在手裏的大氅給慕容胤披上,寒風中,慕容胤從束發高冠上垂下來的兩條玉帶隨風飛揚,他默默地凝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漠,一言不發。
寒風籠罩著荒涼的大漠,遠處,並無人煙。
元青忍不住開口,“公子,你是看到什麼熟人了嗎?”
慕容胤默然,“也許我的感覺是錯的,也許並不是她,她怎麼會淪落到那種可憐悲慘的境地,我一定是弄錯了。”
她是天山雪門葉初寒的人!
又怎麼可能會成為大漠上一個孤苦無依的背柴小廝呢!
篝火漸熄。
慕容胤伸出手拉緊了大氅抵禦大漠的寒氣,低聲說道:“元青,回去吧!”
元青領命,轉過輪椅。
“慕容公子!”
遠處,一名金甲武士的呼喝之聲遙遙傳來,那人便往這邊飛奔便大聲喊道:“慕容公子,斷龍石馬上就要被挖開了,公主請您過去!”
慕容胤的眸光一震。
來不及說話,他隻覺得內心恍若有什麼東西驀地裂開來,甚至可以聽到那種感情裂開的清脆聲響,撕心的絞痛一股腦地湧上心頭,悲哀瞬間貫穿他的整個身體。
他已落淚。
每時每分煎熬一般的等待,終於等到此刻——
斷龍石挖開了!
他也終於可以看到被困在密道裏麵二十多天,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存活下來的……華辰和小慈了!
****** *****
天剛破曉。
空氣依舊很冷,密道前,因為害怕用炸藥會炸塌整個密道,唯有用人力一下下地搬動挖取,此刻,千餘斤的斷龍石就要被被挖穿。
慕容胤坐在輪椅上,麵色蒼白,顫抖的手用力地捏緊了輪椅的把手。
二十多日!
他的心底,已經做好了承受一切慘痛的準備!
“用力!”
領頭的金甲武士粗獷的聲音傳來,幾百個人合力搬動那塊四麵都被鑿出縫隙的斷龍石,隨著一聲聲呼喝,斷龍石被這些人一點點地挪開來……
清晨的點點光芒,立刻照入漆黑的密道,將密道裏的黑暗的一切慢慢地照亮,直到整個斷龍石被搬開——
元青已經推著慕容胤疾步上前,徑到密道口。
慕容胤含淚的眼眸最先看到的——是被鎖在密道機括上的女孩,那個女孩依然是一身湖綠色的衣裙,雙手被鐵環扣在機括上,頭朝下埋著趴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但這密道裏,除了有慕容慈之外,竟沒有那個緋衣少年華辰。
不見華辰的屍首!
慕容胤麵容一慌,剛要發話,忽聽得一聲極其微弱的聲音從他的前方傳來,那聲音很細很小,仿佛隨時都會斷掉。
“十三哥……”
那個被扣在機括上的女孩竟慢慢地抬起頭來,麵容雪白如紙,唇角帶著淡淡的血跡,她望著慕容胤,眼瞳恍惚茫然,氣息奄奄。
“十三哥,是你嗎?”
她還活著!
密道內外的金甲武士全都震住,星羅公主睜大眼睛看著蘇醒的慕容慈,萬萬沒有想到中原人會有如此堅強的生存意誌!